正月就在这种迷之气氛下过去了。
二月到来,戏幕拉开。
皇帝命百官再议能不能认爹的问题。
举朝哗然。
消息传到贵州,姜元文一头雾水:“不应该啊。”
甭说他,哪怕是谢玄英,这回也很纳闷:陛下怎么就铁了心呢。
没人知道。
既然皇帝说继续讨论,那就继续撕吧。
反对派表示,古往今来,一向都是小宗可绝,大宗不可绝,皇帝执意改宗,就意味着武宗一系绝嗣,这是不符合礼法的。
支持者却说,大小宗并非一成不变,昔年周天子为大宗,诸侯为小宗,可最后还是秦一统天下,取而代之,李世民非嫡长,也不妨碍开创盛唐。
反对派继续质疑,皇帝当时答应了做武宗嗣子,这才名正言顺继位,如今出尔反尔,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
说实话,谁都知道皇帝这一点不厚道。
但皇帝不能有错,有意逢迎之辈绞尽脑汁,翻出一个替罪羊。
罗首辅,是李首辅的前任的前任,武宗末年的首辅。当年,正是他建议先帝挑选藩王之子过继到名下。
都是他的错,他枉顾亲伦,只顾维护武宗的继统,没有考虑到人情。
结果奏疏递上去,被皇帝一顿痛骂。
他还没糊涂,当初不是罗首辅的所作所为,他也当不成皇帝。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诬陷忠良,否则必令天下人寒心。
背锅行动失败,只能再寻出路。
中间派便尝试谏言,人生在世总不能单论礼法或人情,应当二者兼顾,不如尊皇帝生父为皇考,齐王太妃为太后,但不为皇帝与皇太后。
这等于说,同意让你认你亲爹和亲妈,给一个礼节性的称号,但不能让他们当皇帝。
皇帝留中不发。
众臣似乎看到了希望,变着法子在这事上做文章。
有的说,民间早有兼祧的说法,皇帝既是嗣子也是长子,兼祧两宗也很合理。只不过,武宗是大宗,齐王是小宗,所以略逊一筹,这也是符合礼法的。
还有人论证,武宗无子,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就该轮到齐王,皇帝乃是齐王的嫡长子,接替皇位是吻合流程的,完全没有必要过继。当初这么做,是为了抚慰武宗无子承欢的遗憾,所以,不是皇帝出尔反尔,反而是孝心两全之举。
他们的奏疏或是上了邸报,或是“不经意”流传出去,很快举国皆知。
程丹若第一次见识到了士大夫的“变通”。
谁说他们封建的?灵活得很。
当然,看不惯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左钰。
他就在书院里痛骂这等无耻之徒,曲意逢迎,媚上欺下,全是伪君子,视礼法纲常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大夏要亡了!
程丹若:“……”你怕是忘了自己在被流放。
于是赶紧给他布置作业,让他挑选出一些名家名篇,供土司子女学习。
左钰反驳:“但凡读书,当从四书五经始,还未学过圣人之言,如何能看不入流的杂书?”
“圣人之说微言大义,非穷尽数年之功不能读透,寥寥数月,怎能让他们读明白经典呢?”程丹若不和他争,主要也争不过这个满腹经纶的家伙。
她叹口气,故作为难,“您也知道,今年放春假,好些人去了就没回来。人都不来,怎么教化?若勉强他们来,又算什么教化?”
左钰哑口无言。
虽然只开学了月余,可过年期间,程丹若还是让书院放了假,学生们想留在贵州城的就留下,不想留的就回家过节。
说实话,当时不少人以为送子女过来是当人质,听说能走还不信。
但赤韶、夕达英乃至安小娘子都回了,他们才意识到是真的,赶忙走人,唯恐晚了就走不掉了。
然而,二月初一开学,十几个学生只回来了十个左右。
其他人休学了,说得很好听,资质愚钝,实在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就不便再让他们费心。
程丹若也不曾勉强,反而派人送了些启蒙书回去,让他们在家自学。
因此,提及这事,左钰就没法反驳了。
天朝赫赫威仪,自该凭借底蕴使万邦臣服,四面来朝,这教了两个月不到,学生就跑了,怎么看都是老师的水准不行。
“诗文自有大美,也可说天地之道、自然之雄、圣人之德。”她委婉道,“您意下如何?”
破茅屋中,粗瓷茶碗的水已凉透。
左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粗糙的茶水,这是普安出的茶叶,与喝惯的龙井大有不同,微微的涩意,没有炒好。
“依罪人之见,”他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懂理的人便难以明辨是非。”
程丹若:“夫子的意思是?”
“犬子年幼调皮,不肯静心读书。”左钰说,“打一顿就好了。”
“……”她道,“在路上了。”
第397章 论生养
京城事越多, 贵州越安宁,原因无他, 没人指指点点了呗。
泰平二十六年, 贵州如初生的幼苗,蓬勃发展。
谢玄英将手头的兵将三七分,三成巡视剿匪, 七成在军屯种田栽药。他也不再事事亲自出马, 只将任务分配下去,让底下的人自主行事。
李伯武在贵阳, 地方大, 达官显贵多, 要徐徐图之, 田南在永宁安南卫, 靠近普安县,叛军残留势力较多。他主要在驿道两边清荡贼寇,确保来往的商队行路安全。
普安已经圈出了几个茶园, 最大的茶园包括一棵千年古茶树, 据说滋味与其他茶不同,甘醇悠远, 是上好的茶园场地。
茶商们买下茶园,按程丹若的要求,雇佣本地的苗人汉人打理, 增加就业。
当地人原本并不喜欢外来商贾,雇工都没多少人肯去,但商人们早就意识到贵州的致命缺陷, 同时带来了外面的粮食和盐。
他们不是为了贩盐而贩盐,图的是在这里长久发展, 价格比盐贩子略低些。
盐价低了,交情就处上了。
今年春末时分,程丹若就收到了普安新茶。
她懂什么茶?
遂扭头喊人:“你泡壶茶我喝喝。”
谢玄英白她一眼,搁笔洗手,替妻子煮茶。
他拈起茶叶瞧了瞧,知道是绿茶,再看茶叶身骨较轻,便先注入热水,微凉后再放茶叶,最后在贴着杯沿倒水。
整个过程恰如行云流水,写意随性,但程丹若还是被宽袖中的手吸引了。
筋骨有力,峻如山松,自有一番力量感。
他把手递过来。
她拍了他两记,打死不认,端起茶盏,慢慢啜了口,半晌,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细细品尝,眉梢拧起:“涩多香淡,茶汤色泽不错,可茶毫过多,不够透彻清亮,中品。”
“本来就没打算做成上品。”程丹若不以为意,“好茶厮杀激烈,要闯出名头费钱费力,数量也少,百姓怎么谋生?还是薄利多销得好。”
她放下茶盏,提起笔,稍加沉思便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谢玄英定睛一看,仙人拂羽。
“作诗呢?”他稀奇。
“去你的。”她说,“他们让我给这茶取个名。”
他弯起唇角:“噢——”
“和你可没有关系。”程丹若低头看着纸上的四个字,犹豫要不要做首诗宣传。
思来想去,决定咬牙试试。
她苦思冥想,绞尽脑汁。
谢玄英手握茶盏,饶有兴致地围观。
第一句:仙人王子乔,驭鹤入深山。
他了然,这是要假托神仙之名了。
第二句:茂峰映天碧,芝草照秀川。
他提醒:“天碧与秀川不对仗,还是碧霄,如此,映字也要改。”
程丹若咬住笔杆,涂了这句,改成“剑峰凌碧空,芝草照秀川”。
谢玄英在心里点评,少一分绿意,多两分豪气。
第三句:蓬阆多绮丽,人间有大观。
第四句:灵鹤绕三日,遗羽赠清欢。
谢玄英拿过朱笔,将她所有平仄错误的地方都圈了出来。
程丹若先改简单的,“深山”改成“雪山”(乌蒙山的别称之一),“碧空”改“碧落”,“秀川”改成“明川”,“绮丽”改成“殊丽”。
接下来的就不太好改了,她涂涂写写,勉勉强强凑整了格律。
仙客见青鸾,迷途问雪山。剑峰凌碧落,芝草照明川。
蓬阆多殊丽,人间有大观。昆仑三尺远,遗羽笑清欢。
程丹若不是很满意,但难得写出这么工整的诗,也不想改了。
谢玄英安慰道:“王子乔虽好,可黔地靠近昆仑,青鸾岂不更佳?再者,传闻西王母有不死灵药,也有长寿多福之意。”
她马上被安慰到了。
“诗和茶都给义父送过去。”她磨墨抄写,“但愿他老人家看在我这般用功的份上,替我宣传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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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驻兵的频繁调动,盗匪的落网枭首,贵州全方位地安定了下来。
老百姓进出城门,看到墙上与日俱增的强盗脑袋,安全感倍增。
人一旦安定,就喜欢造人。
惠民药局的妇产科经过冬天的实习,终于正式成立。经过培训的稳婆,会被官府登记在案,成为一个有官方认可的接生婆。
她们没有工资,可每年过节都会发三尺红布。而官府备案的身份,无疑让她们更容易获得老百姓的承认。
但最稀奇的还是保温箱。
惠民药局有十个保温箱子,百姓家里出了早产儿,能以每天十文钱的价格,让孩子在保温箱里待着。
但这个价格不包括餐食,母亲或者奶妈需要住在药局,隔一两个时辰喂次奶,住宿的床板费3文一天,无限热水。
有钱的人家,便可直接买了保温箱去,价格从3两银子到10两不等,区别在于保温层的材料,好一点的保温性能好,便宜一点的就差点。
各个款式都经过测试,大概多长时间加水,加多少,白纸黑字写清楚,有钱人家还可以买温度计,时时监测室温。
不差钱的人家真的很多。
比如布政使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个头略有不足,他立马买了最贵的箱子,还觉得太简陋了。
程丹若没有一点改的意思。
多点金粉银饰有屁用,还会影响保温换气,实用普及才最重要,爱用不用。
技术垄断时期,没有谁会傻到不用。
至于产钳,迄今为止只用过一次。
程丹若在家闷了一个冬天,掏怀无数水果,剥了几百个鸡蛋,终于恢复了一点手感,能够顺利把五六个橘子组装的婴儿模型掏出来了。
她又用牛皮、猪肚做了个更真实的模型,每次都“血”流成河,撕裂一片。
正好再练一练缝针。
谢玄英看她缝口子,眉关紧锁:“就这么缝?”
“对,裂成这样,缝针已经感觉不到了。”她专心穿针,“生孩子比你断肋骨还要更痛一点。”
谢玄英心中戚然,不由摇头道:“上苍不公,生儿育女何其难,却唯独母亲一人承受。”
程丹若看向他,能有这番感悟,已经强过世间九成九的男人。
于是,反倒舍不得吓唬他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她低头继续缝合,“忙你的去,别碍我的事。”
谢玄英看看远处的影子,弯弯唇:“好。”
持续不断的练习在四月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