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都没来得及说,这事不急,明日再办也不迟,就发现人已经没影了。
谢玄英点评:“咋咋呼呼的,不如柏木他们。”
“天热,心里就着急么。”她为小厮说了句好话,顺便拿团扇给他扇扇风,“还热不热?”
他吐出樱桃核:“这是催我洗漱呢?”
“快去洗,”她用绢罗扇子在他肩头不轻不重敲了两记,“洗完吃饭。”
谢玄英掸掸衣袖,立起身,却没往屋里走,反倒是一个箭步上前,兜袖子把她拢在怀里,摁着她的脑袋贴紧胸口。
程丹若:“……松开。”
他不松手。
“幼稚。”她推他。
没推开。
他的体温随同盛放的夜来香一起,紧紧黏住她的皮肤,温热又芬芳,好像在温水中徐徐绽放的茶叶,舒展碧绿的叶片,别有一股安神的气息。
“你不热吗?”她问。
“不热。”
不热就再抱一会儿吧,夏夜的晚风如此令人沉醉。
-
次日,程丹若睡了个懒觉,短暂地忘记了麻疹的事。
好在松叶尽职尽责,专门和她禀报了,说昨晚上和今上午,他前后跑了内外城好几家医馆,并未听说近日多麻疹。
程丹若听罢,放下一桩心事,也没怎么惦记。
然而,妖风之事并未就此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这回出事的是五品官的儿子,他今年十五岁,非常用功刻苦,不仅大夏天的也躲在屋里看书,晚上还要挑灯夜读,绝对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懂事孩子。
谁想也被妖风刮了。
据他所说,夜里凉快些,他便开着窗户,对月色,借烛光,继续看他的书。
看得正犯困时,忽然在月光下看到了一片朦胧的黑影,变幻莫测,像风一样穿过庭院,火燎似的拂过他的肩膀。
他大惊失色,挥手驱散,彼时不觉有异,一觉醒来,后背全是红色丘疹,痛不欲生。家人忙请大夫,谁想积年的老大夫瞧见,却说从前未曾见过,似是风热,开药外敷,却效果寥寥。
其母去清虚观求了一道符纸,按照道长的说法,烧成灰抹在身上,竟好许多。
如此妖异,立即广为流传。
市井中渐渐有了说法,倒是京城有妖物作祟,来无影去无踪,被吹到的人轻则满身红肿,重则丧命。
中元将近,迷信气氛本就浓厚,又接二连三除了这样的事,百姓怎能不慌?
一时间,城隍庙、道观、寺庙、野祠……香火不绝。
百姓们或是求护身符,或是求观音菩萨像,或是求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力求镇压邪祟,不要来自己家作乱。
程丹若也收到了惠元寺和清虚观的礼物。
僧人、道士亲自上门,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尊佛像和一本经书,表示这都是咱们免费送的,不要钱,只要两位居士/福主平安顺遂就好。
简而言之,客户服务做得极好。
他们这时候上门,程丹若怎么都要买点服务意思意思。
比如在寺里给父母点灯,定一艘福船烧掉,业务一下就有了。
程丹若花了钱,就想免费打听些消息。
妖风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家都给了自己的说法。
惠元寺的僧人说,按照时下的说法,这确实不是鬼,而是妖,因为鬼怪害人通常无影无踪,什么都看不见,妖才是能看见的。且鬼魂伤人留下的痕迹,多是血瘀青紫,妖术所致才如同火烧。
这应该是风邪的一种。
清虚观的道士则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说法。
“此物名为黑眚,乃是五行中水气演化的妖物,但凡遇妖之地,必有水源。不是花园便是井水,又或是积潭池塘,黑眚借水气行路,所成之伤也须以草木清凉之水方可解。”
程丹若从没听过这些,一时大感意外,可道士言辞凿凿,显然不是信口雌黄。
她不由问:“从前也有过么?”
“京师少些。”道士从容答道,“浙江金华曾有黑雨如墨,乐安城曾见黑气如死灰,南京有黑气,应州亦出黑风,皆是黑眚行迹。”
程丹若: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有法子应对?”
道士迟疑了下,微笑道:“观中师兄已预备开坛作法,驱除邪祟。”
程丹若果断打住:“那我就放心了。”
再聊下去怕是又要被掏荷包。
她选择等谢玄英回家后,逮着他问:“黑眚是什么?”
“眚,灾也,黑是水的颜色,也就是五行水气导致的各种灾祸。”谢玄英知识面很广,立马解释道,“与水有关的灾祸就被称为黑眚,最常见的就是黑雨。”
顿了顿,语气微微变化,“不过,按照五行,疾疫也是属水。”
程丹若道:“很多疫病都是通过水源传播,这不稀奇,还有什么?”
他道:“多了,以前通常将‘恒寒、恒阴、雪霜、冰雹、雷震、鱼孽、蝗蝻、豕祸、龙蛇之孽、马异、人疴、疾疫、鼓妖、陨石、水潦、水变’列入其中。”
程丹若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你是说极寒极冷的气候是吗?蝗蝻也是?豕祸马异是什么?”
他瞥她:“马不像马,猪不像猪,更有甚者,似人。”
程丹若:“……人疴不会是什么双头双脚的孩子吧?”
“不错。”谢玄英点头。
她大为无语,畸胎和水有什么关系啊?离谱。
“这是很常见的事,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可能诞下畸胎。”她解释了句,思索道,“清虚观说病人发病的时候,附近有水源,如果是真的,我怀疑是借水传播的疾病,这两天,让家里人都小心些,好在我们都是用家里的井,应该问题不大。”
谢玄英应了声,表情有些空。
程丹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落在屋脊的神兽上。漠漠的霞光打向瓦片,像是橘色的灯烛,照出瑰丽天然的晕光。
麦子在屋脊上走路,肥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脑袋毛茸茸的。
“给我下来。”她呵斥,“瓦都要给你踩碎了。”
麦子一屁股蹲下。
大米小米听见主人的声音,小跑过来蹲下,朝麦子“汪汪”叫,催促它。
犬吠阵阵,谢玄英终于回神:“晚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玉井饭。”
所谓玉井饭,是指饭里加了嫩白藕和莲心做成的饭粥,甘甜可口,名称则源于自韩愈的诗,又多一重古意。
谢玄英很喜欢吃这种风雅的东西。
“行。”她痛快地附和,“你刚想什么呢?”
他略微迟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为何是黑眚?”
程丹若:“说明白点。”
他只好道:“皇长子名灥,他这一辈又是主水的。”
皇室的取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皇帝排到木,皇长子这一辈就属水。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此前有传闻,皇长子乃黑龙投生,又出现了水行灾祸,怎么看都过于巧合。
谢玄英现今有两个想法。
要么是人为的谣言,要么是……真的。
地动后,田恭妃突然生产,又有雨,怎么看都像是黑龙潭的龙出世,正好投胎到田恭妃肚子里了。
虽然这个说法是他本人现场胡诌的,可不妨碍他也信了。
“你说呢?”他语调低沉,眼睛却惊人得明亮,仿佛刹那间道破了天机。
但程丹若毫不犹豫道:“若只是黑眚,不过百姓愚昧,可剑指皇长子,必是故弄玄虚,借题发挥——反正我不信。”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轻轻吐出口气:“也罢,你不信,那我也不信好了。”
第522章 风暴始
谢玄英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妖龙和黑眚关联的人。
京城这种地方, 不缺贪官污吏,不缺奸猾之辈, 更不缺聪明人。但正是因为都聪明, 反而人人缄默了。
开玩笑,妖龙的传闻一听就不对劲,天子受命于天, 这是礼法的根本, 现在说皇长子的出身有问题,是从根子上质疑他为储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不得不说, 最初大家听到这说法, 都要忍不住赞一句“刁钻”。
皇帝藏起了彤史, 皇长子又是在乾阳宫出生的, 太监、女官、命妇、妃嫔, 众目睽睽之下,很难编出“狸猫换太子”的异闻。
不能说这辈子有问题,就说上辈子有问题。
但很快, 众人就意识到情况没那么简单。
京城竟出现了妖物!
夏朝建立的根基, 就是承天之命,替代暴虐的元朝, 以此彰显正统性。
“天命”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
在立储之际,忽然爆出这样的灾祸, 不仅让人疑惑皇长子是否真的有问题,甚至难免质疑在位的皇帝,是不是下达了什么违背天理的政令。
事态严重了。
于是, 大家更不愿意当出头鸟,去和皇帝说这件事。
太敏感了。
你说你是好心提醒皇帝, 怎么证明呢?说不定就是在反对立皇长子为储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吧。
可隐瞒仅仅是对皇帝一个人的,官员们彼此并不需要讳莫如深,反而会似是而非地讨论。
阁下可曾听闻……
确有其事,人心惶惶啊。
英雄所见略同,此事定不简单。
你是说——
隐秘的交流并不曾阻碍消息的流传,相反,当每个人都用神秘的口气交谈,消息会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传播,乃至引爆。
过了七夕,中元将近,迷信活动到达顶峰。寺庙、道观、集市、法场……只要有类似的活动,就会有人谈论这事。
此时,所有人都将妖龙和黑眚联系在了一起。
传闻不断演变、加工、传播,终于变成了全新的样子。
——皇长子乃妖龙之身,这次的黑眚就是他带来的。
御史坐不住了。
别人沉默情有可原,御史不说可就是渎职。
边御史就在谢玄英的暗示下,写了封奏疏递上去,没提皇长子,就说京城异闻频现,百姓人心惶惶,请巡城御史与五城兵马司调查,以安定民心。
合情合理,规规矩矩,非常安全的内容。
皇帝彼时还没留意,翻到奏疏随口问了句:“中元将近,又有鬼怪害人?”
石太监弯腰:“说是……黑眚。”
他迟疑一刹的语气,被皇帝捕捉到了。他抬首,分明见这太监神色有异,心知必定有鬼,呵斥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石太监将传闻说了,不等皇帝开口,立马下跪请罪:“奴婢只知市井中有妖物伤人,未曾料到以讹传讹,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说,奴婢该死!”
皇帝脸色铁青,压根没理会他的自辩。
要说他心里,对皇长子在地动当天出生的事,一点芥蒂也没有,那是谎话。但问题是,恭妃是在地动后发动的,按照程丹若的说法,是受惊才提前生产,而地动是在他祈雨的时候,突然发生的……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皇帝不仅怀疑皇长子,也有点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