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后殿。
奶娘已经喂完了。
程丹若接过孩子,把他放回了婴儿车中。
这是皇帝命工匠制作的小床,长得有点像船,能左右摇晃,用的是紫檀木,打磨得光滑无比。
褥子很柔软,塞满了蓬松的丝绵,包住所有可能磕碰到孩子的拐角。
她可不打算整天整夜抱着孩子,该睡摇篮就睡摇篮,不到吃饭的点儿,皇子再怎么哭也不会抱。
最多拍拍他。
齐王来的时候,她就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孩子,平静地哄他入睡。
“你们退下。”齐王随意摆摆手,“我有话和夫人说。”
奶娘们怔了怔,面面相觑。
“她们要照顾皇子,皇子在哪儿,她们就在哪儿。”程丹若起身,“不知齐王殿下有何见教?”
齐王道:“密云地动,夫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所以?”程丹若打量这位藩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齐王笑了笑:“夫人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他又看了眼奶娘,冷冷道,“滚出去。”
奶娘之中,终于有个最胆小的,忍不住往门外走了两步。她一走,其他人难免从众,也跟着走了两步。
大家互相看看,最早动的妇人暗叫糟糕,赶紧跑了。
她以往在宫里可没少听秘事,藩王与命妇……这要是听到了什么阴私,她们可就没命了!
一个走了,另外两个也不再坚定。
最忠心的一个奶娘问:“夫人,老奴抱了皇子晒晒太阳吧。”
“也好。”程丹若颔首。
奶娘正要上前,谁想齐王突然翻脸,一脚踹开她:“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滚出去!”
奶娘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哪里挡得下成年男子用力的一脚,当下直接扑倒在地,额头嗑在桌角,直接晕了过去。
剩下的奶娘吓得瑟瑟发抖,胆小的没事,忠心的命难保,怎么选还用问?
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根本不敢再留。
程丹若冷下脸色:“齐王这是何意?”
“本王不过是想和夫人说说话罢了。”齐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依本王看,妇人亦是该择良家而嫁,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什么鬼?
跳过前因后果,她都要幻视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桥段了。
“我不懂王爷的意思。”
“本王以为,夫人出身贫寒,却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显然是个聪明人。”齐王不疾不徐道,“我不需要夫人做太多,只需你离开这里——”
程丹若头回和齐王面对面,一时半会儿的,竟然搞不清他的脑回路:“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齐王笑笑:“我以为,夫人的才能犹在贵妃之上。”
程丹若震惊了。
齐王的意思是说,她背叛皇帝,让出皇嗣,然后就能给他当贵妃?哦,不对,在贵妃之上,是说皇后之位?
不理解。
完全不理解。
但齐王觉得很合理。
程丹若不比奶娘,杀了她难免得罪靖海侯府,他还想拉拢谢世恩,所以,许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后之位,拉拢她为帮手,无疑对收尾大有帮助。
至于她会不会为后位心动,齐王自然是希望她会。
一品夫人,怎能比得上母仪天下?
“王妃贤良淑德,育有世子,”程丹若慢慢道,“臣妇万不敢当如此夸赞。”
“王妃过去自然是好的。”齐王感慨道,“可惜在地动中伤了头部,有些认不清人了。”
程丹若:“……”
别的不说,齐王这反应速度够快,说谎不打草稿,也不脸红。
她沉默片刻,迟疑地装出几分信了的样子,余光瞥向幼儿:“他只是个孩子。”
这话落在齐王耳中,无疑是退让的兆头,他笑笑,温和道:“夫人,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为好,这清宁宫——你可不该进来。”
程丹若:他信了?
就这么信了?
她不由露出几分真切的茫然:“啊?”
“事已至此,夫人不如去向太后陪个罪,本王再替你说项,想来无虞了。”齐王缓缓说出来意。
程丹若帮他翻译了一把:你得罪了太后,原本没法全须全尾地走出清宁宫,不过放心,只要你投向我,我就帮你说几句好话,保下你的命,而且,这个理由也能让你摆脱事后追责。
怎么样,够上道了吧?
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齐王仿佛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所作所为,既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又莫名荒唐好笑。
可程丹若又知道,这事压根不好笑。
皇帝不在,清宁宫是太后的地盘,齐王大大咧咧走到这里,离达成目的只有一伸手的距离而已。
而她已经处于极致的危险之中。
不提身份差距,太后懿旨,别忘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皇子更是个脆弱的婴儿。
齐王呢?他是一个成年男性。
他和她虚与委蛇,兴许是顾忌谢家,可杀了她又有什么问题?
这是在地震之后的特殊时间啊。
太后只要对外宣称,她是在地动中不幸遇难,大家面子上过得去,谁会在意她是怎么死的?
谢玄英也许会,可人都死了,于程丹若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政斗的最高级别不是尔虞我诈。
是见血封喉。
杀人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既如此,妾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轻轻叹息了声,手抚过婴儿车的栏杆,恋恋不舍地走远两步。
齐王上前半步,微笑颔首:“本王知道,夫人是聪明人。”
程丹若又往门口走了两小步。
齐王拿起了榻上的软枕。
她注视着这个夺位之争中的热门人选,他大约三十来岁,体格健硕,看起来略懂武艺,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却没有任何防备。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拿起的软垫上,在婴儿车里熟睡的孩童身上。
程丹若不得不花了一秒钟,思考齐王为什么对她毫不设防。
他以为已经收买了她,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还是说,他以为她衡量利弊,认为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故而“聪明”地舍弃皇子?
抑或是觉得,他已经放过了她,一介妇孺,或许会跪下恳求,会逃窜求助,会痛哭流涕,却不会反抗?
一秒钟到了,她没想明白。
程丹若也就不去想了。
“齐王殿下。”她用迟疑的声音说着,停驻了脚步。
齐王不耐烦地投来一瞥,甚至都没放下手里的垫子,但这一刻,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不妥。
她离他太近了。
“借信物……”后半句话让他打消了疑虑,以为她伸出手,是想摘他腰间悬挂的玉佩。
然而,迎向他的并不只有她的手。
还有隐藏在衣袖中的刀锋。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脾脏,再瞬间抽出。
齐王很高大,程丹若身高矮了一头,刺心脏未免太过醒目,但柔软的脾脏就不一样了。
脾脏在腹腔上方,9-11根肋骨间,能够为人体供血、滤血以及增强免疫力。
血库在遭到外伤的刹那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第511章 巧脱身
随着匕首的抽离, 大蓬鲜血飞飚而出,洒了程丹若一脸。
温热腥气。
齐王惊怒交加, 下意识地推开她。成年男性的力气不容小觑, 程丹若险些被他推了一个跟头。但失血带来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他没有力气再还手,而是感觉到晕眩、发冷和口渴, 气力源源不断地流失。
这一刻, 男女之间的体能差被拉平了。
程丹若不退反进,第二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医学生动刀, 总是又快又准。
她死死捂住齐王的口鼻, 看他迅速失去生机, 委顿在地。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她, 满脸不可置信: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动手?
这怎么可能呢?
他放过了她,给了她富贵荣华的许诺,她有什么理由动手, 又怎么敢动手?
他是藩王, 离皇位仅仅半步之遥。
她是妇孺,是臣子!
她疯了吗?
她怎么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惜, 自始至终,程丹若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她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一个要对婴儿下手的禽兽,杀了他, 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吗?
当然,后果是肯定很严重的。
程丹若扶住齐王的尸身,把他慢慢放到地上, 然后轻重不一地在他身上胡乱刺了数刀,有的见血, 有的只划破了皮。
脸上都是血,她抖抖衣袖,拿里层内衬的中衣擦了擦脸,这才抱起已经嚎啕大哭的幼儿走了出去。
外头,宫人宦官探头探脑。
程丹若道:“回禀太后一声,皇长子不肯吃奶,哭得厉害,我去趟承华宫。”
这话当然没什么说服力。
可大家看到了她身上的血,浓郁的血腥味几乎无法掩饰。
没人信这话,但一时半刻的,也没人敢拦住。
清宁宫里人虽多,可没有护卫甲士,宫人太监没有接到太后的命令,谁又敢胆大包天去拦?
这可是皇长子!
万一皇嗣出现差池,谁负责?
君权的威严可怖,在此时显露无疑,哪怕这只是一个出生两天的新生儿。
程丹若不解释,不请示,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宫门。
李有义就在门口候着。
皇长子被送到清宁宫后,李太监就命干儿子们轮班守卫,以防不测。
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程丹若见到李有义,立即道:“让李公公速来,我要去外朝。”
李有义二话不说,立马让搭档的小太监跑腿,自己则跟上她的脚步:“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
程丹若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谢天谢地,清宁宫在后宫比较靠外的地方,隔壁就是光明殿。
她凭借对宫廷的熟悉,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光明殿。
李公公已经接到了消息,小跑着迎过来:“夫人,出了何事?”
“随我去外朝。”程丹若跨过光明门,这就算到了外朝的地界了,“拦住清宁宫的人。”
再笔直往南边走,就是建极殿、中极殿和皇极殿。
这段路也是最长的,几乎走不到尽头。
程丹若累得够呛。
她这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只吃过少许食水,体力已经逐渐降至谷底。可即便手重得抬不起来,她也依旧没有交出孩子的意思。
这是最重要的工具人,不能假手于人。
程丹若咬紧牙关,凭借意志力往前奔走。
她走得很快,嘴唇迅速起皮,额上也冒出汗珠,肺呼哧呼哧,艰难地鼓动。
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足足走了一刻钟,她才看见武英殿。
门口站着侍卫,宦官们立在墙根下等待吩咐,他们听见动静,无比惊愕地看了过来。
程丹若喝道:“闪开!”
李公公怕伤到孩子,赶紧挥手:“退下,都退下!”
他在路上观察过程丹若,心惊胆战,都是血啊,皇长子的襁褓上也沾了血。
发生了什么?
皇长子还活着吗?这么个小祖宗,擦破点皮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程丹若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冲进了武英殿。
运气不错,里面不止有杨首辅和靖海侯,还有曹次辅、蔡御史、六部侍郎和五军都督府的人。
他们错愕地看着她,张口就要呵斥:“胡闹!”
但靖海侯马上反应过来,豁然起身:“这是皇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