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继续看书稿。
左钰功底扎实,写的文章工整严谨,正文少而注释多,盖因有关于汉夷关系的每一段话,都需要严密考证。
别说程丹若看得吃力,他看得也颇费神,许多典籍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究竟出自何处。
好不容易读完,都快中午了。
他打开书箱,挑了几本有用的数目,吩咐人送到书院,给左钰做个参照。
简单用过午饭,松木来报:“爷,韶姑娘和安姑娘并奚家郎君求见。”
安姑娘是指安氏的女儿,奚家郎君是宁溪寨主的儿子。
谢玄英神色淡淡:“求情的话就不用过来了。”
松木回去一说,果然有人打退堂鼓。
赤韶说:“还是算了,等义母回来和她求情好了。”
“瞧你胆小的样子。”安小娘子笑话她,“人还没见到,你就要放弃?”
赤韶和她打了一架,虽说不打不相识,可还是有点较劲的意思,仰头道:“谁说我放弃了?这叫——缓兵之计!”
安小娘子大翻白眼,指使奚家郎君:“你去。”
奚小郎君苦着脸,脚底生根,硬是不动。
安小娘子气得半死,撸起袖子自己上:“谢巡抚——”
屋内,谢玄英提笔的动作一顿,终于知道程丹若为什么催他回家了。
是挺烦的。
他打开窗户,俯视院子里的三个小孩子,冷冷道:“在大夏的地方,就要守大夏的规矩,谁求情都不行。”
赤韶低头作鹌鹑状:“是,义父。”
“退下。”
她拉着安小娘子的手,揪住奚小郎君的衣角,将他二人拽走。
两人安安静静跟着走人,毫无反抗之力。
走到门外,安小娘子才长舒口气:“老天爷,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他说啥我都想点头。”
奚郎君点头如捣蒜:“对对。”
赤韶心想,你们算啥,我家被他打得七零八落,我才害怕呢。但不想在新朋友面前认输,改而问:“咱们去惠民药局吧。我义母肯定在。”
安小娘子:“她说话管用不?”
赤韶说了句大实话:“她要放人,都不用和谢大人说。”
安小娘子意气风发:“走,去惠民药局。”
都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说走就走,一刻钟就疾驰到药局门口。
赤韶机灵:“我找爱娘。”
旁边的药仆就说:“金姑娘在后院。”
赤韶就大大咧咧地进去了。
后头的大院子,一棵树木不见,只有五个稳婆在洗手。
不是一起,而是轮番上前,拿胰子在水盆前来回搓手指手心,金爱就在一边仔细数:“内、外、夹、弓、大、立——”
急急勒马刹车,“错了错了,掌心没洗,赵稳婆,你只有6分。”
赵稳婆懊悔不跌:“哎呀,年纪大了记性差,金姑娘绕我这一会吧。”
“不成。”金爱铁面无私,“我饶了你,夫人就不饶我,下一个,钱稳婆。”
钱稳婆三十余岁,端端正正上前,打沫子搓手,金爱数着,七步不差:“不愧是钱大夫家里的,10分。”
她在小本子上记下。
钱稳婆矜持一笑,她是钱大夫的堂妹,家里世代习医,耳濡目染,记一个洗手步骤易如反掌。
“下一个,孙稳婆。”
赤韶溜到金爱身边,手肘捣捣她:“干什么呢?”
“别吵我,夫人吩咐给她们考试呢。”金爱眼珠子一眨不眨,“你找我?”
赤韶问:“夫人呢?”
“屋里看箱子呢。”
赤韶朝新同伴们招招手,贴着墙根溜进屋里。
果然,次间摆着一个大木箱子,程丹若正调整温度计的方向,辨别温度:“稍微低了点,再加点热水。”
一个穿白色比甲的丫鬟应声,徐徐注水。
“好了。”程丹若观察到满意的度数,吩咐另一个丫鬟,“热羊奶。”
“是。”
丫鬟小心翼翼地加热羊奶,等到煮沸后拿开,放一边冷却,时不时拿筷子滴两滴到手背上,感受温度。
“义母。”赤韶大着胆子上前,“夕达英被大人抓进牢里了。”
程丹若才看见她,看看表,还有时间,示意她们走到外头说话:“怎么回事?”
“姓宋的说我坏话,达英就和他打了起来。”赤韶义愤填膺,“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们都关起来了。”
程丹若笑道:“会说俗语了,不错。”
赤韶试探地问:“您能不能让人把他放了。”
“不行。”她一口否认。
赤韶失望:“为什么?”
“斗殴触犯夏律,我凭什么放他?”程丹若道,“你觉得他冤枉?”
赤韶道:“他当然冤枉,都是姓宋的不好。”
“他果真冤枉,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若不冤枉,挨罚也是应该的。”她反问,“你说说,做错了事,是不是该罚?”
赤韶急道:“他没做错呀。”
“一件事是不是错的,不是由你由我说了算。”程丹若道,“你们寨子里有没有规矩?”
她道:“有……”
“这就是了,国家的规矩就是法。”她耐心道,“‘天底下这么多人,是非对错不可能由某个人决断□□,必须定下法规。汉人有句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是这个道理。”
赤韶咬住嘴唇,倒是旁边的安小娘子开口了:“可我怎么听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们真的会处罚姓宋的吗?”
程丹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守陛下的规矩,有何缘由对宋氏网开一面?”
安小娘子转转眼珠:“这就不好说了。”
“你们若担心,为何不去书院询问夫子?”程丹若及时甩锅,“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求来书院的夫子们,可不是让你们学写两个大字。”
赤韶一听觉得有道理,小声道:“我们去问费举人,他肯定想让姓宋的倒霉。”
安小娘子眼放光彩:“没错,走!”
三个人又急匆匆地走了。
金爱目露羡慕,期期艾艾地凑上前:“夫人。”
“去吧。”程丹若见金爱对医学完全没兴趣,也不勉强,“她们一个苗人,一个彝人,一个侗人,再加你一个汉人,倒是有趣了。”
金爱展颜一笑:“多谢夫人。”
转身提起裙摆,风风火火地追上去,“韶!等等我!我也去!”
程丹若长舒口气,吩咐药童:“这段时间除了外子寻我,其他一律说不见人。”
“是。”
她转身回屋,试过羊奶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了,拿起来注入小茶壶。这个茶壶是特制的,容量很小,但壶嘴很长,正好能伸进活动窗口,给婴儿喂奶。
说起这保温箱里的小婴儿,当真是巧了。
半月前,她放出风声,说要考核贵州城的稳婆,趁机摸了摸底。
城中的稳婆约莫有十来个,水平好的好,差的差,良莠不齐,她挑了五个风评最好的,让她们到惠民药局接受培训。
前面的七步洗手法,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不是这事传了出去,药局的大夫又开始筹备产妇用的药材,百姓们听说了风声,今儿一早,药仆打开大门,就发现门口被人丢了个婴孩。
医者仁心,他们立即裹了孩子,等她一到,即可禀明原委。
于程丹若而言,这是瞌睡送了枕头,连忙将孩子放入保温箱中,开始第一次临床试验。
效果好得出奇。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孩子被发现时,面部青紫,气息微弱,放在三十五六度的保温箱中一上午,就渐渐缓了过来。
她每隔一个时辰,就喂她吃点羊奶,没有奶瓶,只能用针筒喂。
吧嗒、吧嗒,羊奶通过小小的针管流入婴儿的口中。
她费力吸吮着,小小的拳头紧握,像是想拽住自己随风飘摇的生命线。
第394章 年底了
泰平二十五年的最后两个月, 程丹若过得忙碌又充实。
她只干了一件和医学无关的事儿:十一月二十,喝了杯张鹤和玛瑙的喜酒。
完事后, 全副心神都扑在了妇产科的事情上。
自从接手第一个弃婴后, 隔三差五的,药局门口就会出现篮子,里头多半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从出生几个时辰, 到几天半个月不等。
女婴巨多,男婴多有残疾, 不过健康的也有, 裹在稻草堆里, 连件破袄也无, 一看就是真的养不活了。
程丹若让人在门口挂了串铃铛, 派人守夜,听见铃铛声就出来,省得孩子在夜里冻上几个时辰, 能救活的也被冻死。
陆陆续续的, 到十二月就有七八个了。
好在恒温箱没技术难度,很快打了十来个, 因都在一间屋,只需要一两个水银温度计就能周转,倒是没什么问题。
稀缺的反而是人手。
这时候, 去年训练的药仆就派上了用场。他们自是梅韵买来,调教了小半年,又实习了几个月, 都是熟手了。
程丹若从中挑出四个妇人,都生育过, 知道如何照顾孩子,也认得几个字,给她们改名叫红根、红参、红花、红藤。
又选四个十五岁以上,能认字算数的姑娘,改叫山茶、山柰、山栀、山姜。
这就是第一批妇产科护士了。
但因为名字难记,药局的人时常分不清谁是谁,她们干脆按照年龄排辈,就变成了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娘、六娘、七娘、八娘。
程丹若给她们排了表,白班四个人,晚班四个人,主要负责测温、加水、热奶、喂奶几件事。
她白天就待在药局值班,记录每个产儿的情况,并写明记录。
1号女婴,出生3-5天被弃,无残疾,经过多日喂养,已经能自行喝奶。
2号女婴,出生数小时被弃,兔唇,呼吸困难,三日后死于新生儿窒息。
3号男婴,左腿弯曲残疾,其他十分健康,可自主进食,非常活泼。
4号女婴,早产儿,冻毙。
5号女婴,出生半月,黄疸,具体成因不明,观察中。
6号男婴,足月生,健康活泼,生命力顽强。
7号女婴,死婴。
七个孩子,排除掉两个接手就死的,目前只死了一个,总得来说,运气不错。
但程丹若的经验也就这么多了,待大家上了手,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分娩上。
她让每个稳婆自述了关于接生的知识,不得不说,赵钱孙李周五个稳婆,能在贵州闯出名头,确实有点本事。
她们不知道所谓的产程,但能凭经验判断宫口开到什么程度,产妇要用力,孩子快要出生了,甚至排名第一的赵稳婆,还能转胎——不是转性别,是转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