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还是担忧极了,劝她赶紧回京城。
程丹若感受了番,若有所思:“也好,回吧。”
毒性没她想象中强。
既然生了病,回去自然是老老实实地坐马车。但她要求回西街新宅,不回靖海侯府。
路很颠簸,到家时骨头都像碎了个精光。
程丹若撑着病体洗漱一番,便直接在东院躺下了。
谢玄英回家听说她生病,急匆匆赶过来:“怎么就病了?叫御医没有?是风寒还是老毛病?”
程丹若道:“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
他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沉下脸:“这叫没事?”
“是我自己干的。”她抿口热水,手肘支坐起来,“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谢玄英拧眉,匆匆换了干净的衣裳才坐过去。
程丹若撩起衣袖,给他看手臂的痘苞:“看到没有?”
“你出痘了?”谢玄英吓一跳。
“笨,水痘疱浆清亮,这个可不是。”她小心放下衣袖,忍住挠的冲动,“这是牛痘。”
他皱眉:“和牛待一起染上的?好治吗?”
“过几天就自己好了。”程丹若道,“我至少花了一百头牛才弄到,已经在牛和兔子身上试过,死不了。”
谢玄英以为她所谓的制药,是像青霉素一样,谁想居然是这个,不由愠怒:“你什么身体不知道,拿自己试药,嫌命长了?”
程丹若早有预料,先发制人:“你骂我?”
谢玄英愕然:“我哪里骂你了?”
“你就骂了。”她道,“你骂一个病人,好意思吗?”
他气笑:“你还有理了?”
“我当然有理,还是人间大道理,不过念着夫妻一场,不拿大义压你。”她镇定自若,“谢清臣,你再凶我,我就住回牧场,不回家了。”
谢玄英:“……”
多稀奇啊,她程丹若还有不讲理的这一天?他好气又好笑,撩起她的衣袖,想再看看有多严重,却被她一巴掌拍掉:“别碰,会留疤。”
“我又不会嫌弃你。”他这么说着,到底没碰,“你到底在试什么?”
“牛痘。”她轻描淡写,“得过牛痘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谢玄英倒水的动作一顿,旋即疑惑道:“你说什么?”
“小声点。”程丹若一脸镇定,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倾吐欲,语速都变快了,“九成把握,但也有一成失败。”
他瞄了眼帘子,幸亏他们夫妻时常说秘密,丫鬟们等闲不会进屋,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刚刚说天花?”
谢玄英没亲眼见过天花,可是个人都知道天花的可怕:“当真?”
“种痘法你没听过吗?”程丹若道,“江南一带早就有了,只不过是人痘。”
谢玄英回想道:“你说人痘,我倒是想起来了,据说是有这么回事,还有拿痘衣治病的——我以为是无稽之谈!”
“是真的,人得过天花就不会再得,人痘法就是选病症轻的天花种鼻腔里,生一场小病以避免大病。”
程丹若烧得难受,不由伸手去拿杯子。
谢玄英拿过来吸管杯,端着喂她。
她喝了两口温盐水,才道:“牛痘和天花类似,牛会得,也能传给人,但致死率比天花低,是以比人痘更安全。只是少见,我找了半年才见到一头快好的,给牛接过两代才种我自己身上。”
谢玄英沉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方问:“真不会有危险?你不要哄我。”
“没有十成十安全的事,但有九成五。”
程丹若目前感觉良好,比较乐观,“等我的长好了,我就把脓液取出来,再过两天好全了,就给你打一针。”
她扫了他一眼,故意道,“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谢玄英反而放心了。
她打算让他也试一试,应该死不了,但这样生病的样子,还是看得人很揪心:“难不难受?”
程丹若道:“还好。”就是发烧而已。
谢玄英:“要不要吃点什么?晚上喝点粥如何?可要吃藕粉?”
藕粉正当季,她有点馋了:“那就来点。”
谢玄英吩咐丫鬟冲了小半碗藕粉,她自己拿勺子吃了。不知是因为藕粉美味,还是身边有人,她感觉好了很多。
当晚,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在厕所测了体温,已经回落到37度左右。
手臂酸疼,浑身乏力,但没有其他症状。最重要的是,手臂上只有一处丘疹,没有多出的子痘。
程丹若密切观察,也怕脓包底部的皮肤坏死。
谢玄英今日请了假,留在家中陪她,见她频频查看,不由起疑:“怎了?”
她:“……怕留疤。”
谢玄英知道,得过天花的人纵然侥幸存活,也会满脸疤痕,惨不忍睹。他心疼又好笑,帮她挽起袖子,轻轻往伤口吹气。
清凉的风拂过伤痕,带走了刺骨的痒。
程丹若一下觉得好多了。
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头疼,温度微微回升,但比前几天好了很多。
好好睡了觉,新的一天,起床就觉得轻松不少。
“应该开始好起来了。”她拿过他的手背,放在额上试温,“你看,是不是不烧了。”
谢玄英摸摸她的体温,再把把脉:“还是得歇着。”
“再等一天。”她观察牛痘的状态,“明天就把浆液取出来?”
“给我种?”他思索,“我得寻个借口。”
“你去上值吧,没那么快。”程丹若犹豫,“其实,最好再找别人种一次,看看毒性如何。你说,先在小厮里选一个怎么样?”
她的身体和古人不一样,在她身上反应尚可,不代表在他身上也如此。
程丹若不想冒险。
但谢玄英不假思索:“你做第一个,我做第二个,以后的事才好做。”他安慰妻子,“都是肉体凡胎,你都没事,我还能死了不成?”
程丹若没吭声。
她也知道,要推广最好是身先士卒,不然也不会自己头一个尝试。
但人皆有私心。
医生也是凡人之心。
“听话。”谢玄英搂过她,“没事的,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勉强答应:“那行吧,但要等我完全愈合再给你试。”
“好。”
牛痘从出痘到愈合,大概半个月的时间。
程丹若在破溃前抽取了痘浆,将其保存在蒸汽消毒后的水晶瓶中,藏入冰窖。
又一周,破损的牛痘逐渐愈合,形成黑色的血痂。
到了这时候,基本能确定这次筛选出来的疫苗没有太大问题。
程丹若斟酌半天,考虑到机会确实难得,她自己的消毒卫生做到了极致,以后别人未必能有这条件,给谢玄英试试也无妨。
遂决定给他种痘。
沐浴后,左上臂的皮肤消毒,切口子,涂抹脓浆。
谢玄英安心地睡下了。
“疼不疼?”程丹若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他安稳地盖好被子,“睡了,明天还要去衙门呢。”
程丹若不大高兴:“还要去衙门?”
“指不定要进宫。”谢玄英道,“大司寇之位空缺,陛下却迟迟未决断。”
“是么。”程丹若不为所动,毫无波动。
讲真,在牛痘疫苗面前,谁都会对这些事丧失兴趣的。甚至只要能保证她的疫苗成功出世,程丹若完全不介意扔掉一品诰命。
谢玄英听出了她的敷衍,说实话,他也有点敷衍了。
“这个真的能不再得天花?”他好奇,“有谁试过吗?”
“人痘法有先例,牛痘应该没有。”程丹若道,“所以,得选一些人接种,再让他们和天花病人接触,查验效果如何。”
说起这个,她难免头疼:“赌命的事情,你说找谁做呢?”
“买人吧。”谢玄英知道她心软,不介意自己背负这些罪恶,“简单点,没有后患。”
程丹若斟酌道:“身体要好些才行,人牙子那里的人都只是饿不死。”
“那就在庄子上寻些人。”谢玄英沉思,“这恐怕要和父亲说。”
程丹若道:“我打算让张御医帮忙。”
“应该的。”他沉吟少时,已有腹稿,“等我好了,我和父亲安排,你专心做事就好。”
她应了一声,拍拍他:“你该睡觉了,睡饱才有精神生病。”
“嗯。”谢玄英心态很稳,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程丹若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声,却失眠了一整晚。
她知道不必过多担忧,却总怕疫苗不够干净。毕竟天花疫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含细菌的,她的手工作坊更是污染重重。
万一有什么细菌是现代人耐受了,而古人不耐受的,怎么办?
要是全身感染了,青霉素又不能治,怎么办?
医学上的概率再小,也是概率,不是人。
她怕他就是那个概率。
第453章 岁月好
谢玄英接种第二天, 他上班去了,临走前什么异常也没有。
程丹若知道在潜伏期, 也不多劝阻, 自顾自在家躺着,给自己开了安神汤吃。
忧思一夜,老毛病果然复发, 胸闷心慌, 难受得紧。
这是七情内伤最棘手的地方之一,容易复发。好在程丹若玩了一下午的猫狗, 晚上就看不大出来了。
谢玄英将近落锁才回来。
一问, 果然是被皇帝叫进宫商议政事。
程丹若对政治心如止水, 问都不问, 逮着他量体温。既然做出过大型温度计, 以匠人高超的水准,再做一个体温计不在话下。
新的体温计用的毛细玻璃,拉的玻璃丝中只有一段能用, 灌入水银后调整了多次刻度, 才勉强能测试0.5度的差别。
他体温37°5,已经有些偏高。
“感觉怎么样?”她问。
谢玄英认真道:“有些累。”
“歇着吧。”程丹若不再拉着他追问, 催他立马洗漱睡觉。
谢玄英慢条斯理地洗漱,上床,然后撩起衣袖, 露出山峦般流畅的手臂:“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我看看。”程丹若提灯坐过去,仔仔细细观察了两遍,觉得好像有点疹子了。
她微蹙眉梢, “明天可能就会发出来?你上午去衙门,觉得不舒服就回来, 不许逞强。”
谢玄英见她满脸忧色,忍不住好笑:“这么担心我?”
程丹若不想理他,钻进被窝睡觉。
他察觉到异常,搂住她的肩:“怎么了?”
“没事。”她催促,“快睡觉,这会儿可不能累着。”
谢玄英顺从地躺下:“别担心。”
“我没担心。”程丹若道,“你身体比我好多了。”
体格好,长得美,玻璃胃,得亏如今没有哈士奇。她这么想着,不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