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更好用,更能治理国家,就用理学。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这种人。
她学习心学,但不认为是真理,毕竟心学是唯心主义。所以,代入一下自己的话,杨首辅的退步肯定代表了他获得了一些利益。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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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杨首辅的退让,归宗一事便成定局。
皇帝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最终同意让了半步,不让亲爹进太庙,而是额外建造一座家庙祭祀。
齐王太妃获封皇太后,入主清宁宫。
这似乎是心学党的胜利,是人情战胜了伦常。
然而,果真如此吗?
不,整个八月,都是杨首辅的主场。
他干了几件事,每件事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杨首辅说,这两年国家事多,北边互市,南面打架,沿海倭寇,都迫切需要人才,尤其是中西部,西南苗乱死了不少官员,职位空缺,但因为地方贫苦,大家都不愿意去。
所以,申请增加中榜进士名额,多录取科举落后地区的人,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可是进士名额,比大学扩招值钱多了。
每一个名额,就多出一个官,多鸡犬升天一个家族,天大的好事儿。
再者,春闱录取分为南北中榜,南人、北人的名额不变,只是给中部地区的举人多一点机会,并不会侵害其他人的利益。
一时间,中榜出身的官员们无不赞同,他们都迫切希望多一点乡党,也好互相提携。
仅此一事,就足以让杨首辅争取回士人的好感。
第二件事却更是重磅。
杨首辅又说,春闱毕竟是明年的事,人才缺口的问题却迫切需要解决,所以,可适当放宽举人为官的限制,允许各地举人在地方政府为官。
举国沸腾。
要知道,从前举人想当官,属于原则上可行,实际千难万难。
首先你得在吏部有门路,得多送钱,人家才肯把你的名字登记上去,其次,空缺的不是穷乡僻壤,就是战乱地带,反正没有好地方、好差事,爱干不干。
但能在地方政府当官,虽然进不了京城,入不得六部,那也是官儿啊!
大家殷切地等待皇帝的批复。
皇帝……同意了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拒绝举人在地方为官一事,只说若无进士补缺,准举人候补。
大家都很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为官者不能在籍贯地为官是常识,进京候补就候补吧,万一呢。
就当众人以为杨首辅就此打住时,他才打出了最劲爆的一张牌。
杨首辅说,多年来,官员以留京任职为荣,出京外任为下,许多人中了进士就入翰林,一辈子也没有离过京,满口大义,只会空谈,而不知地方庶务。
都说非翰林不能入阁,可不通实务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为长远计,请求让京官外放,地方官入京,如此,京官能得到锻炼,地方官也能带来最新消息,让朝廷了解各地的情况。
这意见提得中肯,也完全戳中了皇帝的内心。
很多京官对外面的世界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书本说,可他纵观各地奏折,知道各地都有变化,就拿长江水患来说,工部很多人提起黄河水患头头是道,说到长江淮河便还以为都是小灾情,完全没意识到世界在变化。
再者,作为帝王就没有不想增强掌控力的,不然也不会有回京述职一说。
地方官入京,既能避免如定西伯之类的土皇帝拥兵自重,也能掌握地方上的最新动态,一举两得。
皇帝足足思考了三四天,同意了这份奏请。
于是,京官们一时人人自危,地方官却无比殷勤起来。
杨首辅再度掌控住了局面。
第401章 君心薄
程丹若以前对“朝野震荡”没什么概念, 现在却体会到了一点。
比起这大规模下基层的事,归宗的争执反倒不算什么了。毕竟皇帝认谁当爹, 说白了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背后牵扯的理念之争,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下狱的都是小官,被贬的也没有高官, 核心的六部要员只是调任, 屁事没有。
但这次不同。
京官外任,地方官入中央, 全是大事, 可以说操作得好, 就是洗一遍牌。
所有人都在观望。
杨首辅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盼, 反手就给之前跳出来的王尚书一耳光。
之前他有个门生因归宗的争议被调去太仆寺, 这回,杨首辅第一个挑了王尚书的儿子。
王二爷原先在地方上当按察副使,任满准备回京, 照道理, 好点能进都察院或刑部,差点也能进大理寺。
可杨首辅让他也去了太仆寺, 也丢去养马。
王尚书忍了这口气,当没这回事,上疏提起从祀。
皇帝留中不发。
过两天, 杨首辅又说,既然蔡义去了都察院,那么户部尚书的位置谁来做呢?陛下您看许延怎么样?
皇帝沉默数日, 同意了杨首辅的举荐。
许尚书重出江湖,又麻溜地当回了他的户部尚书。
王尚书终于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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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客逛窑子还给钱呢, 没想到真提起裤子不认人。”姜元文冷笑不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说的是谁大家都清楚。
皇帝不是个东西。
利用完王尚书,拍拍屁股走人,啥好处都没给人家,又和杨首辅君臣和睦了。
“光灿慎言!”谢玄英脸色铁青,“不可胡言。”
姜元文嗤之以鼻:“敢做就不该怕人说。”
谢玄英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做得不厚道,可他没法指责,只好道:“也是为了遏制齐王……”
姜元文:“呵呵。”
谢玄英的表情更难看了。
静默中,只有程丹若翻动邸报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姜元文干脆撇开谢玄英,问道:“夫人意下如何?”
“我在想,陛下当初指的两门亲事,如今看真是别有洞天。”程丹若叹道,“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当初丰郡王和嘉宁郡主的婚事人人侧目,结果皇帝给许家和王家一人塞一个,如今想想,大有深意。
王尚书和齐王做了亲家,给归宗做了双保险,而许尚书的孙女嫁给丰郡王,却可制衡水涨船高的王家。
竟没有一步闲棋。
不愧是当了十几年皇帝的人,老谋深算。
她沉思:“这么看,陛下或许没有过继齐王世子的意思。”
姜元文看不惯谢玄英对皇帝的维护,故意不看他,与她道:“夫人此言差矣,陛下此时该在意的,早就不是世子。”
程丹若马上反应过来:“噢,对,该齐王了。”
“一步差棋。”姜元文犀利点评,“太后入主清宁宫,少不了说齐王好话,论起纲常,兄终弟及,也天经地义。”
他叹息,斜眼道,“齐王、丰王都是成年藩王,钳制起来可不容易。”
谢玄英佯作没瞧见。
程丹若便故意问:“眼下这情形,王阁老是抱病乞休好,还是若无其事得好?”
她问了,谢玄英自然回答:“自是佯装无事的好,陛下未尝不知其忠心,如今不过权宜之计。”
姜元文撇撇嘴,却也没有辩驳。
程丹若又把话题带回去:“光灿有句话我很是赞同,齐王、丰王年富力强,且皆有子嗣,不能不让人在意。”
丰王和谢玄英年纪仿佛,齐王比皇帝小十来岁,可以说是老中青三代。其中皇帝最老,还没儿子,放任这两人在京城,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其实,此事不难办。”姜元文没憋住,瞄了眼谢玄英,“抚台回京即可。”
他侃侃而谈,“许王背后都有藩王,用而不可重用,首辅虽略胜一筹,却一家独大,也要防着他起二心,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引人入局,一文一武拱卫帝王,自可太平。”
谢玄英没好气:“陛下身边有我父亲和昌平侯,何必要我?”
“勋戚毕竟是武职。”姜元文抛开方才的玉门,重新振作起来,“不用王阁老是顾忌齐王,但总得安抚王学门生,否则人心不稳。”
他知道谢玄英的脾气,不曾遮掩,一针见血道,“抚台毕竟年轻,子真先生又远离朝野,让首辅大人选,也会弃王阁老而就抚台。”
王尚书势大,会威胁到杨首辅,谢玄英却不然,三十年后才能成气候。
然而,谢玄英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姜元文大为诧异:“为何?”
“在贵州为百姓谋利,岂非比在京勾心斗角得强?”谢玄英叹息,“在京城能做的事情,可比在这里少得多了。”
姜元文顿住,少顷,看向程丹若。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去与留,都由不得我们做主。”
室内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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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烛火微明。
程丹若放下新换的桂花帐子,钻进被窝。
谢玄英正倚在靠枕上出神,昏黄的光照着他半张脸孔,投下一片阴影。
“有心事?”她问,“在想陛下为什么要‘辜负’王尚书?”
“陛下这般做,也是为了平衡朝局,我并不奇怪。”谢玄英道,“身为臣下,为上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程丹若笑了,他越辩驳,越难掩怅然。
但她没有戳穿,用力抚住他的肩头:“这事也没什么实际影响,王尚书还是做他的阁老,就像你说的,陛下会记得他的功劳。”
皇帝出卖一些人的利益,奇怪吗?
不奇怪。
他们出卖百姓、出卖国家的事没少干,利用完心学又一脚踹开,最多渣了点,至少没反手打成异端,远不到下限呢。
“依我说,现在也不是时候。”她道。
谢玄英侧目:“何意?”
“阳明先生的学问是修己身的,人人都能做圣人,但不是治国家的学问。”程丹若谨慎道,“理学迄今仍是正统,还是因为能稳固朝堂。”
统治者为什么采用理学,就是对统治有帮助,心学越强调解放,强调自由,也就越让统治者觉得,这是容易让社会动荡的异端邪说。
“还是要变啊。”她打量他,“我看过你春闱的文章。”
他扬眉:“噢?”
“说得极好。”程丹若道,“离成道不过一步之遥。”
他的科举文章中,已经有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雏形,可惜,她对顾炎武的思想只了解这么一句,实在帮不了他。
谢玄英不意有这般评价,坐直身:“当真?”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她对上他的视线,“但我也帮不到你。”
顾炎武提出这思想的时候,已经改朝换代,时局不同,照搬也无用。而且,理论这东西不是提出一句话就行了,心学说到底还是“心即理”三个字,可怎么让这成为一门完整的思想体系,王阳明花了半辈子。
所以,程丹若就算告诉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也没有任何用。
“唉。”谢玄英遗憾地靠了回去。
她身上飘来茉莉香粉的气息。
他握住她的手指:“你说,如果有机会回去,咱们回不回?”
“你想不想回?”她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