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条件应该不算苛刻。
如今的宫廷,一旦征为宫人,除非额外恩典,否则终身不能回家。
安乐堂里老迈的宫女,与太监对食的妻子,都是这缘故。
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嫁人,于宫人而言具有不小的诱惑,三十岁就能退休,显然也不算苛刻。
且平民百姓家有各种杂差,从造桥修路、运粮食、疏通河道,应有尽有,年限可比这个长多了,只不过通常被征召的是男性。
能够免除杂差,男性劳动力就能在家种田,程丹若希望这样的福利,能让源自家庭的阻力变小一些。
当然,假如满二十五岁不愿意出宫,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根据皇帝的旨意,或去妃嫔身边伺候,或随公主出嫁,或赐给藩王妃、命妇治病调养。
这是采选女子的升职路线。
从头培养的好处是忠诚,缺点是时间长。
过渡时期,还是不能放过民间的稳婆,太医院登记的簿子,麻烦直接转给妇幼局掌握,每月培训两天,给点赏钱。
程丹若对此没什么把握。
照理说,精进技艺还能拿钱,大家应该不会排斥,且现在人人都知道,她的妇产知识是最好的,学过和没学过的,达官显贵肯定倾向于学过。
但老百姓的想法是很难捉摸的。
她们或许嫌麻烦,或许怕本事不够露怯,或是没去过号称去过了……都难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次,就是课程,这没什么好说的,《妇育指南》就是教材一,再加点诊脉和辨认药理的知识,急救能掺就掺,反正尽量塞。
最需要斟酌的是编制问题。
御医正八品。
天花板显而易见,只能九品,和惠民药局一样,设立大使一人,副使一人,再有不入流的医官、医生、医士三个等级,凭考试成绩晋级。
官小不怕,有正儿八经的职位和编制才是最重要的。
比起之前笼统的女医稳婆,现在看起来正规多了。
程丹若拟完奏疏,再次递上去请皇帝批复。
皇帝朱批:准,令司礼监督办,程夫人以照料皇长子为要。
程丹若:“……”
总之,部门就算是成立了。
司礼监很会揣摩人心,找到一处内城里,皇城边的一处两进院子,将其作为妇幼局的地址。
这样宫人进进出出方便,不用和太医院的人打交道,又有独立性,看着就是一个单独的部门。
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
她十分满意,再次说服自己,皇帝再烂,毕竟是个能给项目的老板。
对他儿子好一点,这可能是未来老板。
程丹若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端起完美的面孔,去东院探望皇长子殿下。
皇长子一岁四个月,说可爱确实正处于小孩比较可爱的时间段,尤其不需要她把屎把尿照顾,平时抱出来就是白白嫩嫩的,看着很讨喜。
但她刚到门口,这小家伙就赏了奶娘一耳光。
小孩不懂事,打到大人不是事儿,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大为无语。
“打得好,殿下的手真有劲儿。”旁边的奶娘笑眯眯地鼓励。
挨打的奶娘脸颊微肿,却也附和地笑:“谢殿下赏。”
程丹若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头一次深刻意识到了,“奴颜婢膝”四字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产生了一丝疑虑。
这孩子真的不会长歪吗?
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能明白什么人和人之间没有本质差距吗?
对是非对错有没有概念?
“程夫人。”门口的太监发现了她的踪迹,忙出声请安。
奶娘们空手的顿了顿身,抱着孩子的一动不动,只扯出笑脸:“程夫人来了。”
程丹若收回思绪。
现在考虑这个太早了,也没什么意义,说得好像她能插手一样。
“我来抱吧。”她伸出手,想掂掂孩子的分量。
奶娘道:“殿下又沉了,还是老奴抱着稳妥。”
意料之中。
程丹若没强求,转而提出要求:“让孩子走两步我看看。”
“殿下不喜欢走路,一放地上就要哭。”奶娘柔软地顶了回去。
生母和姨母,傻子都知道应该听谁的话,她并不怕触怒这位命妇,只要恭妃娘娘觉得她养得好,宁国夫人又能如何?
程丹若却神色不变,还是说:“他该学走路了。”
奶娘低眉顺眼:“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听主子吩咐办差罢了。”
“该学走路了。”她语气坚决,“十六个月,不小了。”
奶娘微微变色,却还要争辩:“皇长子不爱走路,奴婢也没有办法,再说了,殿下尊贵,天家又不是平民百姓,盼着孩子早早下地干活,小人家伤了骨头可怎么好?”
程丹若不理他,继续提要求:“他必须学走路,殿下身份尊贵,更该自小严于律己,否则今后开蒙读书,如何坚持得下来?”
奶娘还想说什么,可她没给机会:“回宫前,要让殿下自己走一段路,我每日过来查看成果。”
又看向怀中转动眼珠的皇长子,“大郎,好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别怕摔跤。”
皇长子扁扁嘴巴:“不!”
“必须自己走。”她不容置喙,“你是大孩子了。”
皇长子去看奶娘和宫人。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说话。
“夫人,殿下还小,何必勉强他?”奶娘接收到皇子的信号,忙表忠心,苦苦劝说。
程丹若:“那你进宫去,问明陛下或恭妃娘娘,不走路使不使得,若使得,你们尽管抱着。”
这话一出,她们便不敢吭声了。
小孩子一岁多,当然能走路,要是教好了,回宫陛下和娘娘看见也高兴。
唯有奶娘不大高兴,她身强力壮,抱皇子最稳当,皇子平时要抱一定会选她,若是会走路了,她这份特殊也就湮灭众人。
她不高兴,另一个奶娘却觑见了机会,忙应承:“是,奴婢们知道了,一定好生教导皇长子。”
抱孩子的奶娘登时冷脸。
这些眉眼官司,没有逃过程丹若的眼睛。
她懒得管,皇长子和她亲不亲无所谓,但要是发育得慢了,皇帝问罪,她也不想背锅。
“大郎,要听奶娘的话,自己走路,多吃饭,少喝奶,你是大孩子了。”
程丹若象征性地关照两句,待够一刻钟便走了。
回到了自己屋里,二话不说揪起麦子,掏剪刀剪爪子。
麦子蹬后腿挣扎,被她打了一嘴巴。
“安静。”她拿布包住猫咪,给它修爪子。
麦子睁圆眼睛。
程丹若“咔嚓”“咔嚓”剪断指甲。
谢玄英回来,恰好见着她这样子。春日阳光融融,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日影斑驳疏朗,照得面容别有一番温婉沉静。
他安静地立了会儿,等麦子剪完指甲,如蒙大赦开溜,才开口:“怎么了?”
瞧着心情不大好。
“没事。”她把剪刀丢回簸箩,“平复一下心情。”
平心而论,大郎不过是个十几个月的孩子,不懂是非好坏,完全凭本能做事,他没有错。只是处于这样的环境,通常能忍受的小孩淘气,也变得难以忍受。
大郎不讨厌,皇长子讨厌。
“大一点就好了。”谢玄英宽慰。
礼仪中有三父八母之说,既然丹娘抚养过皇长子,怎么也算是半个养母,孝道之下,后半生少不了一份体面。
但他知晓她的烦闷缘由,并不多劝,而是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说起来,今日有人劝我蓄须。”
三十而立,他今年虚岁也三十了,有些人家这岁数已经做了祖父。
按照时下的审美,他差不多也该蓄些胡髭,穿衣打扮往稳重超逸的风格靠拢。比如说,红色是公服可以穿,深绿的常服也不错,可浅红橘绿最好不再上身。
然而,程丹若掀起眼皮,异常果断地拒绝了:“不行。”
“为何?”谢玄英摸摸下巴,故意逗她,“稳重些不好吗?”
“不为何。”她道,“你敢这么做,我就——”
“就什么?”
程丹若思考了一分钟,斩钉截铁道:“分床。”
谢玄英怀疑她夸大其词:“何至于此?”
她瞥他一眼:“我接受不了外甥变世叔。”
谢玄英心头一塞,更接受不了:“谁是你外甥?”不等她摆事实,又道,“不许再提此事。”
第519章 市井行
泰平三十年的春天, 和以前的春季没什么区别。
百花盛开,上巳交游, 权贵们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宴会, 展示更迭的华服,秀一把新款的首饰,顺便聊聊八卦。
程丹若作为顶级社交圈层的一员, 不能老闷在家, 抽空参加了两次宴席。
一次是杨首辅家的,今年有人送了杨家很多名贵牡丹, 满满一园子, 姹紫嫣红十分漂亮。
另一次是靖海侯府的, 谢七娘和安陆侯府二十八年定的亲, 可谢二太太舍不得小女儿, 男方也想考个功名,遂拖了一年,春日才完婚。
阮玉娘也定亲了, 下半年阮家上京才能将她发嫁。
她自己则只在三月三那天, 和谢玄英去庄子上骑马踏青。
冬未来已经长大了,性格活泼, 非常黏人,看见程丹若就贴贴。她没法子,只好雨露均沾, 这次骑春可乐,下次就骑它。
好在春可乐钝钝的,不爱吃醋, 和侄女照样玩得很开心。
谢玄英也挺高兴,就是没有再穿红了, 改为湖蓝直裰。程丹若发现后,悄悄把原定的蓝色袄裙换成了粉色妆花袄。
妆花绫真漂亮,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像是放在博物馆展览的美丽。
她在春日的灿阳下,衬着碧绿的草茵,细细欣赏丝绸独有的柔美光泽。
柔美的粉色,闪耀的金色,在葱绿的背景下真是太好看了。
“丹娘。”谢玄英叫她。
她不理。
“若若。”
她还是不理。
“程姑娘。”他不大高兴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程丹若抬起眼睛,抖抖袖子裹住五指,这才回握住他的手掌。
谢玄英忍不住翻白眼:“记仇。”
她弯起唇角。
他别着脸孔看了会儿桃花,不出片刻,又转回头来,唇角微扬,眉眼舒展。
惠风和畅,好时节啊。
两人心情好,便不急着回家,午饭在外野餐,下午两点回了城,就去茶楼听会儿戏。
外城的茶馆可比内城热闹多了。
贩夫走卒,文人秀才,武官勋戚,富商戏子,人员鱼龙混杂,热闹也就特别多。
刚进城门就看到挑粪的人打起来了,双方为争肥大打出手,差点踢翻粪车,好在旁边有人及时扶住。
车里的谢玄英清晰地松了口气,害得程丹若险些笑出声。
一个浑人吃醉了酒,满脸通红地拉住个书生,非说他撞了自己。书生较真,与他辩论,两人的父母在言语中成为了亲家。
还有两个初次上京的旅人,正向路边的店家打探何处有脚店,卖解的小姑娘在拐角表演杂技,只穿着贴身小袄,人在竿头翻上翻下,十分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