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识趣地认错:“陛下说得是。”
“又叫陛下了。”皇帝一哂,却也没为难他们,“罢了,难得出来看灯,不聊这些有的没的。”
石太监适时端出热茶。
两人谢过,在圆墩上坐了饮茶。
窗外,灯火成龙,流光飞舞,照亮京城的夜空。
鼎沸的人声隔着湖水传来,万家欢笑,儿童嬉戏。
皇帝出神地眺望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声叹气。
“当年朕第一次来塔上赏灯,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口气爬到九层,都不带喘气的。”他看着谢玄英,缓缓道,“那会儿你刚进宫,还没朕的膝盖高,却已经很懂事了,什么都让着荣安。”
谢玄英的表情微微变化,似乎在怀念什么。
程丹若保持微笑,肚子里骂人。
“一晃眼,朕眼也花了,头发也白了。”皇帝叹口气,“老了,老了。”
谢玄英道:“陛下真龙天子,岁月岂能侵?”
“这话可就不真心了。”皇帝摇摇头,看向程丹若,点名道,“程司宝不擅说假话,你说。”
程丹若:“……”
她组织了下语言:“儒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医家却并非如此,同样岁数,生机不同,老壮便有不同。平民之家三餐简薄而劳作终日,故生机损耗多,储存少,本元易失,富贵人家三餐丰盛,吃饱穿暖,若养生有道,本元旺盛,哪怕四五十岁也与青年相差不多。”
停了一停,真心实意道,“陛下还未知天命,仍是壮年,说老确实早了些。”
以皇帝的营养条件,四十八岁说老有点过分了。
她心里这么想,口气和神态多少带出了两分,这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比谢玄英的话更有安抚之力。
“说得倒是和太医差不离。”皇帝点头,却话锋一转道,“可这人老不老,不是看身子,看的是心境。”
他道,“若朕子孙丰隆,儿女皆壮,岂会畏老?”
程丹若唯唯。
“程司宝。”皇帝终于切入正题,开门见山,“你的本事,朕已经见着了,如今娴嫔有孕在身,许是朕最后的孩子。”
她正想说话,皇帝却抬手阻止了她,“朕知道你不会保胎,你出入宫廷也多有不便。”
他爱子心切,却也不傻,让命妇时常出入宫闱,谁知道会编排出什么话?
尤其她是谢玄英的妻子,皇帝的晚辈,更要多避讳一二。
“朕要你把孩子平安接生下来。”此刻,他又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君王,“无论用何手段,保孩子。”
程丹若下拜领命:“臣遵旨。”
皇帝缓和面色:“你缺人试药也好,要找稳婆也罢,都去寻太医院。若有谁敢阳奉阴违……”
他冷笑一声,“李保儿。”
“奴婢在。”东昌提督李太监悄没生息地闪现。
皇帝吩咐:“你盯着点,别叫人坏了宁远夫人的差事。”
“是。”李太监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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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灯虎头蛇尾,皇帝吩咐完差事,喝了半碗茶就走了。
段春熙说在太平阁定了厢房,请他们夫妻去看杂戏。但重云塔在城北,太平阁在城南,太远不说,也显得没心没肺。
——领导布置了工作,还想玩?不得赶紧回家准备准备?
遂婉拒,回家睡觉。
谢玄英毫无困意,辗转反侧:“到底是让你……”话到嘴边,急急刹住,改成更安全的说法,“操劳了。”
程丹若知道他想说蹚浑水,但不在意,和他分析:“咱们先做最坏的打算。”
帐中漆黑一片,呼吸可闻,她却还是凑近他,在耳边低语,“你说,假使孩子没生下来,我会死吗?”
谢玄英思索道:“应该不会,最多褫夺诰命。”
生育本就是鬼门关,死的龙子凤孙、皇后妃嫔何曾少过?一旦出事,死的最多的是宫人,杀个御医已是极致。
像程丹若这样的诰命夫人,身份尊贵,八议之下,褫夺诰命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惩处,只有谋逆之罪才会处死,否则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退一万步说,皇帝杀红了眼,顾不得这些,她还能将功折罪。
“天花。”他轻轻道,“你还能试试这个。”
程丹若瞥他:“我还以为你会说‘还有你’呢。”
“这还用得着说?”谢玄英先驳了句,旋即却沉默了。
她抚着他的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他敛去了异常。
然而,他不说,程丹若也猜得到,无非是觉得帝王恩宠如朝露,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但她没有戳破,继续往下说:“最差的结果也不是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放开手赌一把呢?”
妇产科一直不温不火的,做出成绩不知还要多久,但现在东风将来,说不定就能狠狠往前推一把。
风险总是伴随机遇,赌对了,就是万千产妇的性命。
为此,冒点风险又算什么?
赌输了,回家苟起来,等牛痘出世,又能卷土重来。
“我第一次觉得,诰命是个好东西。”程丹若道,“我做了这么多事,终于输得起了。”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不起,但现在,她输得起了。
这还不够吗?
“别担心,兴许我又赌赢了呢。”她心态平稳,“睡吧,明儿我去盛家,你把灯笼做好,赶个元夕的尾巴。”
谢玄英的坐立不安,大半是为了她,现下见她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然渐渐平静,恢复思考:“做什么灯?明天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他道:“我想着给你弄个琉璃作坊,到时候问宫里要点匠人,以后就不必老在外面定做了。”
程丹若真没想到这茬,倏地生出向往。
不知道皇家的羊毛,薅起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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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元夕还没过,程丹若便提着礼盒去了盛家。
盛院使忙接待了她,没瞧见谢玄英,不敢往书房请,便到次间坐下。盛太太躲到梢间,隔着两间槅扇当陪客。
丫鬟上了茶水,程丹若却只端不喝,慢慢把玩着茶碗盖。
室内一阵诡异的静默。
许久,程丹若才开口道:“盛公都知道了吧?”
盛院使拱拱手:“圣谕在上,但凭差遣。”
“差遣?差遣什么?”程丹若慢慢道,“冷不丁一个差事下来,打得我是措手不及,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今日来,是想向您讨教讨教呢。”
盛院使苦笑,这是算账来了。
他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夫人明鉴,这事可不是下官的主意。”稍微犹豫了一下下,本着今后同舟共济的心思,如实道,“太医院和登记的女医,怕是全都物色了一遍。”
换言之,甭管是他还是其他御医,或是稳婆药婆,基本上都被锦衣卫查了一个底朝天。
重点对象指不定还让东厂筛过一轮。
程丹若开铺子、写书、试药,其实就是不对外声张罢了,压根没瞒过谁,皇帝想知道,那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盛院使暗示她想开点儿。
但程丹若没打算到此为止。
她道:“我可从没担过这样的重责,委实不知如何下手,请您指点。”
反正她不想当第一责任人,太医院不上谁上?医院也有医务科,不是医生直面暴风雨啊!
巧了,盛院使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程丹若诰命高,谢玄英又深受帝王信任,背后靠的靖海侯府还有丹书铁券,以她为首,大家都能安全点。
故而忙道:“不敢当,夫人医术高明,我等俯首听命就是。”
“在您这样的杏林世家跟前,哪有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说话得份。”程丹若给他推回去。
盛院使谦逊道:“男女有别,妇产一道上,还是夫人更有心得。”
“我不曾生育。”程丹若打出王炸,“院使膝下已有数子,还是您经验丰富。”
盛院使:“……”
第462章 新体验
程丹若在盛家打了半天太极, 最终以“年纪轻、没经验、无师承、未生育”的连招,侥幸胜过油滑老辣的盛院使, 成了第二责任人。
第三责任人是周稳婆, 她给二公主接生过,是京城最好的稳婆之一,遗憾的是她年纪有些大了, 今年六十多岁, 眼花得厉害。
好在她的儿媳妇周葵花自小跟着她学习,四十岁的年纪, 三十几年的经验, 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四是叶大夫, 也就是之前的叶御医。
他虽然被贬, 但还是太医院最擅长妇人科的大夫。
以上就是皇家接生团的核心成员, 可不仅仅就是他们四个。
比如稳婆,预备好的稳婆一共有六个,包括周稳婆和葵嫂子在内, 都是太医院登记过的人选, 有丰富接生经验,家世清白。
反正务必保证, 产妇发动的时候,就算有人病、有人死、有人伤、有人脑抽,依旧有人能完成接生工作。
叶大夫同样,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同样懂妇人科的御医,以及两三个还没混上御医之位的医士。
奶娘就更夸张了, 备选二十个,然后挑十二个, 最后留下八个。
不过,大夫、奶娘都不归程丹若管。
她的工作任务就是接生。
六个稳婆。
贵州都没这么富裕过!
可惜,现在还没出正月,不好堂而皇之地搞培训,所以,她退而求其次,给她们布置了作业。
她要求稳婆写一写自己遇到的临产意外,什么都行,但一定要真实,必须写清楚病人的年纪、家境、怀像,发动的全过程,怎么处理的,最后死没死。
老实说,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谁都有压箱底的绝活,不到快退休甚至不会传给徒弟,所以,程丹若允诺之后会教给她们新技艺,以换取她们的经验。
稳婆们没有拒绝,或者说不敢拒绝。
皇家是容不下藏私的地方。
皇帝是不讲道理的人。
好在程丹若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她不可能和稳婆抢饭碗,大家也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稳婆们干活,程丹若自己也没闲着。
她在家重翻教科书,重看视频,重写笔记,闷头苦读的劲儿堪比科举。
此时还处于正月的过年状态,谢玄英只是隔几天去趟兵部,没啥大事。他就主动担任起了管家的重任。
不得不说,事情比他想得还要多。
平时他有空就会做些,比如查阅账簿,赏罚下人,内外差事安排。但分担部分和统领全部不是一回事儿。
家务事,细节到什么程度呢?
下人的月钱兑成铜钱的损耗,春季的衣裳什么时候做,今年定什么款,门房接待的茶叶原是贵州的,今年的还没送来,拿什么替,看门仆妇冻病要额外支出一份药钱,猫碰坏了屋上的瓦,正月叫人修还是等几天,马料的费用超了,因为冬未来最近挑食……
这还没完。
姜元文在外面酒楼吃饭,赊了笔账,是走公账还是让他自己掏?谢十爷说墨用得不好,想换更贵的,金仕达按照夫人的吩咐,编了一个反对裹脚的故事,原说要在书坊刻印,但因为他没名气,故事情节非主流,书坊不收,得自己掏钱出书,这钱也得申请一下。
谢玄英深觉不可思议,逮住从书房出来放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