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立即上前,铺好厚厚的软垫。
她跪下叩首:“多年不曾在您跟前侍奉,着实不孝。”
“快起来,地上凉。”柳氏心中惦记儿子,却不露分毫,沉稳地笑道,“你和三郎尽心为圣上办差,就是最大的孝顺。”
程丹若笑了笑,在翡翠和珍珠的搀扶下起身落座。
柳氏关切道:“路上可顺利?昨儿下了好大雪,没耽搁事吧?对了,怎的不见三郎?”
程丹若道:“三郎回京述职,一入城便进宫候见去了。”
柳氏虽然失望,但已经习惯了。谢玄英每次外出回京,头一个去的不是家里,是宫里,有时还要去老师家转一趟,最后才回家。
“路上还算顺利,船在半道堵了两日,好在太阳一出,水便化开了。”程丹若不疾不徐道,“累您牵挂,都是我等不是。”
柳氏道:“平安回来就好。”
她为程丹若引荐,“这是咱们姑苏老二房的亲戚,你叫二伯母就是了。”
程丹若起身,福身问好:“二伯母。”
谢二太太坐着受了她的礼,随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丹若一顿,察觉出不对劲了,瞟了眼柳氏。
柳氏眼中闪过愠怒,可小心隐忍下去:“这是你七妹妹。”
谢七姑娘却不敢学母亲,心里再嘀咕也老实起身问安:“三嫂好。”
“这是你大姑姐家的玉娘,我娘家表弟的心娘。”柳氏继续介绍。
阮玉娘和苏心娘起身,向她蹲身问好:“三舅母/三表嫂。”
“起来吧。”程丹若仔细打量她们。
谢七姑娘衣饰华丽,身量高挑,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大家族的嫡出女儿。阮玉娘则沉静娴雅,葱绿织金袄子,白绫裙,唇角含笑,眼神却机警。苏心娘看上去最小,衣着略朴素,然则容貌娇美,一双眼睛尤其大,显得格外纯真。
她心中陡然浮现出一行字:联姻工具人。
七姑娘必会嫁到大家族,实现家族与家族间的联姻。
阮玉娘的适配性最高,勋戚与文官家都合适,家中人口多也不怕。
苏心娘只适合寒门子弟,最好是举人还没中进士,投资男方的将来。
一个照面,程丹若就将靖海侯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有点同情她们,也有点同情柳氏。
这大宅门的当家主妇也着实不好当啊,事儿也太多了。
想及此处,她便拿帕子遮住唇角,低低咳了起来。
柳氏关切地问:“怎了?可是炭火熏嗓子?”
“母亲恕罪。”程丹若又咳了两声,叹道,“南方湿润,北方干燥,一路赶着过来,有些不适应,喝两盏梨汤润润就好。”
柳氏忙吩咐丫鬟,叫人去厨房要盏梨汤,还道:“小病小痛也不能大意。”
“是。”程丹若微笑,“多谢母亲。”
第409章 礼貌吗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 没多久,正院便点上了灯, 几十盏灯笼逐一亮起, 纸雕的、珠绣的、串珠的、走马的,交相辉映,无论何时看, 都觉得十分气派。
丫鬟们穿着红比甲, 端着茶水点心进进出出,却几乎没有脚步声, 安静地能听见炭火爆裂的声响。
屋脊的积雪更厚了一分。
柳氏端坐在上首, 时不时问两句贵州的事情。
程丹若喝着加了冰糖雪梨水儿, 挑两件平淡的小事说, 什么谢玄英和姜元文的相识, 两人冬天出去钓鱼,都是她儿子的事,自己的闭口不提。
反正柳氏也不关心。
反正马上有人要挑事儿了。
果不其然。
话题才告一段落, 谢二太太就道:“嫂子, 你家老三媳妇能干得很,贵州这等蛮荒之地, 在她口中竟和神仙洞府似的。”
柳氏瞥她:“孩子孝心,不肯让我和侯爷担惊受怕罢了。”
“这是自然。”谢二太太不紧不慢道,“只是, 孝顺小事不如孝顺大事。”
她眼角带笑,口中的话却诛心:“老三媳妇,你们当年去的两个人, 怎么回来还是两个人?”
不回来两个人,回来两条狗吗?程丹若腹诽着, 却半点不意外被找茬。
看柳氏的态度就知道,谢二太太在和柳氏打擂台,那不必说,就是三房、四房的敌对阵营。
谢二太太没事都要找事啊。
然而,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谢玄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程丹若自己刚得了一品诰命,看来看去,这辈子只剩下两件事不如意。
一是没爹没娘,二是没有生养。
总不能挑刺爹妈死了吧?这也太结仇了。
只能说没儿子了。
虽然你事业有成,但是你没儿子。
虽然你诰命加身,但是你没儿子。
无论她今后取得多少成就,人们必然会说,可惜没儿子。
平心而论,程丹若不介意被这么说。
就好像人家说“她除了钱还有什么”一样,能被说道的只有这一件事,就证明人生其余事,样样都如意。
况且,没子女这件事,说大是挺大的,古代谁都不能小瞧这弊端,说小又确实非常之小,因为于她本人没损害。
再完美不过的缺陷了。
能让外人平衡一下心态,又不妨碍她的人生。
只不过,这点心思绝不能说出口,演也得演出在意来。
程丹若酝酿了下情绪,缓缓道:“您这话我不明白。不回来两个,回来一个吗?侄媳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要这般咒我。”
“你想岔了。”谢二太太道,“我是说,你怀里不抱一个,肚子里也得揣一个,再不济,领一个端茶倒水的也好。”
程丹若抿住唇角:“多谢您指点。”
见状,荣二奶奶开口了,替她解围:“二伯母,三弟妹不是善妒的人,想来是三弟公务繁忙,这才没想到。既回了京城,想来不久便有好消息了。”
程丹若:“多谢二嫂宽慰,说来还未向二嫂道喜,听说二哥又添了个女儿?”
昔年她刚进门时,谢承荣和妻子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然而,安哥儿打小就身子不好,二奶奶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冷落了丈夫。
谢承荣又怕嫡子熬不住,自己绝嗣,爵位又落到三房头上,便纳了妾,想生个庶子以防万一。
据说,夫妻俩为此闹掰过,生了庶女才和好。
荣二奶奶的眼神霎时冷如冰刀。
魏氏见状,心中微哂:二嫂话说得好听,刀割在她身上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三嫂也是,自己不喜欢妾室,却把通房打发给谢四。
这两个嫂嫂,没有一个简单的,这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撕了一回当接风洗尘,程序就算走完。
夜幕降临,晚膳时间到。
谢二太太几乎和柳氏同时落座,撩开衣袖,腕上的羊脂玉镯润如油,把柳氏家常的翡翠玉镯给衬低了。
程丹若:“……”亲戚见面,有必要吗?
还是亲戚才格外必要?谢二太太不会是专程显给她看的吧?先声夺人,让她不敢小觑自家?
她后知后觉地调了频率,又把目光投向柳氏。
柳氏嘴角紧抿,暗咬牙关。
程丹若暗暗叹气,大家主母的事本来就堪比大公司人事,还有亲戚妯娌添堵,偏偏二房老太爷是族长,谢二太太的地位真不低。
还是得撑婆婆一把才行。
她走到了柳氏身边:“许久不曾侍奉母亲,如今回得家来,许我尽尽孝心。”
柳氏惊讶又欣慰:“你赶了许久的路,必是累了,这点小事自有丫鬟做,哪里需要你操心。”
然而,程丹若意外地坚持:“母亲还许儿媳尽尽孝。”
柳氏马上明白了过来。
从前程丹若侍膳,是为人子媳的本分,如今身怀诰命,还一如既往地谦恭,这就不仅仅是孝顺,更是一种支持。
这分量可比一对羊脂玉镯重得多。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礼数’。”柳氏十分感动,立马支棱起来,重重咬了最后两个字。又摆出无比慈爱的样子,满脸笑意,“尊卑长幼虽然要紧,可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讲这些虚礼——大嫂,你说是不是?”
谢二太太不亏也是宅斗高手,深深瞥来一眼。
柳氏道:“好孩子,就辛苦你受累一回。”
“孝顺母亲是应该的。”程丹若微笑。
婆媳俩一唱一和,场面无比和谐。
只有魏氏心里有些淡淡。她平日侍奉柳氏尽心竭力,可程丹若一来,不过说两句话,夹几筷子菜,却马上将她压了下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怨怼:婆母确实偏心三房。
荣二奶奶瞧见,嘴角轻撇,颇有几分嘲弄。
菜肴上桌,狍狸獾鹿,皆是野味。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舒口气:还好没上桌,不然吃少了,柳氏没脸,吃多了,胃要嘀咕。
她开始摸鱼划水,慢吞吞地盛汤,新菜上来就往柳氏碗里夹一筷。
柳氏和谢二太太又拉扯了起来。
“大嫂尝尝,这东西在姑苏不多见吧?”
“我不爱山林野味,江南那边还是吃得清淡。”
“既然来了京城,总要入乡随俗,尝尝京城风味。”
“从前侯爷也往族里送过,倒是吃过几回。”
一桌宴席,八百种心思。
众人各怀鬼胎地用完了饭。
刚撤下席面,翡翠打起棉帘子进屋:“太太,三爷来了。”
“快进来。”柳氏立时激动。
因都是亲戚,倒也没避讳,谢玄英直接就进来了,风尘仆仆地跪下叩首:“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柳氏赶忙叫起,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眶微红:“瘦了。”
程丹若:体脂低了而已。
“黑了许多。”柳氏微微红了眼角,“你受罪了。”
程丹若:受罪是真的,黑了肯定没有。
谢玄英道:“都是路上染的风尘,并不曾吃苦。”
说着,余光瞥向喝茶的程丹若,微扬眉峰。
——怎么样?
——吃了吗?
鸡同鸭讲,猫对狗说。
他收回视线,又朝谢二太太等人见礼。
“英哥儿长大更俊了些,家里头也就你最有出息,改明儿你六弟找你讨教学问,你多教教他。”谢二太太笑眯眯地夸赞,丝毫不见方才的刁钻。
这般区别,自有一番缘故。
争斗为的是争夺利益,老二房是族长,行事趋于保守,故交好谢承荣,打算雪中送炭,谋取好处,所以才时不时给找点小麻烦。
什么裁新衣、分炭火、催孩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于自己毫无风险,却能下柳氏脸面。
而在三房和四房中选程氏做筏子,则是她的私怨。
当初,靖海侯给了程氏一座苏州别宅,可这原本是借给了老二房的,她儿子在苏州求学,一直住在那里,转头却被一个小辈夺去了。
平白多了笔房租支出,这口气怎么都要出一出。
但家族子弟前程远大,提携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谢玄英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她怎么也不会当面得罪了他。
柳氏却不耐,打断道:“可用过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