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恭妃细细叮嘱:“春寒料峭,妹妹千万当心身子,至少要等孩子坐稳了,方好出去走动。”
“表姐放心,我都知道。”何娴嫔眼底划过一丝阴霾,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刚出三月的时候没的。
那天,她带着鹦鹉游春,结果被鹦鹉叼来的一只耳朵吓住了。
那只耳朵洁白细腻,却血淋淋的,戴着她熟悉的簪环,正是前两日她赐给女官卢翠翠的珍珠耳坠。
她从未想过会在宫廷遇见这样血腥的事,一口气没上来。
当日夜间,孩子就没了。
这是何娴嫔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老天垂怜,又给了她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她必须好好珍惜。
“表姐。”何娴嫔下定决心,试探地开口,“你也知道,我身子弱,这样大的福气,也不知能否承受住。”
田恭妃隐约听出话音,却假作不知:“说什么傻话,你我是陛下的妃嫔,陛下给了我们这等福气,我们何必妄自菲薄,好自珍惜便是了。”
何娴嫔抬起美目,似愁非愁地蹙拢眉梢:“不敢和姐姐比,我只要有个贴心的姑娘就满意了。”
不得不说,田恭妃内心深处,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快意。
她在何家的时候,何月娘穿金戴银,她却只能荆钗布裙,吃的是她的剩饭剩菜,用的是她剩下来的小半块胰子,山西干燥,涂脸的羊油都只能挖她剩下的一层底油。
那时,油脂已经不复洁白细腻,发黄凝结,恶心得很。
可她没得挑,只能接受。
现在终于轮到何月娘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了。
但习惯使然,她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温言道:“女儿贴心,儿子亦是依靠,都看缘分。”
何娴嫔垂下头,脖颈如同天鹅一般柔美:“表姐,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也不瞒你,这兴许是我唯一的孩子,我——”
她下定决心似的,缓缓道,“想请宁国夫人帮我一次,还望姐姐代为说项。”
田恭妃一时没有说话。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愤怒:你什么都有了,寒露之变中,何家庄避开了瓦剌的肆虐,安然无恙,你父母双全,爹娘疼爱,又有难得的美貌,宦官看见你,便不顾何娘子的好名声,硬说你是有福气的,特意写了你的名字。
进京采选,你受到最多的关照,分配的屋子是最好的,伺候的宫人是最好的,而你也不出意外,成为了后宫最受宠爱的女人。
你什么都有了,却还要觊觎我千辛万苦认下的亲人。
凭什么?难道天底下的福分,都该是你的吗?
但她克制住了情绪,故作为难:“若是我身边的宫人女官,妹妹张口,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程夫人身份贵重,我怎能随意指派,还是要陛下发话才好。”
“这是自然,我一定会想陛下恳请恩典。”何娴嫔温温柔柔地笑着,“既然姐姐不在意,我便放心了。”
田恭妃抬起眼睑,瞥向对方柔美的面孔。
何月娘无疑是美的,如月光皎洁,如莲花曼妙,如斯美人,陛下怎么舍得她吃苦伤心呢?
田恭妃收拢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握紧,口中却笑:“这下可好了,十个月后,大郎就有弟弟了。”
何娴嫔微微笑,道:“难道是妹妹,大郎就不喜欢了?”
“自然也是喜欢的。”
姐妹俩各怀心思,脸上却都是笑盈盈,好像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然而,她们彼此都明白,女人可以因为情谊,勉强和平地共享一个男人,却绝对不会在孩子身上让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些许的悲凉,因此对话只持续了一刻钟,便在微妙中结束了。
“不打扰妹妹休息了。”田恭妃放下茶盏,却按住了起身的何娴嫔,“自家姐妹,切莫拘礼。”
何娴嫔没有坚持,田恭妃还是贵人的时候,她私底下也从不让她行礼。
侍立的大宫女萍儿及时上前,代主人恭送。
田恭妃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口。
何娴嫔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气,似乎想借此吐出满腹的愁怨与心事。
“娘娘,恭妃娘娘……”萍儿迟疑地起了话头。
何娴嫔摇摇头,轻声道:“她会同意的,程夫人费心照顾我,便无暇再顾忌皇长子,皇长子也就能回来了。”
萍儿一想也有道理,却依旧愤愤不平:“娘娘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可恭妃娘娘……”
她眼底透出不敢直言的担忧,“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可要闭宫谢客?”
何娴嫔顿了顿,缓缓摇头:“这不是能自作主张的事,要看陛下的意思。”
贵妃仁善,得知她有了身孕,定然会让她好生休息,不必请安,太后在西苑静养礼佛,也无须她请安侍奉,不出宫是很容易的。
但闭宫又是另一回事,曾经皇帝封闭承华宫,是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这回却未必有这样的体面了。
果然,珠儿自景阳宫回来,带回了贵妃赐下的如意,和让她安心养胎的宽慰。
不多时,皇帝下朝,径直到了承华宫。
问明太医后,也说让她静养,并赐下许多滋补的药材,又让尚食局单独分几个人过来,同上回一样建个小厨房,一应吃食自理。
可当她委婉地恳求,能否也请程丹若照看,皇帝却道:“朕给你找个女医来,必是好的,你安心就是。”
他没有直接应下。
何娴嫔不由露出几分失望,可她承宠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对待帝王的话,轻轻颔首:“妾听陛下的。”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能有孕,朕很高兴——咳。”
他用力咳嗽,两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何娴嫔忙奉上茶水。
皇帝热热地饮了两口,这才止住:“好生把孩子生下来。”
“臣妾知道。”何娴嫔抚住还看不出异常的小腹,“臣妾一定会保护好他。”
虽无人敢直言,可她常年侍寝,怎会感觉不出陛下的身子江河日下。他已经五十岁了,几乎不可能再给她一个机会。
这就是她唯一的孩子,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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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嫔怀孕的消息,又一次传到了程丹若耳中。
不过,这次应该是真的,叶御医写的医案誊抄了一份,送到了她手中。同时,太监捎来口谕,皇帝让她举荐一名女医,入宫侍奉娴嫔生产。
意思很明确,你不用亲自进宫,继续看顾皇长子,但得给个可信可用的人。
程丹若:可用的有,可信的就不知道了。
她在古代几十年了,却始终搞不懂他们的思路。
有时候,好像只要是她的人,身契给了她,靠她生存,她们就会忠心耿耿,比如红参等人,干活利索,勤勤恳恳,没有任何背叛她的理由。
然而,她们凭什么这么“可信”呢?
因为社会天然的主仆制度,让背叛的代价变得无比巨大,还是因为无孔不入的主仆思想,才让她们无法生出背叛的念头?
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抹去一个事实——他们也是人。
人都有私心,巨大的利益和巨大的恐惧,都可能让她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荣安公主身边的空月不就是如此么?荣安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君上。
程丹若搞不太懂,因此判断不出谁绝对不会为他人利用。
她写了个奏疏,表示周葵花学会了大部分手艺,应付寻常情况没有问题。但皇帝的子嗣日渐丰茂,稳婆又要在宫外行走,保险起见,请立妇产一科,专门培养女医,一部分留守宫廷,调养妃嫔,一部分在宫外积累经验,必要时入宫效命。
翻译一下:你的人里周葵花能干活,我再帮你培养几个你的人。报酬就是没事的时候,你的人为百姓做点好事,你要用就还紧着你。
反正别找我要人。
这个建议,正中皇帝下怀。
他已经意识到,无论男大夫医术多么高明,男女有别之下,妇产一道还是女人更好用。
司药司的女医不懂医术,实在是十分不便。为了子孙后代着想,培养一批女医是极有必要的。
遂在奏疏上朱批:朕知道了,准立办。
第518章 立女医
项目申报通过, 程丹若顿时精神大振,暂时忽略了家有小孩儿的烦闷。
她已经为妇产科筹备许久。
教材写好了, 和太医院的合作也还算顺利。
目前, 大家在牛痘一事上有共同利益,她只要名,好处(主要是太医院新增的编制、种痘的利润)基本都分了出去。
太医们赚得多, 宦官们也借此掌握了门技艺, 双方最近在为皇家特供的事明争暗斗,对她都很客气。
尝到了好处, 就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和她翻脸了。
万一人家转头就拿出更好的疫苗, 他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以, 筹备妇产科, 太医院算是已经默许。
程丹若想要的显然不是默许。
默许又什么用, 他们可以翻脸不认人,女医昔年也辉煌过,出过几个备受宫廷喜爱的女医, 还不是无声无息消失了?
争名夺利容不下善心。
这回, 她要的不是一个暧昧模糊的妇人科,而是太医院下辖的独立部门——妇幼局。
收编女医和稳婆, 定期培训,未嫁女子能进宫入司药司,替皇室服务, 已婚女子宫外行走,可照常做生意。
听着像是异想天开,其实不然。
宫廷中有类似的群体, 即是女轿夫。
女轿夫是女户,其家庭也有男性, 只是不征收徭役,免掉杂差,且有赏银,平时遇到婚庆典礼之类的场合就进宫干活。
理论上工作不少,用女轿夫的不止妃嫔,公主、宗女、女官出行,都需要女轿夫上班。但是,实际却有些出入,不知从何时开始,女轿夫逐渐被内侍代替了。
虽然阉割过,可男性的生理特征更有优势,活儿就难免被抢走。
相较而言,女医就有好有坏了。
好消息是,只要男女大防还在,女医稳婆就不能被男性取代,坏消息是,古代女性的职业之路不断走下坡路,眼见快成夕阳余晖。
程丹若知道,今时今日,她提出一个想法,只要符合统治者的需求,就很容易被实现。但这也意味着,它随时会被当权者取消。
她希望走得踏实一点儿,也让别人没法挤占。
思前想后,定下几个粗略的想法。
首先,绝不大动干戈,引人注目,最好悄咪咪就给办了,省得出师未捷,先被道学家一顿批判。
因此就不大张旗鼓地找人了,劳民伤财,反正宫廷会有采选。
小选是选宫人,都是在京畿挑选普通人家的姑娘,到时候,提前截胡一批识文断字的就行。大选是选秀女,这就不能截胡了,得等皇帝挑完了,如有合适,就征为女官。
这可不寒碜,薛宝钗进宫也就是个女官。
原本的女官采选更不能放过,不过,这样的“漏”注定很少,届时特事特办。
采选出来的女医,无意外是未婚,她们需要学习三年,进宫服役。
程丹若已经给她们规划好了,先在安乐堂给宫人看病,积攒一些经验,之后为妃嫔调养身体,或陪伴生产,成为高端医护。
待年满二十五岁,如有意愿者,可出宫嫁人,之后在妇幼局当差,每月可领一份俸禄,并免除家中差役。再当五年差,满三十岁允许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