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和竹香都应了。
程丹若又叫来小鹮过来,她也十三岁了,还是小雀的跟屁虫,皮实得很,大冷天的头上还冒烟:“叫厨房给我做点冬瓜糖。”
“是,奴婢这就去。”小鹮吐字有点慢,好在还算清楚,动作却很快,像只小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竹香接过兰芳传进来的膳盒,一碟碟摆在炕桌上:“阿弥陀佛,这野丫头可算教出来了。”
程丹若莞尔。
小鹮被卖的时候小,又曾高热惊厥,虽侥幸熬了过来,可说话像是剪过舌头,总不利索。
带在身边教了三年多,才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除了微黑的肤色,看不出西南土丫头的影子。
“好好教教下面的人。”程丹若道,“你们俩也不小了。”
竹枝和竹香对视一眼,都说:“夫人,我们还想再伺候您两年。”
她们这般心思,也有缘故。
最早是玛瑙占了头筹,她们俩难以出头,前两年玛瑙嫁了才正式升大丫鬟,但论情分,还是有所不足。再者,此时外嫁,柏木那一辈都成了亲,叶子那辈还小,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己也尴尬。
还有就是人手,锦儿、霞儿很多事不懂,得慢慢教,小雀小鹮又小,十三五岁怎么当大丫鬟?原该是黄莺接任,可她喜欢钻研女红活计,不爱人前伺候,这么多年都如此,改不了了。
兰芳、兰心的岁数倒是合适,然则毕竟半路来的,忠心得打折扣,兰心又有送袜子的黑历史,实难放心她们贴身伺候。
“只要您不嫌我们愚笨,我们就在夫人身边留一辈子。”竹香表忠心。
程丹若摇摇头:“你平时机灵,怎么这时候说傻话?伺候人的活,再怎么做也就这样了。”
她打量着两个年轻姑娘,微微一笑,“别犯傻,平日里同红参她们好好来往,人家在外头住着,又出入后宅,寻户好人家可不难。”
两人一怔,还真没想过这条路。
是啊,家里没人选,嫁到外头去不就行了吗?她们不求玛瑙的好运,可若是能消去奴籍,嫁到良家为妇,再替夫人打理一二产业,后半生就顺遂平安了。
室内落针可闻。
程丹若清清嗓子:“牛乳呢?”
竹香如梦初醒,赶紧先忙手头的活计。
等早膳摆妥,谢玄英也回来了。
他回屋擦身抹脸,拾掇好才出来用早饭。
主食是南瓜、红薯、汤面、烧饼,配菜是酱牛肉、腌菜、肉酱,还有荷包蛋、豆浆、豆花、牛乳。
自立门户就是这点好,菜色全遵照心意。程丹若去掉了大量高碳水的主食,添加几种粗粮平衡营养。
当然,玻璃胃只能吃面条,完了再啃两块南瓜当点心。
用过早点,各自干活。
程丹若钻进实验室,翻看此前的记录。
初四血崩的妇人已经救了回来,打了两针,第一针是兔子的,见效有限,第二针就用了羊,险之又险地止住了。
果然,人和仓鼠体型区别太大,药量有很大差别。
她姑且记下药量,作为之后的参考。
既然有了先例,以后红参她们尝试就简单多了。
程丹若列出清单,准备叫人大量收购羊头,制备脑垂体后叶干粉,嗯,简易的离心机也要再做几个,琉璃试管也不能少。
有机会的话,可以再试试催产素的催产效果,但这个需要慢慢注射,最好整个静脉输液器。
最早的输液器就是羽毛管和膀胱,但以目前的技术,完全能做到更好。
针头用铜铁,针柄的部分可用明角熬制,管道是最麻烦的,需要调解速率,如果用金属,必须自创一个机关,以控制水流大小。
她写写画画,时不时翻阅《梦溪笔谈》,寻找可替代的物品。
中午吃了腊肉、糟鱼、大白菜,北方的冬天,食谱总是这么枯燥。好在有秋天窖藏的葡萄、橘子、苹果,弥补蔬菜的匮乏。
下午,谢玄英提议做个灯笼。
“年年赏灯,今年就看杂戏去,灯咱们自己做。”他兴致勃勃。
程丹若自无不可,两人便裁纸劈竹,准备糊灯笼。
然则,活计刚开始,松叶自外头进来禀报,道:“段都督派人求见。”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均有惊奇。
段都督就是段春熙,锦衣卫的头子。他正月里上门……程丹若识趣地避到屏风后面。
谢玄英请了对方进来。
来的是段家管事,道是:“今夜元夕,若谢侍郎有空,我们家老爷想约您与宁远夫人,一块儿到重云塔赏灯。”
谁家邀约提前几个时辰通知的?谢玄英不动声色,欣然应允:“正愁无人作伴,告诉都督,我一定准时到。”
段家管事拱拱手,利索告退了。
程丹若自屏风后出来,叹气:“那,早点用晚膳?”
谢玄英也无可奈何:“罢了,改日再做吧。”
两人皆兴味索然,干脆丢开,一个撸猫,一个赏花,四点多钟便用了晚膳,重新梳头换衣裳。
程丹若换上白绫长袄,就当今天是走桥摸钉。
谢玄英穿了身孔雀绿织金的曳撒,比绿孔雀都好看。
约莫六点钟,天已黑透,两人便坐马车去重云塔。
重云塔在城北,离莲花池较近,是一座佛塔,九楼供奉高僧舍利,下面则是赏玩之地,看水景和月色最好。
夫妻俩一下车,就见到周围一道道警戒的侍卫,傻子都看得出来是谁。
迎接的是段春熙本人。
他拱拱手:“冒昧相邀,清臣莫怪。”
“如此月色,辜负也是可惜。”谢玄英自不会多嘴责怪,客客气气地见礼。
段春熙又朝程丹若颔首为礼:“宁远夫人。”
出门在外,礼仪从简,程丹若也一样简单回礼:“段都督。”
“请。”段春熙引他们二人入楼。
佛塔不大,盘旋而上,每一层都有内侍侍奉,直至第九层。
皇帝一身便服,立在窗前眺望远处的灯景。
“拜见陛下。”两人下跪见礼。
“起来吧。”皇帝在炭盆边的位置坐下,“朕还记得以前元夕,京城是你陪朕在外赏灯,一晃也快十年了。”
谢玄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臣有罪。”
“别来这套,今天这里没有皇帝,只有亲戚。”皇帝和气地笑笑,“你们俩叫声姑父听听。”
谢玄英十分自然地叫了,然后看向程丹若,给她使眼色。
程丹若迟疑了很久,才憋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声,细若蚊蚋。
皇帝摇摇头:“程司宝还是拘谨啊,怎么,看不上朕这个‘姑父’?”
程丹若早有准备,立即跪下:“臣妇不敢。”
皇帝大笑,摆摆手:“起来起来,瞧你吓的,朕不过玩笑。”
一点都不好笑。程丹若腹诽着,脸上却保持着忐忑的神情,谢玄英伸手扶她才起来。
皇帝审视她片刻,聊家常似的:“许久没见你了,太医院的差事,办得如何?”
程丹若汇报:“臣所知的,已尽数交给他们,这两月是御医们轮流教开方,臣偶尔过去,为其解惑。”
“你用心了。”皇帝自然早就打探过情形,知道她所言不虚,除却生病,每月总会过去几次答疑。
但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听说,你在外头还开了个医馆。”
程丹若怔了怔,露出几分讶色:“不敢欺瞒陛下,是有此事。”
皇帝问:“办得如何?”
“小打小闹罢了,平日为贫家妇人看诊接生。”程丹若苦笑,“臣不擅经营,多有亏损,只好兼做绣活谋生。”
皇帝不动声色:“从前朕问你,你倒是说不擅此道。”
“臣不敢欺君,如今也不好说擅长,妇人自有孕到分娩,有十月之长。”
程丹若一说起正事,就进入到“耿直诚恳”的状态,条理分明,“孩儿在母亲腹中是最难的,看不见摸不着,臣惭愧,迄今在望闻问切上还是初窥门径,不得不假借器物弥补。”
她说的是听诊器,皇帝也有所耳闻。
“我自己又不争气……”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艰涩道,“也不知有孕是个什么境况,只好做些目所能及的事。”
谢玄英配合地露出“犹疑、惭愧、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什么都没说。
皇帝瞥了他一眼,追问:“你说的是生产?”
“不错。”程丹若表演完,马上恢复如常,不疾不徐道,“生产是鬼门关,凡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臣虽医术浅薄,也想做些什么。”
皇帝喝口茶,直接问:“可有成果?”
第461章 风来了
程丹若的回答十分保守:“臣家的几个稳婆本事寻常, 经验匮乏,顺产还好, 遇见难产就捉襟见肘。臣更是如此, 不过在家中试了新药,勉强算有些疗效。”
“具体说说。”
“一味新药只试过数人,不过疗效颇多, 产妇过了产期还未发动, 可催生,产后大出血, 可止血, 产后无乳, 可通乳。”
程丹若如实报上结果, “只是尝试次数不多, 药时轻时重,难保安全。此外还有产褥热,若产妇在生产后高热不退, 可试用臣在贵州用的清毒药, 亦有疗效。”
她的大多成果都关乎产妇,然而, 皇帝最不在乎的就是产妇。
他沉默了下,问道:“假如难产可有法子?”
“难产分许多种,久怀不下是其一, 如果是产妇脱力,胎儿将下未下,倒也有个笨办法, 用一个钳子将胎儿取出,能避免窒息而死。”
程丹若一五一十道, “不过,这法子也有危险,当时即便取出,此后是否会有后患,还是未知数——迄今为止,臣也只试过一次罢了。”
这些和皇帝所了解的基本一致。
他有点失望,失望于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出太多保障,也有点欣慰,程司宝并未隐瞒什么,仍旧忠心耿耿。
稍加思索后,皇帝问:“若你能多看些产妇,可能多些把握?”
“回陛下,药肯定是试的人越多,越能把控好分寸,但也仅仅如此。产妇难产的诱因太多,许多难题臣只听过,不曾见过,哪怕见了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理。”
她道,“论起接生,还是久经此道的稳婆更有经验。”
皇帝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一时没有作声。
程丹若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不安地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朝她安抚地笑笑,开口道:“陛下,她不过兴趣使然,平日里自己鼓捣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
他故意数落道,“我总说她班门弄斧,她偏不听,这下好了,在陛下跟前献丑了吧。”
皇帝瞟他眼:“护得倒是挺紧。”
谢玄英愣了愣,略微尴尬:“臣是实话实说。”
“那你就有失偏颇了。”皇帝道,“人人都会的,再多一个有什么要紧,别人不会的,她想到了,能做到,就是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