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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桂花满树。
皇帝坐在光明殿中,翻看程丹若的奏疏。他细细看了片时,吩咐道:“把贵州的舆图拿来。”
“是。”石太监躬身下去,很快取过贵州的舆图,铺平在桌案上。
皇帝根据奏疏的图纸,一个个寻过去。
“宁洞,洞首、洞天两驿,”他伸出手,石太监便递过朱笔。皇帝在舆图上点下两个红点,“宁溪,溪花、溪云两驿,宁山,山月驿,宁谷,谷生驿,不错,真不错。”
他眼中透出真切的笑意,翻过一页奏疏,继续点:“赤江,赤宝、赤鱼两驿,总共八个驿站,了不得。”
石太监察言观色,捧场道:“寻常人一年修一驿已殊为不易,程司宝两年不到却修了八驿,必是花费了极大心思。”
皇帝说了句公道话:“人家都是出钱募民夫,那边却有叛军俘虏,加上各寨都出人手,这才修得快了些。”
又翻回前页,“瞧瞧,还把驿站以后的茶水马料抵了出去。”
石太监从皇帝的口吻中,判断出这是对亲近之人的“嫌弃”,而非真怒,便为她开脱:“若非如此,哪能凑出钱呢。”
他轻巧地说,“老奴还记得,鲁御史说,程司宝将家里的缎子都拿出去当了,这才凑到了冬日的棉鞋。”
鲁御史回京后,曾被皇帝召去问话。
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几年,怎么看不出他那封奏疏的开脱之意,也疑他和谢玄英结党欺上,有意试探。
当时,鲁御史说:“臣所言句句属实,程夫人有违女德,但也仁心善意,冬日修筑驿道,缺衣少食,她悄悄当了家中绸缎补贴,却从未对外声张。若非臣职责在此,格外留意,怕也不知这一出。臣不敢欺君妄上,片字不曾虚言。”
皇帝不置可否,回头却问了梁太监。
梁太监道:“老奴不知情,然则确实有人拿了织造局的缎子送来,只不知是否出自程夫人之手。”
织造局是皇帝的地盘,进出皆有账目,查一查就知道,完全对得上。
皇帝这才消去疑心,不过,却还是把鲁御史打发到了别处。
如今重提此事,又是一番心境。
皇帝微微颔首:“三郎夫妻踏实肯干,还不居功,朕若多几个这样的臣子,也不至于头疼了。”
石太监心下了然,皇帝是觉得王尚书抱病,是对自己不满了。
依他说,这些子文官就是弄不清楚,陛下肯用他们,是他们的荣幸,别讨要什么赏赐功劳,陛下自然记着你的好。这般矫情作态,是在逼陛下呢!
王阁老如此,杨首辅也如此。
当然,前者对石太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他在意的是,杨首辅借着归宗和皇帝达成交易,默许这次京官的清算,把不少和他关系好的人给撵走了。
石太监有了危机感。
他的权力毫无疑问来源于帝王,可屁股要坐得稳当,总得有点自己人,否则文官闹着清权宦,皇帝也为难啊。
兴许,是时候把谢郎弄回京城了。
“谢郎是陛下的外侄,”石太监替皇帝换了茶,玩笑似的道,“其他人哪里能相提并论?”
第403章 又升职
九月暖节, 暴雨如注,打得桂花满地, 院子里的沟渠都飘着浓香。
在不冷不热的雨天, 早晨起床就变成了一件困难事。
谢玄英听见雨声,就知道今天晨练泡汤,便没急着起身, 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枕边人。
程丹若被他闹醒了, 把脸埋在他胸口,睡眼惺忪:“再睡会儿。”
肌肤传来指尖流淌的痒意。
她怒而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遂又把眼睛闭上了。
没法子, 不闭眼就生不出气。
她抬起膝盖撞他两下, 示意他安静当个枕头。
雨声嘈杂, 打在叶子上噼噼啪啪, 清凉的水汽钻进窗缝,扑入床帐。谢玄英心情愉快,不以为忤, 继续扰她的晨梦。
程丹若用力拍他两巴掌。
谢玄英停手了, 抚住她的后背,轻轻顺下, 还她困意。
但没等程丹若回梦,就感觉他又开始了。
她好气又好笑:“无聊啊你。”他是真的无聊,她感觉得出来, 他的念头并没有那么迫切,属于日常的礼貌问候,就是心里痒痒。
就和猫明知道碰水杯会挨揍, 还是要把杯子推下去一样。
谢玄英搂住她,任由她的呼吸扑在颈间, 温温热热的,莫名宁馨。这是人世间莫大的幸福,清晨梦醒,枕边是少年时魂牵梦萦的人。
程丹若支起身,换了个姿势,俯卧在他身上。
这一刻是很特别的体验,微微的欲望,浓浓的温情,独属于爱人才会有的交融感受。
假如不是没刷牙,她肯定想亲吻他。
现在就算了,靠一会儿吧。
雨声好像小了,淅淅沥沥,清凉的风吹入室内。
丫鬟已经打开了外间的窗户,通风换气了。
少顷,谢玄英问:“起吧?”
“嗯……嗯?”程丹若还没撑起身,视野就颠倒了过来。
他的吻落下来。
她板起脸:“不起啦?”
“嗯。”韶光尚好,他不舍得松手,轻啄她的眉眼。
男人炽热的温度包裹住身躯,大面积的肌肤触碰让人愉悦。程丹若换了一个受力点,以最舒服的姿势享受晨间的亲密时光。
雨声、喘息声、竹帘噼啪声,交错的韵律掩藏了云雨的缠绵。
屋檐下,麦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大米和小米欢呼着扑向食盆,尾巴疯狂摇圈,洋溢着“放饭了”的喜悦。
桂花悠悠然落下,一朵朵嫩黄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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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迟了半个时辰,但摆上来的五香糕还是热气腾腾。
今天是暖节嘛,就得吃这个——糯米加粳米,再有芡实干、人参、白术、茯苓等物,用白糖滚水拌匀,上锅蒸就好,有股带着药味儿的甜香。
程丹若就着豆浆吃了两小块,又盯着谢玄英。
他自觉吃三块就停。
还算识相。
“假如回京,还得提前叫人在庄子上养两头牛,不,多养几头牛才好。”程丹若思索,“京城附近有没有草场?”
“当然有,不然御马监的草料哪儿运来的。”他随口道,“那边地也便宜,不过你养这么多牛干什么?”
程丹若慢悠悠道:“喝牛奶。”
“你一天才喝一碗。”谢玄英知道有古怪,故意道,“剩下的拿出去卖?”
“也是门营生。”她道,“京中点心铺子这般多,不怕没销路。”
他便道:“提前写信安排吧,否则真回去了,怕是腾不出手。”
“我一会儿就写信。”程丹若这般说着,却还是问,“你有多少把握?”
谢玄英摇摇头:“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陛下有非要我回去不可的理由。”
他分析道,“丰郡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什么动静都不敢有,齐王久在封地,怕是连京城的状况都搞不清楚,陛下手握三大营,有何惧之?”
“可他没儿子。”程丹若说,“大臣们就算忠心圣上,也不会得罪了他们,陛下一天天老,就一天天怕。”
谢玄英微蹙眉梢:“我总觉得,你和光灿的想法多有相似。”
她笑:“或许。”
其实不一样。
姜元文不曾直面皇帝,没感受过帝王威仪,也不知生杀予夺的恐怖,距离促生了他的胆量。可她恐惧帝王的权力,却绝不会神话皇帝,故而不吝于以小人的心态揣测他。
皇帝开始老了,越老越害怕,怕大臣图谋从龙之功,怕年轻的藩王比自己更有号召力。
但谢玄英不一样,是他养大的,有父子之情,却绝不可能威胁皇位。
他始终是帝王心里最信任的人。
“其实,不必回去是好事,证明一切都在掌控。”程丹若咬了口驴肉烧饼,酥嫩的肉汁混合着胡椒的辛辣气息,特别好吃,“相反,如果要回去了……”
谢玄英给她盛了碗豆浆,轻轻叹气,替她说完:“就是一滩浑水。”
“就像你说的,也是个机会。”她擦擦嘴,“我吃好了,一会儿见见清平的人,你去不去?”
“不了,还是避避嫌。”
“也好。”
夫妻俩一面吃着早点,一面商量了两句正事,分头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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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胡同,晏家。
晏鸿之的好友艾世年正向他辞行:“没想到是去贵州,还要劳烦你操心。”
他原本是国子监司业,与晏鸿之乃多年好友,聚会几番后,与时常来往晏家的王尚书逐渐熟稔。
归宗大议,他旗帜鲜明地赞同“礼顾人情”,在国子监上课时也这么说。彼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没少下场。
皇帝默许纵容,杨首辅却记在心中,只是艾世年的奏疏不功不过,寻不到合适的破绽。
但京官外放就不同了。艾世年在国子监待了十几年,就没到外头去过,一直埋头教书。
杨首辅说,虽然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不能招一些水平差的人为皇帝效力,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所以,不如派些学问好的人去中部省份,加强下教育。
有理有据,皇帝当然准许。
他让杨首辅递名单上来,自己亲自分配。
考虑到艾世年和王尚书走得近,属于王党,发配琼州太远,恐寒了臣下的心,思索一二后,想起了永安书院,遂让他去贵阳府。
忠心的臣子,肯定愿意为皇帝分忧,而不是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
艾世年看看装病的王尚书,在家叹了两口气,捏鼻子认了。
不认能怎么样?他还能和杨首辅拗着来?这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耐,老老实实去贵州熬上两年,等王尚书缓过来,再调回去就是。
再说,京城风向有变,出去躲躲也好。
他便请托了晏鸿之,劳他打点。
晏鸿之自不居功:“不过一封信的事,不必客气。”又安抚道,“三郎一直在贵州各地剿匪,路上安全得很,只是辛苦些。”
艾世年道:“这已殊为不易,再早两年,我怕是得安排好后事才敢上路。”
晏鸿之又道:“到了贵州,便有人前来相接,此前你多小心,南方水土与北方大不同,仔细吃食。”
艾世年连连点头,心态犹可:“我还走得动,去南边看看也好。”又笑,“也不知我走后,还有多少人。”
一语成谶。
艾世年只是个开始。
随着一批京官被外放到各地,想留守京城的人不免慌乱,四处寻门路打点。杨家门庭若市,吏部上下都被踏破了门槛儿。
相较之下,王家就冷清了不少。
之前因王尚书势好而靠过来的人,如今又怕得罪杨首辅,纷纷与之划清干系。借口也是现成的,王尚书养病,咱们不好打搅。
风起云散,不过眨眼。
好在王尚书沉得住气,咬死了生病,就挂着阁老的头衔不干活。
杨首辅趁机上奏,表示如今王阁老病重,许尚书还在路上,就他和曹次辅两个干活,实在捉襟见肘。
他的意思,无疑是想提拔赵侍郎,或者亲家匡尚书。
但这回,皇帝只听了一半。
他召了一个人回京述职。
不是谢玄英,是张友。
张友,字文华,现任两广总督,张佩娘的爹,冯少俊的岳父。他已经在两广待了五年有余,再待下去,真是无冕之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