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小侯爷竞争失败,圣宠如斯,谁能与之争锋?看来没意外的话,这次的战功得分一大半过去。
他调整态度,晚上制定策略时,更仔细小心了。
“谢郎不擅长水战,故奇袭唯我领兵。”蒋毅觑着梁太监的脸色,斟字酌句,“近日贼寇异动频繁,显然也在从后方调兵遣将。梁公公,不是我说,马贼都是急功近利的匪徒,他们肯定不舍得放弃骑兵之便利,必与我等在此区域开战。”
他指着地图,分析道:“马贼再蠢,也知道我们有水师,怕是不敢离河太近,最适合伏击之处,莫过于石门山。”
但又笑道,“马贼有二,素来互不服气,恐怕不敢一人引诱,一人伏击,生怕自己吃亏。因此,兵力应当只有一千余。”
梁太监捧着茶盏:“此处可做文章。”
“宵小之徒,从来不顾大局。”蒋毅看向谢玄英,“这就拜托给谢郎了,若能擒获这两人,必是大功一件。”
谢玄英知道,蒋毅在给他送人情,亦不多言:“好。”
别的不说,蒋毅很满意三公子的知情知趣,没本事混功劳不怕,怕的是没本事还要指手画脚的人。
这样就很好。
接着,便是行军前的一系列常规措施,调兵、调运粮草、整编部队,与手下的将官交流商议细策。
此时就凸显梁太监的重要性了。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有着丰富的监军经验,且是真懂行,不是吉祥物。
面对不爽的家伙,他们只要在粮草上拖下进度,就能让对方生不如死,赶紧送钱消灾。但一旦配合起来,调度迅速,国家机器能够高速运转。
将官们也没有故意作对,暗藏心思的情况。
谢玄英十五岁就入职宿卫,最早在锦衣卫当花瓶,后来在宫廷禁军上班,三年下来,同二十二卫的将领怎么都混了个面子情。
这也是皇帝选亲军的目的,谢二在靖海侯的安排下,早早与五军都督府的各卫来往交际,人头熟,而谢玄英熟悉的就是亲军。
他有圣宠,有身份,差的只有实际的功勋。
但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和郑百户一样,他们都知道,这是借谢郎立功的好机会,谁敢作妖?
然而,最大的优势还不是太监和将官。
是军士。
蒋毅调度的是卫所的兵,乃是世袭的军户子弟,有优有劣,良莠不齐。但亲卫是募兵而来,每年的军费开销就是一大笔钱。
他们不需要屯田,虽然也有一些京城防务的工作,但主要任务还是训练,保证战斗力。当然,军饷克扣难以避免,练兵十天晒网两天打渔也正常,可不管如何,他们能拿到一些兵饷,能接受基本训练。
这是一支正规的受过训练的部队。
梁太监和蒋毅都不觉得,谢玄英当诱饵会有危险,全在此处。
有兵、有马、有甲胄和武器,对上乌合之众的叛军,假如还能出事,谢玄英还是马上滚回京城,去翰林院上班吧。
三天的准备工作结束。
拔营东进。
骑兵在广袤的平原,速度相当惊人,没几日,就逼近杏山。再往前,就会进入此地最适合伏击的一片山地。
果不其然,在前打探的塘报骑兵回来,说在前方发现了一队叛军,摇的白旗,人数应该不多。
“将军,此乃诱敌之策,不可贸然追击。”李伯武马上提醒。
按照蒋毅的提醒,确实不该冒进,但此时,郑百户过来说:“我问了向导,东北方向的山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彩山,假若我们往北绕过这条路,在那里也会遇见一条狭长的山路,只是没有石门山那么险。”
李伯武一怔。
“敌人抢先我们在此处,有没有可能两地皆有伏击?”郑百户面露忧色。
第114章 为将者
谢玄英是第一次领兵, 照理说,他应该跟在蒋毅后面, 先学习一下行军打仗的经验。昌平侯在登州抗倭, 就带着儿子,一边教,一边让他们实战。
有长辈兜着, 他们可以学习, 可以犯错,可以改过。
皇帝的安排不能说不用心, 但蒋毅有自己的苦衷——谢玄英来之前, 他已经调遣了水师, 以己之长, 克人之短, 原以为来的是谢二,完全能够跟上他的计划。
不用骑兵,主要也是因为卫所的骑兵真心不怎么样。
山东有马, 可养马和会骑马是两回事。卫所里骑马都不顺溜的, 大有人在,倒是因为倭寇时常来袭, 水师的训练反而过得去。
因此,这就导致了谢玄英不得不单独带兵。
没有长辈看顾,没有上官统领, 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由他自己判断。
成,是少年英雄,败, 也许会殒命在此。
在十分短暂的某个刹那,谢玄英感受到了迷茫:他似乎发现, 自己或许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一条通向生,一条通向死。
但也仅仅只有刹那,不会比蜻蜓点水更久,茫然便消失了。
今时今日,他立马在此,为的是光明前程,为的是琴瑟和谐,为的是他所求的将来。
从来不是失败。
他没有想过失败。
“往前,走石门山。”谢玄英说,“不必管那些游兵。”
李伯武大惊:“公子不可!”
倒是郑百户辩解:“即便是马贼,前方的诱饵也太过明显了,或许就是要我们轻敌,改道行走。彩山那边的地势不如石门山险要,我们大可能放松警惕,从而落入圈套。”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李伯武以谢玄英的安危为先,总觉得太过冒险。
“公子——”
“直走。”谢玄英却完全不理会属下所言,“要快。”
李伯武只好闭上嘴巴。
他虽然没有参军,却也知道军令如山,不管主将的命令多么不可思议,一旦下令做某事,其他人再不满也必须照做,否则就是违抗军令。
众人重新出发。
塘报骑兵继续在前探路,但接下来一直没有发现敌兵的踪迹。
谢玄英绷着精神,时刻小心两边的情况。
入山没多久,远处便有旌旗招展,号声隐隐,两边的山上树影婆娑,好像有大量人影藏躲于后。
李伯武先提起心,唯恐落入圈套中,但很快又放下心。
太明显了。
马贼就算不懂打仗,劫道肯定没少干,不会连隐蔽踪迹都不知道。
这般刻意,必是虚张声势。
果不其然,虽然他们在过最狭窄的通道时,两边有碎石滚落,但数量不多,众人也早有准备,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而敌人最想袭击的,肯定是穿着甲胄,身骑骏马的谢玄英。
他过的时候,石头大量滚落,可谢玄英操纵着缰绳,名为冬夜雪的良驹轻巧地跳跃奔跑,完美地躲过了擦身而过的石块。
好身手。李伯武在心中暗暗赞了声,瞥眼看向驰骋在前的少年。
他没有过多在意落地的石头,脸上也无庆幸后怕的惧色,目光直视前方,余光迅速扫过两旁,眼神机警而冷静。
哪怕知道他只有十九岁,还未加冠,李伯武心里仍然升起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或许,比起嫡长子的兄长,三少爷更像已逝的老侯爷。
但谢玄英心里,真的一点紧张也没有吗?
当然不是。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其实十九岁的生日还没过。
两千人的性命担于一肩,不可能不紧张。只是身为主将,谢玄英本能地藏起了自己的负面情绪。
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必须一往无前。
只要他在最前方,后面的人才能安心——这点觉悟,比起行军打仗的天赋,比起嫡长子的身份认同,都更为重要。
它叫做责任。
一个时辰之后,主力部队疾驰越过石门山的狭窄山路,谢玄英忽然勒马。
“郑百户。”
郑百户精神一震:“属下在。”
“你带人上山,把山里的人抓了。”他说。
吴千总之前不说话,现在才开口问:“将军,敌人不在石门山,应该就在彩山那边埋伏,我们是不是杀个回马枪,堵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玄英却看了看他们,慢慢道:“那你带一百个人,去彩山那边看看,但我不觉得马贼在那里。”
李伯武面露讶色。他还以为谢玄英认同郑百户的判断,觉得石门山是诱饵,真正的主力部队在彩山。
都不是吗?
吴千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这就去。”
大部队找到一个易守难攻之处,暂且下马休息。马不能一直高强度奔跑,容易掉膘,因此人可以随便啃两口干粮,马必须及时恢复体力。
天空白云飘过,秋风起。
谢玄英抚摸着冬夜雪的鬃毛,慢慢梳理思绪。
马蹄声近了。
郑百户率先带人回来,马后拖着几个俘虏,兵器藤甲均被解除,双手被捆,周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问过了吗?”谢玄英问。
郑百户深吸口气,道:“问过了,一共就百来个人,这边和彩山都有,全都是虚张声势。”
他脸颊发热,尽量忽视心底的羞恼。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出发前,自己和李伯武的争执,更忘不掉谢玄英赞同他的选择时,油然而生的喜悦。
没有什么,比自以为料敌在先,结果却是敌人计划的一环更伤人自尊的了。
这一刻,帝王亲卫带来的优越感,终于略微消退了些。
郑百户开始正视自己的敌人。
他们确实只是马贼,但论起对敌经验,也许比他这个百户更多。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心理活动,道:“继续问,为什么只派这么点人过来。”
郑百户点头,亲自审讯。
叛军都是乌合之众,自然扛不住逼供,却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只知道要在这里埋伏,伪装成大规模兵马在此聚集的样子,左右护法究竟想做什么,却毫不知情。
此时,吴千总率领的人马也回来了。
同样抓住了流窜的叛贼,却也就几十个人,一问三不知。
两人都觉得被戏弄了:“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谢玄英道:“都是弃子,问不出什么,杀了吧。”
“是。”
他们朝下属做了个手势。
刀挥下。
人头滚滚。
鲜血染红了泥土。
有一滴血,溅到了谢玄英的靴子上。
他低头看去,只瞥见几个干枯黄瘪的面孔,显而易见,他们曾是劳苦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着苦日子。
然后,旱灾、饥荒、瘟疫、叛乱。
从了贼。死在这。
心脏轻微地有些不舒服,让他难以忽视。
不可妇人之仁。谢玄英提醒自己,既然从贼,就该死,他不能怜悯叛军。
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谢玄英简短地下令:“出发,今晚要到泗水。”
泗水县在石门山以南,中间有一小块平原区域,周围都是山地,在没有旅游开发的眼下,耕田少,交通不便,可想而知是一个穷县。
谢玄英看到贫瘠的耕地,方才潜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