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布政使哪里看不出他嫉妒,却也知道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可有的东西没有拥有过,但也忍得下这口气,一旦得了手再吐出去,心里就跟割肉似的,越想越痛。
四千两银子的横财啊,抵得上一年的外快,金玉楼又是那样和顺秀媚,唱的曲儿就如糖丝一样,绵绵不绝。
郭布政使实在下不去这个狠心。
“去打听打听,唐家的事可属实?”
小厮应下,自去吩咐。
唐家上门不是秘闻,没多久,郭布政使就得到了确凿的消息。
唉,美人虽好,不如前程,他艰难地叹息:“去把楼倌叫来吧。”
小厮马上照办。
金玉楼就歇在厢房,很快收拾好前来拜见。
“拜见藩台大人。”他身穿月白暗罗纹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踩大红履,声音柔婉,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盈盈似水,真是面如桃花,娇艳无双。
郭布政使又爱又怜,欲言又止。
“大人可有什么为难事?”金玉楼温情款款,“愿为大人分忧。”
郭布政使长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起来说话。”
他犹豫片时,还是残忍地宣布:“我欲将你赠予抚台。”
金玉楼面色一白,凄然道:“不知贱民何处得罪了大人,竟……竟至于此?”
郭布政使叹道:“你是抚台的心头爱,我将你买来,必是得罪了抚台。”
“可先前,大人不是说……”金玉楼有些疑惑,昨夜恩爱至极,郭布政使可没少暗示一些秘闻。
郭布政使讪讪一笑,只好实话实说:“唐家欲借银给抚台,怕是无碍了。”
金玉楼眼眶微红,泪如雨落。
“我一介贱民,却蒙大人宠幸,已是今生有幸,本不该有奢求。”他惨然道,“却不想福分这般少,转瞬就用尽了。”
郭布政使心中无比怜惜:“本官也舍不得你啊。”
金玉楼霎时动容,少顷,犹豫道:“其实,抚台他……”
他欲言又止,眼神挣扎,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郭布政使观其神色,顿觉异样,不由问:“抚台如何?”
金玉楼愈发不安,强笑道:“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抚台并未和胡人……”两个字一出口,他就好一下哆嗦,吓得跪倒在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可郭布政使听到“胡人”两个字,哪里还会放过他,当即道:“你是真糊涂了,事关胡人,非同小可,莫要为虎作伥啊。”
金玉楼脸色煞白。
郭布政使又亲自搀他起来,安抚道:“你不知轻重,应当不是蓄意隐瞒。”
金玉楼感激道:“多谢大人体谅。”
“此事你须细细说来。”郭布政使拈须,神色肃然,“否则一旦事发,本官也保不住你。”
金玉楼被他一吓一骗,哪里还敢隐瞒,便道:“去年初,我、我见胡人给抚台大人送过东西……”
去年初。郭布政使琢磨着这个时间,有点了悟——这不就是互市前吗?鞑靼派人进贡,毛巡抚上奏了此事。
这是一个好机会。
郭布政使想着,被压抑的权欲彻底苏醒了。
第238章 江御史
官场之复杂, 多数时候在于人之复杂。
每个官员都是进士出身,有家族、同乡、同年, 有座师、恩师, 有姻亲,还有很多无法理清的人际网。
得罪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你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毛巡抚出身优渥,仕途顺畅, 因为书法出色, 得到不少前辈的赞赏, 顺风顺水到现在, 多少有点失之警惕。
他以为, 郭布政使的后台不算强硬,反正比不过自己,金玉楼更是一介戏子, 不值得在意, 却没想到,他们或许只是没有机会。
现在, 机会来了。
金玉楼告诉郭布政使,鞑靼部曾给毛巡抚送过一对玉环,产自吐鲁番, 是顶级的羊脂白玉,价值不可估量。
所谓君子如玉,毛巡抚自诩君子, 自然也颇爱此物,一直藏于身边, 等闲不肯示人。
这叫什么?物证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的银子,想到金玉楼的承欢,想到这么多年被压的愤懑,终于决定冒一回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京城有人要毛略滚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过,郭布政使当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记恨,准备借刀杀人。
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个地区,分布在山西北边的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争议之际,江御史就参过毛巡抚,但无人在意,这次却不然,与胡人外通是大罪,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最重要的是,江御史和毛巡抚有仇。
这事儿,是郭布政使听人说的,在山西官场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却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狭窄。
某次,毛巡抚宴请宾客,有人问,为什么不请江御史呢?毛巡抚先说,御史纠察风纪,还是不要太亲近为好。
但因为喝多了,后面嘴贱,又加了一句,像他这样面目丑陋的人,请他来,岂不是让人败坏胃口吗?
“如彼之貌,伤之脾胃,岂能尽兴?”
诚实地说,毛巡抚的话不算诽谤,因为江御史真的长得挺丑的。
因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试能是前三,主考官看到他,就给降到末等,就连殿试也没能意外,明明会试的时候,他考了第二名,可殿试因为丑,很不幸只挂在二甲末尾,差一点点就是同进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抚还不敢吗?
江御史听说了这事,大为愤怒,从此和毛巡抚杠上了。
参他饮酒作乐,不理政务。
参他为买古画,逼死良民。
参他中饱私囊,允许走私。
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所以,这么参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惜,毛巡抚头上有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此次不同。
这天,江御史与往常一样,去酒楼吃饭。雅间隔音不太好,他听见隔壁有人在说话,聊的就是毛巡抚。
出于对敌人的警惕,江御史竖起耳朵,留神细听。
白玉环、鞑靼……户部亏空……盐商贿赂……他立时兴奋起来,如同闻见血腥味的秃鹫,贪婪地捕捉每一个字。
可对方只是闲聊,很快就说起别的事,不再提及毛巡抚。
但江御史之所以长得丑,还能当官,自有过人之处——他擅长写文章,而且写得特别好,声情并茂,鞭辟入里,才华没得说。
虽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回家后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耗时一天,写出了一篇辞藻华丽又不失锋锐的奏疏。
他很满意,一字不改,当天就送去京城。
运气很“好”,奏折才到没多久,内容流了出去。
崔阁老得知,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看完内容,叹口气,和心腹说:“写信给韬之,让他自请离去吧。”
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主要还是江御史的文章写太犀利了。
他先回顾了互市的来龙去脉,表示这事就是毛巡抚先起的头,他为啥这么上心,因为收了鞑靼的贿赂。
而这么做,绝对是他狼子野心,本来大家对鞑靼的经济封锁已经击溃敌人,可毛巡抚养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没有额外发财的来路,所以,与鞑靼一拍即合,要求开互市缓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结的另一个证据,就是每次胡人来过,他就要请朝廷赈灾拨款,但英明的蔡尚书已经发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灾害。
这证明什么?证明他和胡人是约定好的,那边故意过来晃一圈,方便毛巡抚挖国库的钱,充实自己的腰包啊!
作为回报,他就放任山西的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给他们提供盐茶,故而民间走私不绝,官兵围剿次次失败。
内奸,毛巡抚就是大夏最大的奸臣!
不得不说,狠还是言官狠。
蔡尚书只是想干点事,充实一下国库,所以才让毛巡抚吐出贿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让他去死。
互市真的是毛巡抚开的头。
毛巡抚真的收了玉环。
十万两亏空,他也真的贪墨了。
他和盐商的来往……也不是编造。
事实确凿,理由和关联已经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阁老提醒及时,皇帝刚派人把他关进大牢,他的请罪折就递了上去。
他自辩,并未和鞑靼有勾结,恳求开启互市,是不忍见百姓再遭兵祸,不过他确实有失察之罪,没有及时催促底下的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刚过上好日子就要还钱。
解释了一大堆,最后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万两银子我没贪,现在就还,恳求宽大处理。
皇帝将信将疑。
这时,石大伴出来说话了。他说,毛巡抚身为文官,和鞑靼勾结没有好处,又不能得军功,最多是收了贿赂,为他们说好话罢了,罪不至死。
曹次辅也说,说目前来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获益,并不亏,以此认定毛巡抚私通外敌,未免捕风捉影。
这话也有道理,但不管干了还是没干,嫌疑摆在那,毛巡抚是不可能再继续当山西巡抚了。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让他滚去云南顺宁府当知府。
前任知府刚挂,正缺人呢。
毛巡抚差点在狱中喷血。去云贵当知府,不如罢官回家,扬州人杰地灵,提前养老也不错。
云南呢?这是流放充军的地方啊!
尤其这两年,云贵战事频发,土司时常叛乱,文官的人身安全完全无法保障。
可他不敢违抗,贬官总比真流放好,说不定还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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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毛巡抚被贬云南。
因暂无战事,一时没有派新任巡抚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执掌应有职责。
如此,昌顺号只花了五千两银子,就避免了倾覆之祸,且间接交好了新上位的郭布政使,不算太亏。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贬官啊。”程丹若有一点不满意,毛略这么贪,继续当知府,肯定还会继续剥削百姓。
但谢玄英说:“石大伴说了情的话,罢官并不容易,不如贬去偏远之地,再做计较。”
程丹若一听不对:“什么叫‘再做计较’?”
“西南凶险,匪贼遍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谢玄英解释,“这可比置人于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后台,有座师,有同年同乡,真要是逼死他,难保被人记恨,贬官到蛮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这个“意外”是真的意外,还是人为的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会有真的意外发生,如果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程丹若:黑还是古人黑。
“因为军饷,还是杨首辅的意思?”她问。
谢玄英道:“我倾向于前者。”
“为何?”
他道:“西北军费甚多,怎么可能没人贪?”
程丹若哽住,这理由过于强大,无可反驳。
“那,是崔阁老主使的吗?”
“崔阁老此前是礼部侍郎,插手军饷怕不容易。”谢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马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