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春熙不好说得明白,扯了块遮羞布。
皇帝躺在榻上,扯扯嘴角:“继续。”
“是,”段春熙继续道,“盛院使来了之后,询问今日宴席所吃的食物,道兴许是吃了寒凉之物,开了方子试用。可只喝了两口药,便呕吐不止,盛院使觉得不好,便令人灌绿豆水催吐,公主不肯相从,院使又叫驸马相助,可公主全然不愿见他,说要见程夫人。
“盛院使遣人去谢侍郎府上寻人,可程夫人不在家中。驸马听闻后,请老郡主前去相劝。彼时近二更,公主服下第一副药睡下。大约三更,宫人空月听闻床中有异动,公主高热,请院使诊脉,院使针灸,又开了解毒方子,但五更时分,公主还是去了。”
他缓了口气,见帝王面无表情,不敢停顿,继续汇报。
“盛院使立即入宫,公主府并驸马一人未动,均在府中待命,直到微臣接管。微臣将公主身边的宫人分开询问,大致没有出入。随后又去了昌平侯府,冯家并不知此事,听闻客人有异,立即将厨房一干人等交给微臣。
“经审讯,可确定昨日各桌饭菜皆是一样的菜色,由厨房交给丫鬟,丫鬟各自取拿上桌。公主坐的主桌上,列席的昌平侯夫人、嘉宁郡主、丰郡王妃、老郡主、县主等人,均未出现任何异状。
“但昨天傍晚,冯子彦之子啼哭不止,他们请了叶医士,道是长了水疱,疑似毒虫蛰咬,涂了药膏。可孩子今天就不肯进食,没过多久便没了。”
皇帝皱紧眉头,神情愈发阴沉。
“继续。”
“微臣还去了谢侍郎府上。昨日,谢清臣一直在前院吃席,夜里受冯子彦之邀去太平阁,直至二更才回。程夫人下午就离席了,说是遇见了难产,微臣派人去娇园胡同调查过,事情不小,正妻打外室,不少人都瞧见了,肯定程夫人申时就到了这里,亥时出头方回内城,路上还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照了面。
“宴席上,程夫人坐陪桌,自始至终不曾离席,也未靠近公主。”
段春熙第一轮调查,重点关注的就是昌平侯府和谢家。
前者是东道主,又忽然死了个孩子,实在奇怪,后者则是旧怨了。
可能程夫人并不清楚,公主宴上所言并非是简单的刺两句,而是积怨已久。
公主身边有四个大宫女,分别名为金蕊、茜染、玉盘、空月,皆出自同一首诗。
“金蕊丝头茜染成,五云楼映玉盘倾。谢郎一入中书后,二十四桥空月明”。
其心昭然若揭。
根据这些宫人交代,自谢侍郎回京后,公主心里便愈发闷闷不乐,原以为怀上驸马的孩子后,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和驸马好生相处。
然而,公主厌恶这个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却不想多看一眼。
孩子夭折后,公主无比痛苦,只因害怕皇帝想让她再生一次。
偏偏程夫人迟迟未有子嗣,谢侍郎膝下空虚。
金蕊说,公主曾与她们说过,她想为谢侍郎生儿育女,却求而不得,程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是个病秧子,却独占丈夫宠爱,令他迄今无子,为人耻笑。
段春熙知道,宫人们是万不敢把这话透出去的,可又不由怀疑,程丹若是否有所耳闻。
假如她听过一言半语,生出谋害之心就一点不奇怪了。
不过,既然调查出程丹若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机会,段春熙便隐去了这段不利的证词,就当卖他们夫妻一个好。
“离开谢侍郎府上后,臣又去了老郡主府上。”
皇帝没有叫停,段春熙尽职尽责地往下说。
“老郡主听闻郡主有恙,大为震惊,我问她昨日可觉异常,老郡主道,程夫人离席后,公主郁郁不乐,她便借醒酒叫走了公主,劝她看开一些。公主却问她,听说市井中有堕胎散,不知用了可有痕迹。
“老郡主问,可是驸马在外拈花惹草?公主含糊其辞,她便以为是驸马在外纳了妾室,说她贵为公主,不必如此,直接让护卫将那妾室打杀了就是。”
说到这里,段春熙提起心神,愈发小心斟酌。
“微臣听后,便搜查了公主府,在寝屋的暗格中寻到了这味药,名为堕胎散。让盛院使鉴别后,发现里面有斑蝥、红花、石膏等物。”
皇帝微阖眼睑,语气冷森:“荣安就是吃了这个?”
“微臣将药喂给了宫人,半个时辰既有腹痛呕吐之状,一个时辰病情加重,与公主的病情相吻合。”段春熙缓缓道,“盛院使说,斑蝥大毒,未炮制而服用机会呕吐,若触之皮肤,则易发红肿水疱。”
皇帝顿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他。
半晌,咬牙道:“查,给朕查清楚!是谁要害朕的荣——”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向前倾倒。
石太监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第476章 细抽茧
皇帝自黑暗中苏醒, 黯淡的烛火并不伤眼,他很快睁开了眼睛。
盛院使马上发现了, 不等皇帝开口便道:“陛下一时气火攻心, 晕了过去。微臣已经施针,如今已无大碍,但今后要多加小心, 不可再轻易动气。”
皇帝眨了眨眼睛, 示意自己知道了,又看向石太监。
石太监忙扶起皇帝, 让他靠坐在枕上。
皇帝闭目, 仍旧觉得头颅发胀, 眼前漆黑,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大伴, ”他开口,“天亮后,宣三郎进宫。”
石太监弯腰:“是。”
皇帝又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
他还记得, 皇后生下女儿时, 自己的如释重负。他真心实意地对皇后承诺,一定厚待他们的女儿, 一定厚待谢家,绝不会让人欺负她。
彼时,皇后不置可否, 朝他淡淡一笑。但皇帝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他始终认为,荣安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知道父亲的担忧才投胎为女孩,免去了帝王与外戚的猜忌。
这些年, 谢家始终安分守己,是他能放心倚仗的心腹重臣。
他宠着荣安,纵着荣安,除了婚事不如她意,其余种种,鲜少有不满足的。
荣安也不像其他人,从不参与纷争,乖巧懂事。唯一的遗憾便是婚姻,驸马始终不得她的喜欢,她心里还惦记着三郎,多有烦闷。
偶尔的,皇帝也会后悔,是不是当年帮女儿圆了心愿就好了?
可见到谢玄英在贵州的表现,回京后的举动,又对自己说,他做得没错。
三郎当驸马太可惜了,温柔小意的男人很多,国之栋梁却很少。
难得这孩子在他身边长大,秉性忠良,再过些年,便是他一大肱骨。
皇帝只好怨驸马。
等事情水落石出,就让驸马殉葬吧。
没用的东西。
皇帝想着,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不安稳,疲惫至极,许久方苏醒。
他撑开眼皮,耀眼的阳光照入宫室,光下尘埃起伏。
石太监扶起皇帝,给他喂水润喉:“陛下,谢侍郎已经在外候着了。”
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疼痛,皇帝道:“叫他来,再让盛太医给朕扎针。”
“是。”
谢玄英受召入内,跪拜行礼。
“起来吧。”
他起身抬首,被躺在榻上的皇帝吓了一跳,眼底不由透出关切,眉头微皱:“陛下……”
“朕无碍。”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荣安、荣安没了。”
纵然已过去一天,再提到女儿的名字,他还是难掩悲痛,“朕的荣安没了!她才二十多岁,还没有留下血脉!让朕情何以堪!”
谢玄英也露出黯然之色,却劝慰道:“公主最孝顺不过,万不愿见到陛下悲痛如斯。”
皇帝盯住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许久,方道,“知道朕为什么宣你吗?”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迟疑了下,不确定自己是该夹紧尾巴,还是适时大胆一些。
“臣不知。”他斟酌分寸,“也许,陛下有事要吩咐微臣?”
皇帝沉下脸:“春熙已经调查出了荣安的死因,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玄英脸上闪过讶色,立即道:“请陛下吩咐。”
“春熙。”
“臣在。”段春熙上前半步。
“把事情和三郎说一遍。”
“是。”
段春熙简明扼要地重复了昨日的汇报。
谢玄英蹙眉:“都督的意思是,公主是被人投毒所害,而不是误服药物所致?”
“太过巧合了。”段春熙道,“若非冯子彦之子忽然夭折,恐怕谁都会以为是公主自行服药。”
“公主无缘无故,怎会自行……”其实,谢玄英心里已有所猜测,却还是要故作不满道,“可是驸马有所怠慢?”
段春熙当然不好说,荣安公主想给你生孩子,只好道:“此事有待追查。”
谢玄英看向皇帝:“姑父,荣安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她还年轻。”
皇帝的表情彻底和缓:“自然要查,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玄英忙道:“是臣僭越了。”
“春熙,你继续明着查,把该问的人都问了。”皇帝下令,“三郎,你与冯少俊相熟,暗中调查此事,把冯家子夭折的事弄明白。”
谢玄英毫不犹豫:“是。”
皇帝忽然露出疲惫之色:“退下吧。大伴,叫王厚文入宫,让礼部商议……”
他说不出“丧仪”二字。
谢玄英感受到了帝王的痛苦,他微微抿住唇角,默默告退。
出了乾阳宫,段春熙便加快了脚步,和谢玄英并肩而行。
“之前多有得罪。”他道,“清臣莫怪。”
谢玄英单刀直入:“段都督缘何疑内子?仅仅是因为宴上的口角?”
段春熙迟疑了一刹:“既然陛下令你我共同查证,我就不瞒清臣了。”他委婉地告知了荣安公主身边宫人的名字。
谢玄英默然。
良久,道,“是我害了荣安吗?”
“自与你无关。”段春熙宽慰他,也不乏试探,“宁远夫人……”
谢玄英打断了他:“我也和都督说句实话,我夫人深谙药理,有的是大夫认不出的新药,再者,子彦的孩子疑似为他人所害,就更与她无关了——她绝不会接触此子。”
他了解程丹若,她虽然装作求子心切,可不爱抱小孩,“公主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段春熙思考了番,认为有道理:目前看来,冯家子是谋害者的一项疏忽,他并不知道外敷有毒,间接害死了孩子。
程夫人熟悉药理,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还有事要忙。”段春熙压低声音,“有了进展,再与你说。”
谢玄英放慢脚步:“都督自便,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