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山跑死马,想要离开山林,路还很长。
尤其是一处较为狭窄的谷地,两边的山坡因为地动开裂,填埋了大半,但正巧有一棵树横着倒下,茂密的树冠筛过沙土和碎石,导致底下的土堆并不结实,被刨出了一个供人爬过的空隙。
是的,就几公分高,要趴在地上爬过去才行。
王六指使向导,趴开他之前塞进去支撑的木棍和石块:“这是我费半天力气才弄出来的,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看向面前清风朗月似的男人,做了个手势:“谢侍郎,请吧。”
谢玄英反倒有些费解,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觉得他会不爬。
但他一声不响,直接掖好袍角,趴在地上钻了过去。
掸掸土。
王六也钻了过来,表情有些严肃:“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天。”
接下来的路就比较好走了。
谢玄英辨识了番,这里是县城另一个方向的镇子,离密云县有不少距离。镇上的百姓也受到了地动波及,屋子倒塌严重。
尤其是泥屋和茅屋,几乎全部坍塌,百姓不得不露宿街头。
趁着混乱,不乏盗匪流窜,偷鸡摸狗的人也不在少数。
百姓们在哭自己年迈的父母,死掉的猪羊,四处求医问药。他沉默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自山里出来没有马,谢玄英摸出身上的碎银子,临时买了两匹骡子和一些馒头干粮。
又赶路半日,二更时分才回到密云。
密云县灯火通明,军士和民夫正准备出发。
谢玄英的表情一言难尽。
过去一天一夜了,才准备出发。虽然他知道,调动兵马没那么容易,集合出发都需要时间,且大部分军士只能步行,可拖到现在,肯定有不少人在扯皮。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马上和逃出来的人会合。
大家看到他,都吃了一惊。
“谢侍郎为何在此?”
“我自山里出来。”谢玄英扫过众官员的脸孔,“陛下无忧,只是困在山里,当务之急是尽快清理山道,接应御驾。”
许尚书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清臣这么说,老臣也就放心了。”他和匡尚书等人道,“咱们耽搁不起,赶紧办事。”
“是是。”
“阁老所言有理。”
大家踟蹰争议,其根本原因是不知皇帝生死,难免顾忌重重,既然皇帝没事,那还等什么?赶紧救驾啊!
去迟了,功劳就没了!
于是,众人立即抖擞起来,让谢玄英去休息,他们觉也不睡了,饭也不吃了,准备马上赶去皇帝身边。
“山路难行,诸位大人还是留在此地调度为好。”谢玄英发觉丰郡王和齐王都不在,但假作未察,匆匆说完便去找御医。
皇帝出行是带了御医的,只是没去祭祀现场。
这会儿,他正忙着为丰郡王治伤。
丰郡王昨天一直待在山里,不幸被余震波及崴了脚,被手下送了回来。
看见谢玄英,他很有风度地笑笑:“仪容不整,让清臣见笑了。”
谢玄英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这两位藩王的不同抉择,不动声色:“郡王忠心过人,陛下定然欣慰有佳。”
丰郡王问:“陛下可安好?”
“圣安。”谢玄英简单回了两个字,看向御医,“劳烦跟我走一趟。”
御医以为他受伤了,忙跟过去。
谢玄英带他到了客舍,才道:“你准备几样药材,随我去山里侍奉陛下。”
他示意两个锦衣卫:“你们跟御医去,帮他多备些药材。”
御医既然被皇帝带在身边,自然知道皇帝的身体,也备受信任,神容一敛:“在下明白了。”
他只花了一刻多钟,就将可能用得上的药材收拾好,交由两名锦衣卫背负。
谢玄英留下十名锦衣卫:“尔等留在此处,稍作歇息,待天明再寻些吃食被褥去山口,再调一队甲士清路。”
大部队能清好山道自然最好,如果遇到意外,还有一条备选的路。
虽说小路难行,恐怕坐不了轿子,好歹也是条通路。
吩咐完,他才寻到王六,问:“王公子可要同行?”
王六知道谢玄英这话是在给他递功劳,可还是迟疑了一刹,方才道:“我就再为侍郎带一回路吧。”
祖父料到皇帝会来黑龙潭,却没料到地动,险之又险逃生后,对他叹道:“真命也。”
遂不再坚持,只是让他进山搜寻,换言之,将王家的希望交付在了他的身上了。
他不能任性。
-
谢玄英夙兴夜寐赶路,程丹若在清宁宫的一天却十分平静。
尹太后压根没见她,直接把她软禁在了屋里。
对皇子倒是不错,将之前皇帝备下的奶娘送了过来,本有五个,两个因为地动受伤,没福气照顾皇子。
谨慎起见,程丹若为她们先切了回脉,判断她们身体无恙,这才让她们轮流给孩子喂奶。
喂完之后,允许两个人留下看顾,她从旁休息。
当然,基本休息不好。
她既要放着奶娘,又要看顾新生儿,可小婴儿有多难伺候,常人难以想象。
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奶,婴儿会哭会排便,呼吸也不怎么规律。
喂奶、换尿布,哄孩子……她每次都是刚刚有些睡意,就会被闹醒。
程丹若以最大的毅力忍耐了下来。
她好像回到了鼠疫时期,明明人已经精疲力竭,脑筋也不再转动,可表面上却神色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灵魂和身体短暂地分开了。
她默默坚持着,等待清宁宫后续的反应。
太后与她所想一般,对皇长子并无杀意,抱走孩子,更像是将这枚重要筹码握在手中。平心而论,这算是相当不错的应对了。
假如皇帝有个万一,太后有齐王和皇长子,就有了和大臣谈判的底气。譬如立皇长子为新帝,令齐王摄政,这是大臣也能接受的结果。
但皇帝真的死了吗?
齐王又是怎么想的?
答案来得很快。
齐王一大早进宫,一边侍疾,一边游说太后。
“陛下在山里生死难料,母亲可要尽快拿主意。”齐王亲手喂太后汤药,“儿臣多方试探,杨奇山却不肯给准话,口口声声要等密云的音讯。”
尹太后道:“这也是应该的,兴许皇帝还好好的。”
齐王道:“儿臣自然也希望陛下安康,可……”他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那时山石滚滚而下,吓煞人也。”
尹太后觉得晦气,瞪他两眼:“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齐王见太后不松动,只好咬牙:“母亲救救孩儿吧。我惦记母亲安危,想尽快为兄长传讯,不比二郎奸诈,留在那里装好人,若是陛下……儿子倒也罢了,只是舍不得母亲……”
尹太后安慰道:“皇帝有了亲儿子,再怎么样,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娘!”齐王压低声音,“若兄长有了亲儿子,儿子该如何自处?我同您说实话吧,兄长一定会记恨孩儿,届时怕是、怕是兄弟相残……”
他“噗通”跪倒,哀求道:“孩儿不敢奢想大位,只求您救救孩儿吧!”
皇帝是长子,齐王却是幼儿,尹太后本就宠爱小儿子,更别说二十几年来,大儿子远在天边,只有小儿子承欢膝下,如何能不疼他?
闻言立即道:“快起来,哪就这么严重了?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兄弟岂有亲儿子好!”齐王长跪不起,“娘,唯有兄长无子,孩儿这条命才有用啊。”
尹太后依旧不应。
她再糊涂,也知道那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作为母亲,如何忍心长子绝嗣?
但于齐王而言,母亲答不答应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寻到机会。
“母亲累了。”他低声道,“您先歇息吧,儿子吩咐春姑姑两句话。”
第510章 刹那间
齐王不是尹太后。
母亲就是母亲, 孝道就是孝道,哪怕是想杀皇帝的太后, 最后也未必会死。可兄弟不同, 帝王家的兄弟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从前,齐王没想过皇位,但皇帝的所作所为, 一步步勾出了他的野心:兄长没有亲儿子, 他有,他的儿子上位总比侄子好, 但儿子上位, 又不如把皇位直接让给他。
尤其皇帝搞了归宗, 他们的生父也成了皇帝, 那他接任帝位, 不是名正言顺的事吗?
兄终弟及,本就是帝王家的常事!
齐王并不把丰郡王放眼里,在他看来, 丰郡王不过是跳梁小丑, 兄长拿来节制他的工具罢了。
真正有威胁的是皇子。
他今早去拜见杨奇山和谢世恩,两老狐狸口口声声说“齐王殿下辛苦”, 却分毫不接“皇帝陷落”的话茬,一个劲儿地说调兵救援。
齐王其实拿不准皇帝是不是已经死了,但做都做了, 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既然回来了,而不是留下装孝子,他就得博取足够多的好处, 这样就算皇帝侥幸逃过一劫,他也没输。
皇子。
齐王的目标就是皇子, 他敢发誓,这两老狐狸敢对他这么不客气,就是因为皇帝有了亲儿子!
不然,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现在是唯一能下手的机会。
他听宫人说,春姑姑一早就去了承华宫,遵太后旨意,抱回了不满三日的幼儿。
齐王想,无论如何,母亲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孙子哪有儿子亲!何况,他家大郎聪明乖巧,老娘一向疼爱。
一旦木已成舟,太后不想他被兄长杀死,就一定会庇护他。皇帝可以杀兄弟,还能杀亲娘不成?
齐王决定了,就准备付之行动。
他寻到春姑姑,笑道:“听说皇兄喜得麟儿,我这做叔叔的也不能小气。”他随手摘下腰间的佩玉,“孩子在哪儿,把我这平安扣给他。”
春姑姑稍微迟疑了一会儿。
她心里未尝没有怀疑,可作为奴婢,哪怕是太后跟前的奴婢,也没脸随意质疑主子的目的。
“皇子尚幼,见不得风,”春姑姑保守地回答,“还在屋里呢。”
齐王好像真的是一个好叔叔,关切道:“谁在照看?贵妃?”
“贵妃抱恙,娴嫔坐月子不宜挪动。”春姑姑尽职尽责地回答,“宁远夫人和奶娘在照看。”
宁远夫人?
齐王险些笑出声。他还能不知道亲娘多讨厌对方吗?因为她的缘故,尹家丢了爵位,他的好表弟成了残废。
天赐良机啊,就让他一口气料理了自己的敌人,再帮老娘去了心腹大患。
“原来如此。”齐王隐约闻得婴儿啼哭,当下便是一笑,“正好,宁远夫人怕是也在牵挂谢侍郎的安危。”
他一面说,一面朝屋里走了进去。
奶娘正在喂奶。
齐王倒也不急这一时片刻,在门外稍作等待。
春姑姑见状,去了两分疑窦,忖度着进了正殿:“娘娘,齐王殿下……”
“药呢?”太后不想提这个事,她骨折的胳膊一阵阵抽痛,难以安枕,“叫太医来,说我的手疼得厉害。”
春姑姑心里,太后永远是第一位的,当下不再多言,一边服侍太后喝药,一边喊小宫人去找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