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尹太后叹了口气,面对心腹,也不必掩藏什么,直言不讳,“刚刚地动,人心惶惶,皇帝又生死不知,这……”
她话都到嘴边了,可想了想,还是把“克父”二字咽了回去。
然则,不说出口,不代表心里就没情绪。
骨折的手臂一阵阵刺痛,让养尊处优的太后难以忍受,语气也苛刻起来:“这种时候四处嚷嚷,未免太过轻浮了。”
春姑姑明智地没接话。
她只是提醒太后:“娘娘,再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亲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丰王得利。”
春姑姑很了解太后,陛下无子,娘娘必定是赞同齐王兄终弟及的,但如果皇帝有亲儿子,娘娘就可有可无了。
反正不要是丰郡王就好。
这话中肯,太后只要对比下丰郡王,就觉得这孙子也可以。
她生出几分祖母心肠,关心道:“孩子可还康健?奶娘可有了?谁在照看?”
“听说是个健康的孩子。”春姑姑小心翼翼,“宫中忙乱,如今是宁远夫人在照看孩子。”
太后的眉头立马皱得死紧。
所有女眷中,她最讨厌的就是程丹若,诚然,她从未对自己无礼不敬,但尹家却是因她而败落!
她疼爱的侄儿因为她,变成了口不能言的废物,她为兄弟求来的爵位,还没捂热就烟消云散。
尹太后厌恶她,始终相信她是个心机深沉不守妇道的女人。
听闻唯一的孙儿由她照顾,当即便道:“这可不成,万一她和慈庆宫有首尾,暗害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春姑姑是封地来的,和程丹若素无往来,听主人这么说,自然也觉得她是个奸诈小人:“娘娘若是担忧,不如下令让贵妃抱养。”
贵妃无子,且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总归可信些。
然而,尹太后对贵妃的印象也一般,主要是她进宫多年,也没诞下一儿半女。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妾室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
“贵妃固然老成,可既无生育,又病着。”尹太后可没忘记前两天的表演,头疼地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你说,我把孩子抱过来如何?”
春姑姑思忖道:“依奴婢之见,这是最稳妥的。”
她飞快睃了眼周围,确定无人窃听,方压低声音道:“外有齐王,内有皇嗣,娘娘就不必再担心慈庆宫了。”
尹太后对政治涉猎不多,可皇帝久无子嗣,大家难免说起故事。
哪朝皇帝无子,抱了养子又反悔,最终还是花落别家,哪代的太后扶持幼孙,临朝摄政……听得多了,模模糊糊就有点概念。
她这太后要坐稳宝座,就得是亲儿子或是亲孙子上位。
齐王能不能成,尹太后也没把握,但假如她还有个孙子,就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区别。
“你说得在理。”尹太后抛开方才对皇嗣的忌讳,点头道,“明儿一早,你就去把孩子抱过来吧。”
顿了顿,又道,“毕竟是皇帝的血脉,哀家要替他护着。”
“娘娘慈母之心。”春姑姑真心诚意地恭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清宁宫就是现在最安全稳妥的地方。
贵妃和宁远夫人都是外人,哪有祖母来得可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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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太后一夜辗转,程丹若干脆就未曾阖眼。
中途把昏睡的田贵人叫醒,为她清理胸部,给孩子喂奶。开奶的痛苦不轻,孩子吃不上饭,哇哇大哭,田贵人痛得惨叫不止,折腾得所有人都没法休息。
等到好不容易出了奶,孩子喝了两口睡了,东方已大亮。
余震暂时没有再来,程丹若安排田贵人回产房休养,同时在庭院搭建帷幄,如有震颤,立马撤到院子里。
婴儿房自然也在产房,收掉了所有的瓶瓶罐罐和不必要的家具,朴素得过分。
但大家都没意见。
眼下,没有比皇子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程丹若在凌晨短暂地眯了会儿,还未睡足,便被何月娘叫醒。
“夫人,他们说齐王,齐王进宫了。”何月娘难掩惊慌,“有流言称,陛下已经在地动中……”
她浑身一个激灵,愣是没敢说完。
程丹若:“娘娘莫慌。”
儿子有了,爹无了?不对,真要没了,反而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得秘而不宣,先回来寻杨首辅商议定,拿出章程才好对外公布。
越大声嚷嚷,越不靠谱。
“只有齐王回京了?”她问。
何月娘点头:“外头都传开了,只有他回来了,其他人都……”
“百官未归,齐王说什么都当不得真。”程丹若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皇帝带去密云的人不少,许尚书没回来,段春熙和谢玄英也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折在里头,就齐王侥幸逃出生天?
她相信谢玄英的本事,也相信紧急关头,他会豁出性命去救皇帝。
那是他的君,也是他的半个父亲。
“娘娘不必担忧,前朝有首辅主持大局。”还有靖海侯这个老狐狸。
何月娘还是很信她的,勉强镇定下来:“我去看看鸾娘。”
程丹若趁机吃了早点。
宫里乱糟糟的,吃用自不如平常精细,只有几样糕点。她草草吃过,正琢磨要不要寻洪尚宫说话,清宁宫来人了。
“太后娘娘有言,宫中纷杂,贵妃抱恙,为保皇嗣安危,特命娴嫔娘娘与皇子迁至清宁宫。”上门要人的正是春姑姑,她客气又冰冷地示意,“宁远夫人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不知道昨夜太后的心里路程,但眼下,事情确实棘手了起来。
皇帝不在,太后就是宫廷的最高领导,对继位的大事都有发言权,别说抱走儿子小妾生的孙子了。
搁在寻常人家,祖母亲自抚养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
皇后都不一定能拦住,别说贵妃了。
然而,程丹若能让太后这么把孩子抱走吗?
出生不到24小时的婴儿,都不够齐王一口吃的。
“皇子尚幼,不宜挪动。”她委婉拒绝。
春姑姑蹙起眉头:“夫人,这是娘娘的旨意,你想抗旨吗?”
“姑姑误会了,只是娘娘生育大伤元气,身子虚弱,见不得风,实在不敢千里迢迢挪宫。”程丹若试探,“太后娘娘想抚育皇子,乃是体贴小辈,但……还是让太医看过再做计较,如何?”
春姑姑的目标是皇子,不是妃嫔,闻言便道:“若娘娘不宜挪动,先让皇嗣挪过去就是。”
她盯着程丹若,警告道,“该不会皇嗣也不宜挪动吧?昨晚上,夫人可是将他们自乾阳宫挪了回来。”
“孩子隔一个时辰便要喂奶,实在离不得生母。”
春姑姑滴水不漏:“太后娘娘早就考虑到了,已命奶婆进宫照料皇嗣。”
话说到这份上,程丹若再不点头,就是公然抗旨了。
她道:“娘娘不便见风,就由我带着皇嗣去一趟清宁宫吧。”
春姑姑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娴嫔去不了,总要有个照料的人。总不能真让奶婆负责,谁知道她们有无被丰郡王收买?
再者,程丹若带着孩子过去,出了事,也是她一力承担,太后娘娘也不会惹上麻烦。
遂点点头:“也好,劳烦夫人走一趟吧。”
第509章 寻出路
地震第一天的夜里, 皇帝发烧了。
谢玄英十分意外,夏夜不冷不热, 睡在外头也不会着凉, 虽说白日下过雨,山间的气温也低,可皇帝睡在帷幄之中, 自有毯子被褥, 怎么会着凉?
但他确实高热了,石太监发现后立即找到他和段春熙, 让他们想想办法。
谢玄英给皇帝把脉, 判断应该是风寒外束, 可这通常发热轻, 皇帝的体温却着实不算低, 有些内伤发热的意思。
眼下既无太医,也无药材,若是谁擅长针灸, 倒是可以扎上两针, 可惜谢玄英也不会。
他只能和石太监说:“我叫人堆些柴火,挡一挡风, 别让陛下受凉。”
石太监客气道:“谢郎,你同老奴说句实话,援兵多久才能疏通山道?”
“要看前面受灾严不严重了。”谢玄英实事求是, “若前方也有坍塌,即便征调民夫,也要三五天。”
石太监脸上露出几分愁绪。
他的身家性命, 他的人生重心,全都系在皇帝身上, 不夸张地说,如果皇帝出了什么事,石太监活着也和死了没区别。
“谢郎,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石太监说,“陛下已有春秋,怎能任由餐风露宿折腾。”
谢玄英迟疑道:“公公的意思是……”
“请谢郎带人去探探路吧。”皇帝中毒的消息是机密,石太监不得不藏起心底的焦急,“指不定哪条羊肠小道还能通人呢?咱们还是尽快回京得好。”
谢玄英自无不可,马上答应:“天明便去。”
他说到做到,离开后只是寻了处棚子,靠着山石浅眠片刻,待东方露白,便问段春熙借人。
段春熙不能离开皇帝,他能代劳再好不过,爽快地点了三十个人给他。
谢玄英又问一个锦衣卫借了雁翎刀,这才出发。
不能往前走,就只能往后走,看看能不能寻到出路了。
他对山间行路不陌生。
晏鸿之爱访名山,贵州又是地无三尺平,他不过最初慢了些,很快找回了在西南的状态,加快翻山越岭的脚步。
余震未歇,此时进山自然是不乏危险,好在中途只是遇见过被地动惊扰,慌不择路的野猪群,被武备齐全的锦衣卫射杀。
下午,谢玄英看见了炊烟。
他立即带人靠近,想看看是不是山中熟谙地形的樵夫。
谁想一照面,彼此都颇为意外。
这在山里点烟的不是旁人,而是王六。
“谢侍郎。”王六作揖,探头张望,“独君一人?”
谢玄英拧眉:“王公子为何在此?”
“祖父致仕后心中郁郁,便来密云散心,我们在此地已经待了半月余。”王六从容道,“祖父总说,子真先生爱访名山隐寺,他却困于庙堂,羡慕得紧,如今总算能够脱离尘网,好生欣赏明山秀水之妙。”
谢玄英提取出关键信息,瞥看他身边的平民壮汉:“王公也在山里?”
王六道:“昨日地动后不久,我便将祖父送回了县城,今日进山,乃是听闻山中有事,特意前来查探。没想到遇见谢侍郎。”
谢玄英道:“你知道出山的路?”
“确实发现了一条羊肠小路,但很难走。”王六道,“谢侍郎要回城?”
谢玄英颔首:“不错,劳烦带路。”
王六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谢侍郎可要做好准备了。”
他踩灭火堆,起身带路。
这是一条荒僻的野径,几乎看不出是路,只有踩倒的野草和暴露的土石,让它看起来勉强能行走,显而易见,除非是山中樵夫或猎手,否则没人会走这小路。
然则,即便是这样的小径,半道也有裂开的沟壑,塌陷的山坡,好在方向并没有错,茂密的山林逐渐疏朗起来,远远能看见县城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