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小说对文笔的要求不高,多点艳遇,少许猎奇,加点鬼怪,基本就成了。
虽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但大家都是冲什么看的,心里有数,没那么苛责。再说了,市井阶层对礼教本就没那么在意。
程丹若看过不少土著写的小说,都很大胆。
言归正传。
中元前,黑眚的作祟范围还在外城,但过了中元,内城也逐渐受到了影响。
妖物作祟,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就该一视同仁。
第一桩事情发生在刑部侍郎家里,就是谢四奶奶魏氏的娘家。
魏老爷子四十岁才中进士,从按察使做起,一直到回京入刑部,始终在司法领域深耕,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见过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在少数,算是极有经验的老人家。
事情就发生在七月二十一日,遇袭的是家中门房。
他自称晚上守夜,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咚”敲门,深更半夜的,谁敢开门,谁会上门?老门房吓得要死,不敢应声。
好在见无人应答,怪声不久后远去,他大着胆子,提灯到外面查看,却见街上空空荡荡,哪有人的踪迹?
老门房心知不对,立即闩好门,闷头睡觉,唯恐被魇了去。
一觉睡到天亮,被换班的奴仆叫醒,还以为逃过一劫,谁想已经满身丘疹,仿佛被鞭挞过。
魏侍郎查过无数案子,得知家里人遇袭,立马叫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看见了什么。
门房是他家里的老仆,知根知底,没有说谎的道理,他承认自己偷喝了点酒,但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昏头,确实什么人影都没看见。
魏侍郎轮着审问了家里其他仆役,无人听见奇怪的动静,勘察门房附近,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粉末、绳索等戏法道具。
换言之,确实不见人,却有人得了病!
这不是妖是什么?
消息传出,原本还没怎么重视的各部高官也震惊了。
原以为是市井传闻,江湖术士的把戏,怎么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也不能幸免?魏家人心惶惶,立马请了高僧高道作法驱邪。
但这只是开始。
内城中陆续有人家出现类似的事,虽说不过奴仆妾室,可毕竟是达官显贵身边的人,谁知道妖物会不会突然袭击他们?
大家一边求助于寺庙道观,变着法念经求符,一边要求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尽快缉拿作乱的妖人,还京城太平。
五城兵马司头大如斗,顺天府的牢狱人满为患,锦衣卫天天加班。
被抓的人更多了,这回,有名有姓的寺院都不能幸免。
南方来的和尚道士是重点关注对象,基本上被抓就会被上刑。
锦衣卫审出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江南早有传闻,说什么“黑龙现,天地动,灾祸频,世难安”的歌谣。
皇帝震怒又恐慌。
怒在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江南各地竟然无一人通报,慌在皇城之中,也有太监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宫人终于也听说了皇长子的妖龙身份。
田恭妃大怒,立即将嚼舌的宫人送进了宫正司。
潘宫正自然严厉地处罚了宫女,可人的惶恐是这么容易被掸压的吗?越是讳莫如深,越让人觉得确有其事。
贵妃安抚了田恭妃,说是妖言惑众,然而,娴嫔却已怀有身孕为由,拒绝再见这个表姐。
连表妹都信了,谁还能不信?
霎时间,要求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声音,消失了。
田恭妃病倒了。
皇长子被皇帝打包,又送回了谢家。
程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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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帝视角下,故事是连贯的,可在当事人眼中,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
程丹若的印象是这样的:
红参回事,提到花婶“撞鬼”生病——多人生病,疑似传染病——市井传出谣言,锦衣卫查案——说是妖人作法为恶,开始抓捕和尚道士——出现相似病例,传播进内城——所有人都开始相信皇长子是妖龙投胎。
这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仿佛天书一样离谱。
出现不明病例,不是该让太医院诊断吗?谣言归谣言,病例归病例,分开查不就好了?如果僧道是谣言的传播者,为什么逮捕之后,反而愈演愈烈了?
她有太多的不理解。
但谢玄英说:“既然还有人中招,证明还有妖人在逃,妖首多半还在外潜逃。”
程丹若疑惑极了:“你也信这个病是妖术所致吗?”
“为何不信?”他认真道,“若说是疫病,犯病者遍布城内外,素无往来,且与其他疫病不同,非一人传一家。如今却是无影无踪,高门密室不能幸免,若非妖术,实在太匪夷所思。”
程丹若微蹙眉梢。
她意识到了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现代人接受的教育是唯物的,发生任何离奇诡诞的事,马上就会寻找一个科学的解释。
哪怕是伪科学,也是建立在所谓的科学知识之上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世界未解之谜,人们不再相信是鬼怪,而是相信史前文明、外星人文明、超能力。
古代人的认知呢?
他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唯心上的。
君权神授是这个国家的根基之一,皇帝是天子,才有掌管国家的正统性。祭祀天地神明,是官方机构——礼部的职责。
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可朝廷与神灵的关系,而朝廷也在维护这一点。
无生教为什么能作乱?
因为白明月作为无生老母,同样拥有了与神灵交流的权力。
既然百姓相信神明的力量,那么,对无法解释的灾祸,自然会相信是妖术,因此动摇皇长子作为储君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如果这个病一直不好……”她以眼神示意。
谢玄英点点头:“殿下危矣!”
第524章 普通人
妖术带来的恐慌无孔不入。
仅仅过去两个月, 皇长子身边的保姆团队已经变了面孔。奶娘不再软中带硬,话中带刺, 客气又谦卑地表示:“恭妃娘娘病了, 无暇管教皇长子,又要请夫人多费心了。”
程丹若什么多没说,平静道:“地方收拾好了, 还是老样子, 你们带皇长子过去就是。”
皇长子在奶娘怀里趴着,眼珠子乱转, 小嘴微微扁起, 似乎有些想哭。
他已经认人了, 能分清“娘”和“姨”不是一个人, 娘对他更好, 姨……姨不喜欢,但他也习惯了时不时离开母亲,来到姨姨身边。
既然不是陌生人, 倒也没有那么想哭。
他拳打脚踢, 示意奶娘放他下来,他要自己走去别的地方。
奶娘不肯松开怀抱。
“夫人, 殿下他……”奶娘一脸为难。
程丹若道:“送他回屋吧,最近天太热,不要让他出屋子, 屋里里里外外都要守好,花园也不能去了,蚊虫多, 被叮一口可得哭。”
奶娘心里不安,她贴身照顾皇长子, 自然知道他不会变成妖龙,一口把看不顺眼的人吞吃掉。
但陛下是天子,皇子本就是龙子,本就是有些来历的,假如他不高兴,谁知道会不会让自己倒霉减寿?
这种法力的事啊,说不清楚。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明。奶娘抱起皇长子,告诉他:“殿下听姨母的话,我们回屋去。”
皇长子顿时不满:“姨坏!”
程丹若没理他。
而奶娘祸水东引成功,立马抱了他走。
程丹若叫来管事,吩咐他们清理花园,并把门锁了,再去买点冰备着,小孩子冷不得热不得,万事皆要小心。
处理完鸡毛蒜皮的琐事,她没有留家里坐镇,反而出门了。
她直接找上了段春熙,要求见见病人,为他们做个诊断。
段春熙有些意外。
妖术诡诞,人人避之不及,上门说愿意驱邪的,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浑水摸鱼的,怎么宁国夫人也要凑热闹。
可她既然想掺和,段春熙也没有赶人的道理,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亲自将人带到诏狱,提了生病的人。
因出现症状的时间不同,她得以见到了多个阶段的病症。
两天前遇袭的人身上,伤处遍布红色丘疹,像是鞭挞过的痕迹,长条状,有许多颗粒。
四五天左右则已经变成脓包,抓挠后一片糜烂,病人自称头疼又头晕,好像魂灵受创,明明是外伤,却好像将死之人,奄奄一息了。
十几天的身上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道深色疤痕,只是人看着也不大好,浑浑噩噩的,还说能听见有人在夜里呼喊他的名字,犹如勾魂。
程丹若没理会他们的说法,反倒耐心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毫无疑问,这是皮炎。
问题就是什么皮炎。
湿疹?似乎没有这么条带样的状态。
过敏性皮炎?不像,如魏侍郎家的老仆,已经京城待了十几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且这么多人因为同一种东西过敏的概率不高。
钩虫皮炎吗?也不像,钩虫多在粪便里,赤脚在地上踩的农民最易得,这次发病的人却不分老少,无论贵贱。
接触性皮炎呢?这和过敏性皮炎相似,都是接触了什么东西导致的,区别在于接触性是直接损害皮肤,而过敏是因为免疫机制。
也不像。
奇怪,太奇怪了。
此前考虑到病患分布松散,没有直接联系,也不是直接传染,但附近都有水,她怀疑是虫咬皮炎。
但患处没有明显的伤口,红疹都是成片的,也没发现毒针刺嵌在皮肉里,看着就像是鞭子抽过留下的索状痕迹。
这又不像是某种昆虫的蛰咬导致的了。
“太医看过没有?”她问,“怎么说?”
“都说是热毒蕴结证。”段春熙道,“有的说是风邪,有的说是谷痒症,治倒是好治,马齿苋捣烂敷伤口,或是颠倒散洗剂,都有效用。”
“谷痒症?”程丹若沉吟思索。
谷痒症也叫草痒症,说的就是螨虫皮炎,因为螨虫寄生于草谷之中,接触的人多浑身奇痒得名。
这种猜测也有道理,螨虫很小,不一定能寻见伤口,或许,导致皮炎的罪魁祸首是寄生虫?
她拿棉签沾了点皮损的黏液,准备回去拿显微镜看看。
——结果可以预料,又花又乱,什么都分不清。
程丹若又把各病患的资料收集成册,按照性别、年龄、身份分类,试图寻出蛛丝马迹。
这份工作繁琐又无趣,进展缓慢。
与之相反的是人们对抵抗妖术的决心,堪称井喷。
短短几天,京城内外,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老百姓家里,都挂起了辟邪符。
这真的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讲究点的是从寺院里请来的神像,贴在门口当结界,门窗再贴点符箓,也有拿黑狗血泼大门的,穷人家什么都没有,就去借个小朋友,在门口撒尿,童子尿辟邪法。
假如仅仅如此,或许只是一场大型的迷信活动。
可事实上,人一旦恐慌起来,就会造成无法预知的可怕后果。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此前遇妖的人至少得了皮炎,之后说遇见妖物的人,生的病千奇百怪。
“我在路上走,忽然觉得有风吹过,我浑身发冷,一点意识都没有,再醒过来就在郊外了!”
“老子在相好家里睡觉,半梦半醒发现在天上飘,他妈吓得我一泡尿醒了,头重脚轻,躺了三天才醒。”
“隔壁家小子被妖龙吃了你可知道?他人在家里躺着,魂已经没了。”
“巷底的小寡妇被妖龙魇住了,拿刀砍人呢。”
几乎每个人身边,都出现了这样或那样遇妖的事件,因此,对官府的不满日益增加。
你们不是在抓捕妖党吗?
为什么抓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有人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