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妖龙传闻一出,跑到承华宫献殷勤的人又多了。
大家明里暗里都在议论,说皇长子遭天厌,不堪为储君,还是要立皇次子。今年风调雨顺,可不比二十八年,又是干旱又是地动,怎么都不像祥瑞。
何娴嫔越听越害怕。
既怕田恭妃信了,为皇长子害了她的孩子,又怕皇帝信了,以为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因此这日,皇帝摆驾承华宫,才说了两句话,她就忍不住跪下陈情。
“陛下,臣妾天幸能怀上皇嗣,无论男女,感恩戴德。如今宫闱谣言四起,离间臣妾与恭妃的姊妹之情,更是在拿臣妾腹中孩子做筏子。”
何娴嫔眼圈微红,梨花带雨,“臣妾绝无妄想,还望陛下明鉴。”
爱妃哭得这么凄惨,皇帝难免心软,亲手扶起她,宽慰道:“你还怀着身子,别哭坏了。”
又道,“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都是小人在嚼舌根。”
娴嫔性子柔弱,不爱与人争,先前他出尔反尔,没有把大郎抱给她,她也只是哭泣半夜,恳请他不要计较何家失态,与恭妃依旧往来,并无龃龉。
妖龙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绝不是后宫女子能做到的。
他知道背后必有人暗中操纵,将一桩邪祟作案的事情按在了大郎头上,可民众愚昧,信了这等传言。
“朕已命人搜捕奸贼,爱妃无需多虑。”皇帝再三安慰,“你身子渐重,还是少操心这些。”
何娴嫔含泪叩首:“多谢陛下。”
皇帝陪她吃了顿饭,这才去贵妃宫里,嘱咐她清肃宫闱。
“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者,尽杀之。”帝王平静地下达了谕令。
贵妃静默了一瞬,似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皇帝愿意让她动手,就是这二十多年的情分了,她保不全其他人,只求保全景阳宫。
遂垂眸应下:“谨遵圣谕。”
一场血腥的清查开始了。
宫廷几万人,谁没有听说过妖龙的传闻,谁没有私底下与人讨论过此事?可东厂和宫正司不问情由,只要被抓到议论此事,或是有三人以上检举某人宣扬过,便直接定罪。
皇帝说,尽杀之,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潘宫正入宫几十年,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死这么多人。
杀都杀不过来。
宫中不许见血,毒药亦不可入宫,杀人要么杖毙,要么勒死。
开始,为震慑宫廷,选的是杖毙,戴罪之身的宫人被捂住嘴捆在长椅上,一棍棍打下去,直到人彻底断气为止。可很快,行刑的人就不够用了。
杖刑是力气活,打死一个人怎么也要几十棍,一口气打死七八个就顶天了,实在杀不过来了。
于是改成绞死。
偏僻的屋中,横梁挂满白绫,送上去一个吊死,再拖下来换另一个。
宫人们哭天抢地,哀求磕头,塞钱求饶,哭嚎声传遍每个角落。可没有用,皇帝金口玉言,谁敢绕过?
一天几十具尸体往外抬。
净乐堂烧都烧不过来,大家只好排队等死。
潘宫正几日几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看见的就是宫人绝望的脸孔,耳畔凄厉的叫喊声萦绕盘旋,久久无法散去。
短短几天,她就老了不止三五岁,鬓边白发丛生。
她问洪尚宫,真的没有办法吗?
洪尚宫缄默以对。
“或许,可以求求永安宫。”今时今日,或许只有田恭妃才能劝陛下。
但洪尚宫道:“恭妃娘娘病了,陛下有谕,令其静养。”
潘宫正顿了顿,久久无话。
洪尚宫垂下眼睑,拨弄手上的佛珠。她没有告诉潘宫正,田恭妃与其说病了,不如说是惹恼了陛下。
陛下对她很失望。
第526章 一只虫
永安宫中, 田恭妃卧在美人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她却没有心思欣赏, 满脑子都是皇帝的话。
昨日太医诊脉,皇帝专门来探望。
太医说她是忧思过度,导致脾胃有伤, 皇帝当时没说什么, 可太医一走,他就忍不住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田恭妃已经半月吃不进喝不下, 粥米喂进胃里就想吐, 入夜则无法安枕, 心跳如雷, 冷汗层出, 加上天气热,病了却不好用冰,过得着实艰难。
她不求皇帝对她像对月娘, 温言细语, 好生劝说,但张口就是指责, 未免太让她寒心。
“臣妾愚钝。”她费力支起身,“不知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皇帝是什么人?他说你错了,你还说不知道错了, 自然更令他恼怒,斥道:“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田恭妃惊呆了。
“大郎正在风口浪尖, 你不说沉住气,好生替他张罗, 反倒病了,连照料他的本分都做不好,有你这样当娘的吗?”皇帝恨铁不成钢。
他对娴嫔和恭妃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娴嫔是爱妃,柔怯一些没什么,何况又在孕期,多愁善感一些也正常。皇次子的生母不需要野心勃勃,安分柔顺才是最好的。
恭妃却是储君之母,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何时便会……大郎还小,难免需要太后垂帘。
可恭妃这样子,连贵妃十分之一的稳重都没有,怎么放心托付?
他越想越不满:“都说为母则强,你这当娘的做成这样,如何教导大郎?”
田恭妃的脸色顿时煞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来这样的训斥,一时间无法自辩,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呆立当场。
皇帝愈发失望,拂袖而走:“恭妃病了,好生静养吧。”
他走后,田恭妃就像是失了魂,怎么都无法挣脱出泥沼。
“娘娘。”荣儿见她怔忪,万分忧心,“陛下也是担忧皇长子,才说得重些,娘娘是殿下生母,这会儿可不能倒下,若不然,岂不是让小人称心如意?”
田恭妃苦笑。
她知道皇帝不喜欢她,也早就不奢求什么情爱恩宠,自怀有身孕起,她就清晰地意识到,孩子才是终身依靠。
被皇帝厌弃不算什么,可若是因为她害了大郎,这是田恭妃难以忍受的。
她想和皇帝认个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认。
原本还能和月娘商议一二,和这段时日,她们姊妹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又因为谣言而岌岌可危。
是的,田恭妃的理智告诉她,月娘不会做这种事,可大脑却不受控制地想,皇帝是否因为月娘说了什么,才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她呢?
更有甚者,这满宫谣言的背后,有没有承华宫的影子?
月娘没能抱走大郎,她心里……真的毫无怨恨吗?
越想,越不安。
“娘娘。”荣儿轻唤。
田恭妃回过神,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有些……头疼,你让敏姑姑过来给我按按。”
荣儿松口气,去唤敏姑姑。
敏姑姑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妇人,她是老宫女了,一直没有离宫。
年轻的时候找过对食,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对食死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好在熬得久了,在宫里也有一份手艺,她擅长按摩,宫妃们闲来无事,都喜欢找她按按。
于田恭妃而言,敏姑姑还有另一重作用,就是帮她按摩满是皱纹的肚子。
虽说皇帝并不临幸她,可她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总想再好看些。
“娘娘。”敏姑姑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多,彼此已经很亲近了。无需多言,她替田恭妃摘掉钗环,换好家常旧衣,这才挖了勺调配好的油膏,替她揉按腹部。
松弛的皮肤挂在腰间,即是孕有皇长子的荣耀,又是难堪的疤痕。
田恭妃忍受着痛苦,蹙眉不语。
敏姑姑见状,寻了个话题:“娘娘似有心事。”
“不提也罢。”田恭妃摇摇头,并不多言。
敏姑姑好言相劝:“娘娘也该想开点,该认错的时候就认个错,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宫里说是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的还少吗?”
这话无疑戳中了田恭妃的心事,她拧眉道:“陛下让我静养,我该如何认错?”
敏姑姑一听,知道她没有死犟的意思,不由松口气。作为宫妃,怎么能和皇帝对着干呢?恭妃恭妃,更要恭顺才行。
“娘娘,宫里的事向来是猜透不说透,您哪里需要真的认错。”敏姑姑道,“皇长子在宁国夫人府上,您派人送些东西去,关怀两句。陛下见你将皇长子放在心上,‘为母则强’,自然就高兴了。”
田恭妃深觉有理,连忙吩咐荣儿将做好的夏衣送去谢府。
而敏姑姑见她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愈发上心,说话也大胆了起来,低声道:“承华宫那边,也不能不防。”
田恭妃登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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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恭妃养病,何娴嫔养胎,后宫中两大红人纷纷袖手,其余妃嫔更无能耐干涉。
只苦了柴贵妃,既不敢违逆皇命,又心惊肉跳,夜半睡不着觉,跪在小佛堂里念经祈祷。
眼见武宗末年的事,如今却要重演,她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却不知道哪个菩萨能保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会以多少尸骨结束。
“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此生善终。”柴贵妃合十诵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倏忽间,天色微明。
冷僻的院落迎来又一日的死亡。
但今天,已经没有哀嚎与惨叫了。犯罪的宫人被关押了两三天,这几天里,他们忍饥挨饿,力气早已流逝。
虽然还有求生的渴望,却也觉得给个痛快也不错,省得在受罪吃苦。
身强体壮的宦官走进屋,两人一组,拖起委顿在地的宫人,将她们拖到梁下。勒死过上百人的白绫发黄发臭,地砖上还有隐约的水迹,在高温下蒸腾发散,尿骚气冲人。
宦官熟练地将她们挂到布圈里,一个抱腿一个套绳,然后手一松,一条人命就交代了。
如此绞死了三十余人,日头渐渐升高。
宦官们正准备绞杀下一批,忽然见潘宫正推门而入,立即叫停:“等等。”
宦官面面相觑,重重叹了口气:“宫正何必令我等为难?”
他们也不想杀这么多人,可皇帝的命令摆在那里,他们不想自己被吊死,就只能吊死别人。
“我不为难你们。”潘宫正徐徐吐出口气,“宁国夫人清早进宫,说已经知道妖术何来,恳请陛下开恩,陛下已经准了。”
空气骤然一静。
足足过了半柱香,才听见被捆押的宫人内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
死里逃生的宫人哭天抢地,劫后余生,刚咽气的尸体堆在墙角,身子却在夏日慢慢冷却,冰冷如铁。
顷刻间,生与死的界限无限分明了。
潘宫正面露怜悯,却道:“内侍那边,应当也有人去了,你们……也先回去吧。”
不错,即便是为宫人行刑的宦官,也有相熟的兄弟被牵连,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等死。
他们也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眼底却是深深的迷惘。
宁国夫人怎么才来呢?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术……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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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昨天晚上才破解妖术之谜。
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她出去捉妖的第五天,前面几日都是无功而返。
今天也不曾例外。
虽说是月黑风高的阴天,月光黯淡近无,整座京城都好像化在浓黑的墨汁里。没有一丝风,天闷热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