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振聋发聩,能让一部分盘桓在觉醒边缘的人顿悟,却也会让蒙昧的人下意识排斥。
人是很难改变固有的观念的,一旦排斥某种想法,大多数人只会不断寻找有利自己的佐证,而不是被改变。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符合世人的价值观——钻研医术,救治妇孺,既是儒家的仁善,又是为君分忧的忠心。
她们都觉得很合理,并且十分向往。
试想想,她在动乱之时,一力保住生产的妃嫔,平安接生皇子,又在危急时刻保卫皇嗣,力抗逆贼,堪称有勇有谋,忠义无双,谁不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们认可这样的形象,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而当她们这么做了之后,其实就已经做上了和男人一样的事。
在未来的某一刻,她们会发现,“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不是某种抽象的观点,而是已经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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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教小姑娘们上课,程丹若偶尔也会召红参或红花过来,问问医馆的情况。
她希望借此多了解中下层百姓的想法,免得拍脑袋想出什么法子,做完了才发现不起效。
红参便挑了傍晚,晚风清凉的时刻,上门回事儿。
程丹若在院子里搭了凉棚,四面垂落纱帐,防蚊又凉快。红参不是外人,也就没有进屋客套,直接在院子里说话。
大米小米湿漉漉地趴在树下,时不时抖抖毛,飞溅出大片水珠。
红参一路走在阴影处,却还是热出一脑袋的汗。
兰芳端上一盅冰镇的绿豆汤:“姑姑请用。”
她机灵得很,竹香和竹枝去年先后出嫁,竹香嫁的是个米铺少东家,人家不止读书认字,还在京城有两间铺面,才二十出头。
这人是红参给介绍的,她给东家老婆看病,对方说想娶个能干的小娘子,好帮忙打理生意,红参就想到了竹香。
竹香做事利索,性子却有些要强,嫁给商人既不愁吃穿,又能做事儿,规矩也不大,正正好。
竹枝则是嫁了个顺天府的衙役。
男方的爹娘死得早,他又有弟妹,一来二去就给耽误了,虽说没有田产,却有一处二进的宅院,在衙门里也有些外快,条件还算不错。
他对媳妇的要求就是最好识字,见过些世面,因为他来往的都有点身份,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懂门道,容易添麻烦。
竹枝沉稳,能照顾弟妹,又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婢女,对方一听就同意了。
因此,继梅韵和梅蕊之后,两个竹子都有了好归宿。
兰心和兰芳两朵兰花看在眼里,怎能不巴结外头的红参等人呢。
红参心知肚明,待她们这两个大丫鬟也客气:“多谢姑娘。”
她喝了口清凉的绿豆汤,暑气消散大半,这才呼出口气,说道:“近两月,医馆除了忙些,别的都好。”
程丹若让她坐在杌子上说:“忙什么?”
“咱们医馆开了两年,街坊邻居都猜得到咱们和太医院的关系,因此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多了,口碑也好,都是亲戚朋友互相介绍,红花那边的册子,每天都要排好几家,有寻常的头疼脑热,也有让咱们做产检接生的。
“暖箱已经有了口碑,好些富贵人家来买,我们都是送上门,手把手教会她们看温度针才走,也让他们画了押。育婴堂已经有十来个暖箱,听说一个冬天收养了二十几个弃婴,开春时,有两个父母来接,千恩万谢的。
“毛线活计还是在做,有的人家拮据,掏不出药钱,就拿做工抵。虽也有贪墨了毛线跑回乡下的人,但多数还是守约还了钱。不过盈利不多,略有结余。”
红参简单汇报了下最近的成果,顺便递上病历本。
程丹若翻开看,这本簿子的内容比较简略,仅写了病患的性别、年龄、症状和诊断结果。
大部分有结果,小部分空白。
红参解释:“有些疑难杂症我等实在不能诊治,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了。”
“看不了的不要勉强。”程丹若点点头,记起另一桩事,“既然来了,你再拿点药回去,尤其是青霉素,这天气千万小心产褥热。”
青霉素的培养皿在地动中摔了个粉碎,菌落受到污染,她花费半年才重新培养出较为纯净的青霉菌。
只□□妇用,倒也够使。
红参仔细应下,又和她说了几件街坊邻居的趣事。
什么胭脂铺的东家在外头养了个小,结果被人家仙人跳了,布店的掌柜回了老家一趟,带回来个和他肖似的孩子,说是侄儿,可大家都觉得是他和家里的寡嫂偷情生的。
还有谁家的孩子出息,五岁就能背好多诗,他爹娘四处打听私塾先生,想把他送去上学,又有个狠心的爹,天天在家毒打妻儿,邻居劝不好,反被他骂出门,过两天,孩子半夜啼哭,大家听见哀嚎,第二天衙役上门,把妻子带走了。
她半夜剁了男人好几刀,把丈夫杀了,邻居们凑钱疏通关系,想让她在牢里少受些罪,至于判决就没办法了,肯定是绞监候。
还有一户人家半夜遭了贼,偷走老太太的棺材本,最后一哭二闹三上吊,查出来是亲孙子干的,偷去赌博了。
总之,老百姓的生活一地鸡毛,也十分热闹。
“真有意思。”程丹若现在明白了,贾母为什么爱听刘姥姥说事,她们离底层百姓越来越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自己无法涉足的世界。
她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吗?”
红参见她爱听,也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医案最后的那个病人叫花婶,就住隔壁胡同,她是个寡妇,人很精明厉害,来咱们店里称毛线,总怕我们压秤。前两天,她病倒了,我带了药材上门,她却说不要我看,得去庙里求到符——她说自己撞小鬼了!”
程丹若:“鬼?”
“她说自己凌晨出门倒马桶,刚开门就见一阵妖风从巷子里窜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能听见鬼哭,叫人浑身发毛。她赶紧把门关上,回屋躲着,可没过多久就觉得脖子疼,上面起了一片红疹,正是被妖风吹着的地方。”
红参绘声绘色道,“您别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疹子,三条并排并,就像人的手指头,又比手指细长,怪渗人的。”
程丹若翻开医案,这位病人的诊断是空白。
“是水痘吗?”她问。
“不是,也不像痱子。”红参和花婶的关系不好,可怜惜她一个寡妇带着孙女过活,总想帮帮她,这才说起乱力鬼神的事,“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不是皮肤科专家,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问题。
丘疹多是风热或血热,也有气滞或血瘀,放在现代医学,许是过敏,许是细菌感染,许是身体免疫力低下……没化验还真不好说。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道,“请其他大夫看看吧,今年夏天热,最好勤换衣服被褥。”
二十八年旱,三十年就多雨,北方这么潮热的天也不多见,蚊虫都比前连年茁长许多,水池边嗡嗡嗡的。
狗都不想去玩水了。
不过,富贵人家一天三套衣服没问题,普通人家一人一件衣裳就很不错了,哪能隔三差五就换呢。
穷苦人家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夏天穿单,冬天夹柳絮,磨破了打补丁,缝补一年又一年。
她思忖道:“既然医馆收益不错,夏天就做点善事,送些金银花。一天发个几百份,让大家回去泡了沐浴。”
红参笑道:“夫人仁善。”
程丹若摇摇头。
很多人都夸她善良仁慈,然而,她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并非无所求,所求的乃是内心的安宁。
否则,锦衣玉食如何上身,金莼玉粒如何下咽?
富贵之下,累累白骨,她既贪恋生活的富足舒适,也渴盼精神的宁静,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平衡。
红参见她起了心事,乖觉地起身:“天快黑了,我早些回去清点一下药材,明儿就发。”
“你费心了。”程丹若道,“带些点心回去,让红花她们尝尝鲜。”
红参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暮色四合,大米和小米玩累了,趴在她脚背上吐舌头。
她抚摸它们的圆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不多时,晚风灿阳的光影里,谢玄英走了进来,伸手就道:“茶。”
程丹若递过自己的温茶。
他喝了两口,缓缓吐出口气,这天气上班,实在受罪:“方才谁来了?”
“红参。”程丹若见他衣衫微湿,“歇歇就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他瞥眼:“嫌弃谁呢?”
“去你的。”她说了花婶的故事,吓唬他,“小心长痱子。”
谁知谢玄英听了,没接这话茬,倒是说:“怎么也是撞鬼?”
“什么意思?”她不解,“很多人撞鬼吗?这还没到中元节呢。”
第521章 怪事多
中元节是一个很容易“撞鬼”的时间。
人们认为,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街头巷尾肯定遍布看不见的小鬼。这段时间许多的风吹草动, 都会被信誓旦旦地认为是“见鬼”了。
厨房藏的饭菜没了, 不是老鼠干的,是野鬼偷吃。
在路上滑了一跤,不是水渍没干, 是小鬼推人。
风吹过, 声音呜咽凄厉,绝对不是什么物理现象, 就是鬼在哭, 他断了香火, 没有人给他供奉!
总之, 处处都是鬼影。
程丹若习以为常, 已经会自觉给爹妈祖宗上香烧纸钱,免得丫鬟疑神疑鬼。
可这会儿才六月底,闹鬼也太早了。
夜风清凉, 谢玄英坐在躺椅上不想动弹, 便和她说起听来的传闻:“大概是十天前,城北有个叫刘大的闲汉, 半夜翻进一户人家,和婢女在后院天井偷情。”
程丹若:“……”
“两个人,嗯, 情难自禁的时候,忽然听见妖风刮过的声音,据说似哭非哭, 似嚎非嚎,十分奇怪, 只是他们情酣耳热,一时没有在意。过了会儿,有人出来上茅房,两人怕被发现,就各自躲开了。
“等到上茅房的人离开,婢女才出来寻人,谁想呼喊半天都没得应声,她觉得奇怪,四处寻找,结果在墙角发现了倒地不起的刘大,人已经断气了。她被吓得惊声尖叫,惊醒了人,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死人,主家自然要扭送她去官府,可婢女声称只偷情,并未害人。
“此案颇为离奇,一下就传出去了。城北的百姓人心惶惶,主家请了道士和尚驱邪,说不是鬼,是妖物,闹着捉妖呢。”
程丹若道:“……送官了不验尸吗?查出死因不就好了?”
“查了,死状颇为奇异。”兵部的衙吏属于体制内,消息灵通得很,他自然知道得更详细,“据说身体表面多有红斑,剖开一看,肝胆俱裂,却是吓死的。”
谢玄英拎起一颗樱桃,“消息传出去,百姓人心惶惶,还没到中元,城隍庙的香火就好得不得了。”
“又是红斑?”程丹若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传染病是有皮肤症状的,“该不会是麻疹吧?”
如果是,可就麻烦了,麻疹最易得的是幼儿,容易危及幼儿性命。
她立即叫人:“去各个医馆问问,最近得麻疹的人多不多。”
松叶连忙应下,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