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孩子是头在上,脚在下,她能通过按压产妇的肚子扭转姿势,让孩子顺利生产。
平心而论,她们比程丹若有经验。
她还没接生过孩子呢。
故此,培训的重点是卫生知识。
民间关于生产有诸多忌讳,有的规定产妇必须坐着生,有的不能在家生,有的要坐草,只能坐稻草堆,什么古怪的事都有。
所以产房的卫生情况是最重要的,纵然是贫寒人家,也要早早预备好一张干净无秽物的床板,以便产妇分娩。
至于温度,当下人已有普遍的常识,知道产妇要冬暖夏凉,宜安静,忌吵闹,她只需要肯定即可。
其次就是稳婆的消毒观念了。
如今没有产钳,有时遇到产妇难产,稳婆全靠一双手去接,对产妇造成的感染可想而知。
所以,着重培训的就是稳婆的洗手方法,以及剪刀等器具的消毒。
这一点,惠民药局的外科大夫极有发言权,程丹若特意请范大夫讲了节课,强调消毒的重要性。
接着就是婴儿出生的急救措施了。如果遇到胎粪、羊水堵塞口鼻,该如何处理,遇到早产儿必须保暖,等等。
内容很少,因为稳婆大多不识字,太多了她们也记不住。
为了让她们学以致用,并收集案例,程丹若在十二月做了一次免费接生。
她把惠民药局的东西厢房布置成了产房,免费收容即将临盆的产妇,五个稳婆留两个值班,帮助贫寒人家接生。
大冬天,富贵人家就罢了,穷人家冷得要死,能有个温暖的产房生子,自然愿意试试。别说惠民药局有大夫坐镇,看病还不要钱。
消息一出,十个产房立马住满。
程丹若怕她们互相影响,反而紧张起来,派稳婆提前讲明生产过程,阵痛是怎么回事,大概要痛多久,什么时候能生,不要害怕,不要提前用力,等等。
饶是如此,分娩依旧吓人。
惨叫声彻响云宵。
说实话,若非惠民药局自去年打仗起,就不断收治病人,有时候麻药不够,或者伤者逞强,直接硬缝,隔三差五就要嚎一回,以老百姓的想象力,恐怕都要编出鬼故事。
程丹若记录了大部分数据,晚上发动的就没法子,让五娘值班写。
除了上述事项,她下班回家,也会练会儿产钳。
高、中位产钳不用说,肯定不尝试,低位产钳术是否适合普及,她得自己动手了才知道。
但说来惭愧,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她压根不会用产钳,打出来之后,只能先用水果尝试。
她就用“西瓜包柚子,柚子包橘子”的模型,尝试用产钳把橘子夹出来。
婴儿脆弱,她用的是剥了皮的橘子,然后每次被夹出的橘子,基本上都有破皮的地方,有的还流了汁水。
今天也不例外。
她在烛光下和产钳较劲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掏出一个破相的小橘子。端详片刻,和谢玄英说:“如果这是孩子,他已经破相了,脑袋也变了形。”
谢玄英道:“用手不成么,得用钳子?”
“产道就这么大,再小的手也会很吃力,钳子是很有用的,是我用不好。”她盯住自己的手,不甘心地承认,“我的手不稳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在医学界也是成立的。一个好的医生必定是由手术喂出来的,但她迄今为止做过几次手术呢?
读书时,犹且天天练习,期待老师大发慈悲让她缝个线,如今呢。
程丹若越想越惆怅,丢掉烂橘子,洗手睡觉。
谢玄英见她心情不好,便也按下书卷,陪她一块儿早早睡下。
次日,晨光熹微。
谢玄英一如既往六点钟清醒,可往枕边一摸,却是空的,不由讶然。丹娘睡觉一定要睡足,这两年生过两场病,更是渴睡,从不早于七点起身。
他支起身,四下寻觅她的踪迹。
只见东边的窗户下,她寝衣外头披着夹袄,正专心致志地……剥鸡蛋。
谢玄英又看了眼,确定没看错。她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鸡蛋壳,露出乳白色的薄膜,里头的蛋液微微晃动,犹如波浪。
生鸡蛋?
他一下明白,她这是在练手的稳和细,可十二月的早晨不睡觉,对着敞开的窗户剥鸡蛋,也太糟蹋身子了。
谢玄英正欲开口阻止,话到嘴边,却蓦地顿住。
晨光下,她的皮肤是一种微透的白皙,但不像是过去铅粉似的苍白,更像是米粉的白,泛着透亮的气色,晶莹润泽。
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碟上的鸡蛋,神色专注,心无旁骛,整个人都沉浸在自我天地中。
人一旦认真起来,便有格外的魅力。
谢玄英坐在床上望着她,久久舍不得离开视线。
直到她动作一滞,透明的蛋白自内膜的破口处沁出,汩汩流淌。
他看见她无声叹了口气,将破掉的鸡蛋放到一边,重新拿了碟子和生鸡蛋。
趁此机会,谢玄英赶忙起身,将床尾的羊毛毯子裹到她身上:“早晨冷,也不知道多穿两件衣裳。”
“穿太多会困。”程丹若揉揉脸,“稍微有点冷才好。”
谢玄英摸了摸茶盏,茶壶一直放在温酒壶中,里头有炭煨着,热乎乎的。他拿起她的杯子,浅浅喝了两口。
程丹若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该起了。”他拢好她的衣襟,自己穿上羊毛绒衣,“正好去晨练。”
又给她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中,“暖暖,叫竹香拿个手炉过来,看你手冰的。”
程丹若笑笑:“知道了。”
谢玄英这才出去。
她继续剥鸡蛋。
又失败了两个,但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丫鬟催着洗漱,她不好再练,颈椎也有点吃不消了,便洗脸梳头,准备早膳。
夫妻俩一块儿用了早餐,商量了几句腊八的事,便分头忙去。
年底了,谢玄英得写封奏疏递上去,贺年的同时,汇报一下工作。
他今年事多,奏疏也就格外长。
第一件事关于普安,残兵败将遁于深山,不敢冒头(其实是失去了踪迹),安排逃难的普安百姓返回家中,夏季的徭役是修筑城墙,如今基本恢复原貌(但赋税就不要想了,求皇帝免两年缓缓)。
第二件事,则是苗疆边界的寨堡改为哨所,汉苗的领地已划分完毕,苗人久违地安分了下来,没有生事。
第三件,黔东北武陵山脉一带,苗乱频繁流窜,平定两寨,并新建了个守御千户所,震慑为乱的苗人。
最后一件和程丹若有关,讲的是她办的永安书院,请了夫子教授汉学,列数送子女前来的土司,表示蛮夷向往□□教化,都是天子的恩德。
四件事全是实实在在的功绩,送到皇帝手上,不出意外,龙颜大悦。
他和石太监说:“把三郎的奏折传下去,让他们看看,真正忠心为朕办差的人是什么样的。”
又一声冷笑,“一天到晚直谏哭谏,是能海晏河清了,还是能沉烽静柝了?不知所谓!”
石太监立时道:“陛下所言极是,如谢郎这般,方是我大夏的忠臣呢。”
言下之意,其他人的忠心可就难说了哟。
皇帝的脸更黑了。
第395章 福祸多
多事的年头, 升职和贬职都格外得快。
谢玄英是前者。他在贵州战战兢兢干活,成绩斐然, 趁着过年的喜庆, 皇帝大笔一挥,决定让他正式巡抚贵州。
职位没变,权责大了, 从管一省的军事变成了三司, 今后行政和司法都由他说了算。换在别的省,不夸张地说已经是封疆大吏, 但贵州……名义上的。
算算属于大夏的地盘, 其实也就三分之一, 名不副实。
当然, 也亏得名不副实, 否则以他的年纪独领一省,怎么都夸张了些。
便宜也是有的。职位这种东西升上去了,今后只要不犯错, 调往别的地方至少是同级, 非常划算。
皇帝对这个外侄不赖。
至于贬职的,毫无疑问就是这几个月不断劝皇帝的家伙。
如果是随大流劝劝, 本人也有功绩在身,那就打发到外地当巡抚或布政使,反正远远的滚走, 别碍皇帝的事。
但若是没什么实际功勋,只靠一张嘴,又不巧不太会说话的, 对不起了,革职回老家, 或者下诏狱。
——左钰蹲的都不是诏狱,是刑部大牢。
诏狱是锦衣卫的监狱,以审讯手段酷烈而闻名。虽然锦衣卫不会真的对这群言官动刑,可传达出来的信号依旧十分不妙。
故而事情一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总计八十余名大小官员入狱,而他们既没有造反,也没贪污受贿,只是连续半个月在宫门外哭谏。
哭谏就是一边跪着流泪,一边嚎武宗你好惨啊,你认的儿子不认你了,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又说对不起以前的皇帝们,臣等无能,劝诫不了陛下一意孤行,但为了我们的忠心,我们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宫门外,大臣来来往往,每天围观,那叫一个热闹。
皇帝最初还忍得住,心想寒冬腊月的,我看你们能跪几天,我当听不见。
但大臣的膝盖比他想得硬,虽然跪坏了几个老臣,可没人放弃退缩,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在门外嚎。
皇帝有点忍不住了。
就在这档口,齐王太妃听说了此事,当场晕厥。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们下狱。
因这事,整个京城都没过上一个好年。
谢府,书房。
靖海侯负手而立,欣赏案头的一盆腊梅,问幕僚:“镜山,这梅花如何?”
“香得很。”幕僚道,“有点呛人。”
靖海侯一笑,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微微寒风灌入,吹散芳香。
幕僚老神在在,泡了壶碧螺春,为东主斟茶:“明公请我过来,总不是为了赏花吧。”他拍拍自己的膝盖,“我这老胳膊老腿,为花受累可不值当。”
“正月无事,想与镜山闲聊两句。”靖海侯微微一笑,“今年这冬天,大家都不好过啊。”
幕僚却道:“话虽如此,王家的赏梅宴照开不误。”
“王厚文被架着,下不来了。”靖海侯仔细观赏腊梅,“要么成,要么败,他没有第二条路。”
幕僚道:“首辅大人倒是沉得住气。”
“杨奇山是个聪明人。”靖海侯沉吟,“他不会不动,只是在琢磨怎么动。”
“之前宫门跪谏声势浩大,无人默许可做不到。”幕僚叹息,“不过,谁都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决绝。”
靖海侯颔首:“陛下已经打定主意,杨奇山必有动作。”
幕僚拈须,想做几个猜测,不料才端起茶盏,就听外头小厮汇报:“侯爷,太太来了。”
靖海侯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道:“请。”
柳氏步入书房,见幕僚也在,与他颔首示意。
靖海侯打量妻子的装扮:“你进宫了?”
“柴妃病了,招我过去说说话。”柳氏微微顿了顿,放轻声音,“娴贵人前两日小产了。”
娴贵人是五年前进宫的秀女,容貌柔美娴雅,一枝独秀,没多久便承了宠,封为美人。去岁后宫大封,她又被封为贵人,风头无二。
以她的侍寝频率,能怀孕不算太奇怪,毕竟皇帝子嗣稀少,也有两个女儿。而她这胎若是男孩,便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人,柴贵妃都要给她颜面,即便是个女儿,那也稳稳封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