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朕不要你的命,要你把孩子生下来。”
“是。”田贵人擦掉眼角的泪珠,“臣妾一定好生诞下皇嗣。”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准许田贵人姐妹相认,一则是为安她的心,二则也是想让程丹若再上心些——倒不是怀疑程丹若消极怠工,可太医什么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轻症说成重病,以便彰显本事,重病却从不说准话,怕担事担责。
皇帝希望有人能有十成力,就出十成力。
盛院使不行,他固然忠心且嘴紧,也是保命为上。可程丹若亲眷凋零,田贵人可能是她唯一的至亲,而若是皇子,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太子。
感情和利益是人最大的弱点。
他相信,程丹若在得知田贵人的身世后,绝不会再惜力,更不会背叛。
“时候不早了,程司宝,你为田贵人诊脉吧,朕先回去了。”皇帝这么说着,人却没动。
程丹若假作不知,请示道:“陛下,臣需要给贵人做个详细的检查,可能需要隔腹触碰皇嗣。”
一切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暗暗颔首,道:“切记小心,不可损伤皇嗣。”
程丹若知道,这回是甩不掉锅了,只好顺着表忠心:“臣必竭尽所能,助娘娘安然生育。”
皇帝这才起身离去。
何月娘蹲身送走他,方进屋笑道:“恭喜表姐,和亲人团聚。”
“月娘,多亏你替我说话。”田贵人拉住她的手,“瞒你许久,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何月娘苦笑:“我不怪你,我娘那性子……你若不是说自己是青鸾……”
她摇摇头,诚挚道,“无论你是青鸾还是丹凤,都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表姐,我们的情分是不变的。”
田贵人点点头,擦干了颊边的泪。
何月娘也识情识趣:“你们姐妹重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到西间去,你们慢慢说。”
“多谢妹妹了。”田贵人扶了扶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迫不及待地问,“姐姐请坐,大姐去过老家了,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程丹若没有推辞,坐在了罗汉床上,挑着小河村的几件事说了。
何月娘合上槅扇,远远坐到了另一头。
田贵人飞快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大姐,我和你说实话,原本我是不敢与你相认的,这毕竟是欺君之罪,我是没有办法了,才对陛下透露实话。”
程丹若配合得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田贵人摇摇头,缓缓道:“大姐就不奇怪吗?怀孕的是我,可对外说的一直是月娘。”
“是为了保护贵人吧。”
“有这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田贵人苦涩道,“月娘没了头一个孩子,伤心欲绝,陛下便允诺她,假使我有身孕,就把孩子抱给她养。”
程丹若:“……”
“陛下很喜欢月娘,我不过是、不过是为了生子。”田贵人自嘲道,“月娘对我很好,若非她向陛下引荐,我也不能侍寝。再者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何家,我才能平安长大,论理也该报这份恩情。
“可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一想到他以后要叫别人娘,我实在不甘心,而且我舅母……说好听点是糊涂,说难听点是不知轻重,我的孩子若有这样一个外祖母,我真怕……”
她小心看向程丹若:“有时候,我宁可是个公主,可又怕是公主,陛下对我何等恩重,我若不能生个皇子……真不知道怎么办……”
程丹若一言难尽。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第498章 田贵人
程丹若在宫里上班的时候, 只遇见过宦官和女官的职场斗争,没想到出宫了, 反倒碰见了宫斗。
姐妹反目?借腹生子?精彩。
但她口中只能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生下来, 别的都不要想。”
田贵人面上难掩失望,勉强道:“人人都这么劝我,可我怎能不想?”她苦苦哀求, “大姐, 我也不是忘恩负义,孩子生下来, 月娘也是姨母, 何家也是他的舅舅……”
程丹若静静地看着她。
田贵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几近于无。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衬得这承华宫愈发诡异, 仿佛是被割裂的一方囚笼。
静默中,程丹若开口了:“我们姐妹的命,确实都很苦。”
田贵人怔了怔, 眼中倏地蕴出泪意。
“我也是在寒露之变中失去双亲, 从此寄人篱下。”程丹若道,“那家人待我不坏, 可我像丫头一样伺候老太太,给她端茶倒水换尿布,直到今天, 我也不愿回忆那段时日。”
陈家给了她一口饭吃,让她不至于忍饥挨饿,受人磋磨, 可那几年,精神上的压抑和痛苦是无法衡量的。
她以前觉得不苦, 已经很好了,至少有安身之地,现在转过头看看,还是窒息无比。
而田贵人依稀听过她的故事,却只知道她是大儒义女,侯府媳妇,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这和她在何家的遭遇,何其相似:“姐姐也……”
“我理解你的心情。”程丹若缓缓道,“恩情是恩情,我们自然是要报恩的,可比起拿最重要的东西去还,宁可还他们一条命。”
田贵人沉默了,只轻柔地安抚着自己的肚子。
“虽然你我没什么感情,可血缘是割舍不断的。”程丹若不断思索着,考虑该如何对待这对送上门的母子(女),“你既然选择与我相认,总该信任我,和我说实话。”
她坦诚的态度,多少取信了田贵人。
她小声道:“我不想让孩子认何家,我舅舅是个闷葫芦,性子软得像坨泥,我舅母却是个糊涂的,大姐你也见过,有她这样的外祖母,这孩子怎能不被拖累?”
程丹若问:“娴嫔呢?”
“月娘性子柔和,舅母对我苛刻,她却时常照顾我,虽然这照顾……”
田贵人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含混道,“她没什么坏心,就是耳根子软,从来都说服不了舅母。反倒是舅母一闹,她就只能听着。”
“何家在宫外,又是外戚,等闲不可进宫,纵然进宫也有宫规约束。贵人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程丹若一针见血。
田贵人觑她,吞吞吐吐道:“我怎能不担心,陛下是天子,难道对何家一无所知吗?可他还是要把孩子抱给月娘……女官们教我们读书,我也读了一二,以月娘如今的宠爱,说是宠妃也不为过了。听说贵妃原先是宫里头一人,可她也不敢对月娘说半句重话。”
听到这话,程丹若就明白了。
“贵人,你要明白,你与娴嫔娘娘都是陛下的妃嫔。”她斟酌字句,尽量不犯忌讳,“你们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的,贵妃娘娘看重娴嫔,是尊重陛下,也是念在娴嫔曾经的苦劳,而不是宠爱。”
田贵人默默地听着。
程丹若回忆以前的女官做派,不疾不徐道:“尚宫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妃嫔可以有宠,却不可独宠,不能倚仗颜色,使陛下沉湎享乐,废弛六宫。”
田贵人点头:“说过。”
“妃嫔的职责是绵延子嗣,侍奉君王,你和娴嫔都于陛下有功,陛下心里也是看重你的。”程丹若不动声色地试探,“陛下听闻你的身世后,肯定派了不少人打听寻访吧?”
“嗯。”田贵人稍微放松了些,笑道,“我几个月前说的,陛下叫我不要对外声张,他会派人去大同查访。”
程丹若:呵呵。
“你瞧,我们家里都凋零成什么样了,陛下还能寻着,得花多少工夫?”她微微一笑,“陛下是看重你的。”
田贵人摸了摸肚子,片刻后,却问:“那孩子……”
“皇嗣关乎社稷,”程丹若平静道,“一切以皇嗣的安危为上,其他都要退居其次。”
田贵人有点听懂了,可又不太敢确定,试探道:“孩子跟着生母……”
程丹若笑了笑:“当然,孩子初生孱弱,由生母喂养一段时日会更康健。”
田贵人终于得到了准话,心中大定,脸上头一回露出真切的笑意。
“姐姐。”她拉住程丹若,“我和孩子都托付给你了。”
程丹若叹道:“孩子靠谁都没有靠亲娘更踏实,你养好身子,孩子才能顺顺利利落地。”她及时将话头转回正题,“最近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孩子动得厉害吗?”
“我腰酸得厉害,还总是想如厕……”田贵人有点不好意思,马上不说了,“孩子很安静,但总喜欢在夜里踢我几回。”
程丹若:“我给你检查一下吧。”
她打开药箱,先诊脉,再听胎心,然后摸了摸胎儿的位置。
“很好。”她忍不住夸了一句。这孩子确实老实,脑袋乖乖朝下,不像谢芸娘的儿子,游着游着就迷路了。
胎心也没有问题,胎儿看着很健康。
有问题的是母亲,田贵人的手脚都浮肿得很厉害。
“平时走动吗?”她问。
田贵人摇摇头:“我一般都待在宫里,在屋里转转,也不方便去外头。”
程丹若叹气:“多走走,叫宫人给你按按腿脚,晚上睡觉左侧卧,小腿下面垫个软垫,这样会好一些。”
肿成这样,扎针都扎不进去。况且,手脚肿胀除了子宫压迫外,也可能是其他的毛病,偏偏筛查不了。
好在目前看来,她的肚子还算正常,羊水量没有明显过多或过少。
可生产的危险远不止如此,胎盘植入、羊水栓塞、高血压,都可能致死,而这也很难防范。
“孩子很健康,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程丹若安慰道,“离生产还有一个月,你吃好睡好,少思少虑,一切都会顺利的。”
“太医也这么说。”田贵人小心捧着肚子,“可我最近吃不下东西,晚上也总是容易醒,醒了就睡不着,还很容易劳累。”
程丹若:“……”产前抑郁?
也是,八九个月都在孩子可能被夺走的阴影下,不抑郁才怪。
“贵人心里有事,这也是难免的。”她镇定地宽解,“想通就好了。”
田贵人轻轻“嗯”了声,心里踏实不少。
皇帝不止一次称赞过程丹若医术高明,靖海侯府又是皇后的娘家,她肯为自己说话,孩子说不定真的不用给月娘。
若能得偿所愿,不枉相认一场。
田贵人抚住肚子:“大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
程丹若微笑:“你安心就是,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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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疏导加产检,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
程丹若走出承华宫之际,日头已经偏西了,大片阴影落在宫道上,终于降低了立秋的酷热。
她穿过中轴线,到靠西的光明殿复命。
皇帝很快接见了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