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是谢家除了过年,丫鬟们唯一的节日,她们比主人家还要兴奋,提前三天便开始晒水搭楼,院子里挂满了彩色丝缕,惹得麦子异常兴奋,到处扒拉。
然后,橘猫就被勾住爪子,挂在了树上……
大米小米看了一下午的热闹。
等到初六,就开始晒水,初七晒好了,把针放上去,看针散落的影子,粗得像个棒槌就不好,以纤细瘦巧为佳。
程丹若也晒了两碗水。
因为麦子被挂了,倒是没打碎,晒出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皮子。
她小心放上一根绣花针。
谢玄英:“像云。”
她瞅瞅他,换了一碗,一样放下一根。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略微大了些,水面泛起波纹,针的影子被涟漪带动,蜿蜒成一条曲线。
“像蚯蚓?”她玩笑。
谢玄英仔细端详,好一会儿没说话。
“编不出来了吧。”
“你觉得,像不像龙?”谢玄英道,“针头这里是头。”
程丹若看了会儿:“那也该是像蛇吧。”
“笨,这是云,云中的自然是龙。”他肯定地说,“是大吉兆,知道吗?”
“……好吧。”古人的想象力真丰富。
她这么想着,并未料到,兴许这回的迷信,真的是个预兆。
七月初八,皇帝传召。
程丹若知道,产检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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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红墙绿瓦,白砖金龙。
宦官们永远弓腰垂眼,贴着墙根走动,宫人们两两结对,穿着夏天的纱袍,头发梳成大辫子,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进了宫门,尘世的喧嚣就被隔绝在外。
说话要小声,做事要麻利,主子有喜怒哀乐,奴婢却只能假哭假笑,掩盖自己所有的情绪。
这就是皇宫。
程丹若走进这个地方,就会被气氛感染,调整出最完美无缺的面具。
宫道无有树木花草,烈日炎炎,即便避走在墙根下,程丹若也很快出了汗。而承华宫在皇宫东边,与安乐堂在两个方向,也是她比较陌生的区域。
好在自北安门入宫,进后宫很方便。
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地方。
承华宫是一座独立的宫殿,二进院落,五间阔,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东西配殿各有三间。
以前,这里住了三四个妃嫔,但自娴嫔上回有孕,承华宫就只住了两人。
娴嫔和她的表姐田贵人,后来听说田贵人生病,恐妨碍皇嗣,就被挪了出去。
但住得人再少,也不该是这般安静。
程丹若自打进门,就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整座宫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宫人嬉笑,没有内侍拌嘴,蔚蓝的天空和红色的宫墙组成了寂静之笼,无端给人一股压抑感。
前殿门外立着的红袍太监,更是加重了这种肃杀感。
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宁远夫人。”不太熟的大太监挑起帘子,“陛下在等您呢。”
“多谢公公。”程丹若缓步入殿。
纱帘低垂,皇帝坐在帘子后头的宝座上,侧头和一个女人说话。
“臣妇拜见陛下。”程丹若做好心理建设,跪下磕头,“陛下万安。”
“起来吧。”皇帝的口吻意外得温和,“天气热,给程夫人上碗凉茶。”
程丹若:晦气。
她忙起身拜谢:“谢陛下。”
宫人端上熬好的凉茶,她接过喝了口,犹豫了下,又喝了两口。
这下算是知道,谢玄英是怎么在皇宫吃出胃病的了。
她喝凉茶的功夫,女子起身,避让到了更往里的梢间。
皇帝道:“听说前几日,谢氏差点难产,是你给救回来的?”
他口中的谢氏就是谢芸娘。
程丹若忙道:“不敢,小妹还未到生产期,提前半月发现胎位不正,臣妇便想法子,让孩子在生产前倒转过来,故而是顺产,并未难产。”
“提前检查过,便能防止难产?”
她道:“提前发现,便能提前防治,总比事到临头更有把握。”
皇帝点点头,道:“那也到时候了,之前你算的产期是在七月底八月初吧?”
“臣是按照月事的时间估算的,前后约有半月的误差。”程丹若回答。
皇帝已经习惯了臣下的滴水不漏,道:“那今日就再查一查。”
他起身往里走,石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程丹若跟着进入梢间。
然后,在心里问候起了皇帝的祖宗。
第497章 离谱了
医生最讨厌的事情有三件:隐瞒病史, 不遵医嘱,不配合工作。
程丹若现在面对的, 就是第一项。
承华宫的梢间面积不大, 靠墙是一张架子床,拢着薄纱帐子,另一边是宝座、屏风和罗汉床。
中间摆着冰鉴, 娴嫔拿着扇子, 轻轻扇风。
一个大肚便便的女人坐在罗汉床上,朝程丹若点点头:“程夫人。”
程丹若:呵。
她见过这对姐妹花, 因此没有认错人, 娴嫔就是何月娘, 可怀孕的却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田贵人。
皇帝不愧是皇帝, 居然瞒了这么久。
大概是她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 皇帝道:“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万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
程丹若:“臣妇明白。”个屁啊, 白问家族史了。
“瞒了夫人许久, 实在情非得已。”田贵人不比何月娘美貌,因为怀孕, 容色还更憔悴了,说话的声音也轻。
程丹若恭敬道:“贵人不必如此,一切以您和皇嗣的安危为要。”
皇帝点点头, 看向了娴嫔。
娴嫔会意,自觉走到外头的梢间看门,给她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程丹若正考虑怎么开始, 皇帝却忽然开口:“程司宝,你是山西大同人吧?”
她怔了怔, 答道:“是。”
“家里可还有人?”
“回陛下,前几年去大同外任时,臣也寻访过,只在乡下找到了一二亲人,至亲都已经不在了。”
皇帝却好像很有兴致,拉家常似的问:“怎么说?”
她只好说得详细些:“我祖父生有三子,大伯讳天保,出城求援时被射杀,衙门的同僚为他收尸,二伯讳天佑,回乡下老家的路上被歹徒所害,我父讳天赐,在惠民药局,被瓦剌所杀。”
“女眷呢?”
“我祖母、大伯母、母亲都投缳自缢了,二伯母和小堂弟失散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消息,应该是当初一起遇难了。”
皇帝看了田贵人一眼,又问:“兄弟姐妹呢?”
程丹若倏而升起几分怪异,却不敢迟疑:“大堂兄和二伯母带来的堂兄都死了。还有一个二堂妹,留在家里和祖母一道,应该也是殉了。”
说起来,二房的二堂妹比她更惨,生母被休,她却留在程家,亲爹娶了继母,又生了儿子,她更没地方站。
她犹且能和堂兄逃命,二堂妹却根本无人理会。
二伯父他们逃到下乡时,只带了小儿子,压根没提女儿,估摸着是跟着祖母和她母亲一块儿没了。
皇帝追问:“还有没有别的姊妹?”
程丹若微微一顿,确认有问题。
某一瞬间,她想过是不是程必赢出了事,让皇帝怀疑她通敌了。
但又觉得不像,真对她起疑,怎么可能让她见田贵人:“还有个三堂妹,很小就送人了,不知下落。”
话音未落,田贵人便红了眼眶。
程丹若:“……”不是吧。
别过来啊。
可皇帝却感慨上了:“你们姐妹果然命途多舛,少年多坎坷啊。”
程丹若面露疑惑,一时没理解似的。
皇帝见状,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朕也是不久前才确定,田贵人就是你家遗失的妹妹。”
程丹若顿了顿,抬眼打量着田贵人,似是不敢相信。
——当然,她也确实不信,且怀疑皇帝在搞事。
“大姐,”田贵人却十分笃定,“你兴许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家里住在大胜街,屋里有一棵大枣树。”
程丹若半真半假地惊愕:“贵人为何……”
“我一岁多就送人了,论理确实不该记得,但我五六岁的时候,曾被田家送回过家里。”田贵人轻声道,“我本名也不叫青鸾,大姐叫丹若,二姐叫丹霞,我叫丹凤。”
程丹若沉默。
别说,田青鸾听着像秀才家的小姐,田丹凤就像大同的穷丫头了。
关键是,二妹确实是叫丹霞。程家小门小户,没讲究,她叫丹若,下头的人就跟着她的名字取,但她又叫了丹娘,所以二妹叫霞娘。
这种逼死强迫症的叫法,让程丹若印象深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
田贵人还在说:“我被送到了田家,一直以为是田家的孩子,我妹妹叫青鸾,比我小一岁,但娘想生个儿子。”
程丹若只知道二伯不想要女孩,才送走了三妹,留二妹在家干家务,没想到田家抱养女孩儿,竟不是因为没有生养,而是想带一带。
“可三弟出生的时候,家里养不起了,便想把我送回程家去。”田贵人道,“我在程家住过,大姐不记得也不稀奇,当时……”
她迟疑片时,还是道,“我亲娘已经走了,继母不肯收留我,才一晚上就把我送回了田家。”
这确实是二伯母做得出来的事。
程丹若初步判断,事情应该有原型,遂微微调整表情:“我竟不知。”
皇帝拍了拍田贵人的手:“你是有福气的,是他们没福气。”
田贵人感激地笑笑,抚住了肚子,随后又道:“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后来田家便没有再赶我,只是,我之后被养母打发出来买东西,都会从大胜街走,有一回,还在墙外捡了两颗枣子回家。”
她一面说,程丹若一面酝酿,终于成功红了眼眶。
“是了,我还记得,”她的目光逐渐软化,“家里的枣树是祖父亲手种的,每年我都盼着吃枣子。”
田贵人朝她笑了笑,少顷,继续解释名字的问题:“瓦剌来的时候,养母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道,投奔舅舅家,谁想路上,先是妹妹生了病,再也没醒过来,养母被歹人抓走,只剩下我和小弟……
“我们运气好,遇到舅舅村里的人,藏在他们的柴堆里,这才到了何家——也怪我不好,怕舅舅嫌弃我不是养母生的,不肯收留我,便冒认了青鸾的名字。弟弟当时也小,才一岁多,分不出我们谁是谁,我也就这么瞒了下来。”
合情合理。
程丹若一时没寻出破绽,只好道:“活着就好。”
皇帝也道:“此乃自保之举,情有可原。”
“多谢陛下宽宥。”田贵人忙道,“舅舅一家待我极好,若非、若非知道我在世上还有亲人,我便是一辈子替青鸾报答舅舅家,也是应该的。”
程丹若也道:“我也未曾想过,竟然还有姐妹活着。”
“其实,此前我也不敢有此奢望。”田贵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方典制自大同回来,我请她说说家乡风物,她便说了姐姐的事。我又打听了,知晓姐姐的父亲与我生父名讳相近,又是学医的人家,才生出几分念想。”
方典制就是方嫣,曾经被皇帝派去大同,视察毛衣作坊。
“我冒认青鸾的身份,偏又天幸怀了龙嗣,一直诚惶诚恐……”田贵人看向身边的皇帝,满脸感激,“多亏陛下开恩,未曾计较我欺君之罪,今日又许我与姐姐相认,臣妾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