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要经历无数次幸运,才能走到今天。
她必须从妓院里活了下来,必须有人愿意为她赎身治病,必须让程丹若知道她,甚至必须是在这个时候——刚刚做出了青霉素的雏形——方才能拥有一丝治愈的希望。
这样的概率太低了,假如功亏一篑,叫人心里难安。
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轻叹息,“她有可能会死。”
谢玄英抚着她的后背,慢慢道:“就算是这样,她至少治过,不成也是命。”
程丹若没有说话。
“而且,金玉楼有情有义,”他道,“今生得此良人,已无遗憾。”
她道:“良人是良人,遗憾是遗憾,这辈子都没好好过活一天,临终了,怎会没有遗憾?遇见良人才更遗憾。”
谢玄英默然。
半晌,道,“成败都是命,你不要为难自己,尽力就好。”
程丹若何尝不知道,古代大多数时候生病,就是在赌命。
可她内心深处,依旧怀有奢望:是,青霉素不可能量产,不可能广泛使用,但既然千辛万苦做了出来,哪怕纯度不够,剂量不够,也希望能够救一个人。
只有一个也好。
谢玄英见她依旧毫无睡意,只好道:“不如明早起来,给华佗供点花茶,请他庇佑?”
程丹若抬起眼眸。
正当谢玄英以为她会说“这有何用”的时候,她却点点头:“有道理,明早我就去给他上香。”
不止是华佗,她打算写上弗莱明的纸条,也拜一拜。
万一呢。
“睡吧。”她合拢眼皮,“明天我要早起。”
谢玄英抬腿,把她那边的被角踢过去,盖住她露出的脚尖,然后腿伸过去,严严实实压好。
然后,侧卧搂住她,让她完完全全藏进他怀里。
夜深人静,时有风声。
谢玄英感觉到胸口她平缓的气息,也慢慢睡着了。
*
第二天,程丹若果真起了一个大早。
她先给实验室里挂的华佗像供奉了新鲜的瓜果,而后画了一个弗莱明的小人,写上他的大名,也上香拜一拜。
最后,去佛堂给父母上香,求祖宗保佑。
三趟拜完,觉得稍微有了点信心,打开培养皿盒。
抑菌环非常不错!
这是个好兆头,她舒口气,收拾好药剂和针筒,命人备车。
马车同样在酒楼调换,也正好吃顿早饭,草草填饱肚子,便去了翠娘那里。
快进门前,程丹若怕听到坏消息,比如昨晚翠娘不适,过敏反应严重,甚至今天病情直接恶化了。
但事实证明,是她自己吓自己。
翠娘的情况还不错,正在床上喝白粥。
程丹若没有打搅,等她吃完才进去,查看昨天的皮试情况。
大约是各路神佛真的保佑,昨天还有点红肿的包,今天已经完全被吸收了。她身上并未出现过敏反应,也没有心慌胸闷。
“很好。”程丹若眼底带出几分喜色,“你的身体可以用药,我们现在就试试。”
她先详细地给翠娘解释了肌肉注射,因为昨天做过皮试,翠娘又经受过不少身体的折磨,并不害怕。
“再痛又能痛得到哪儿去呢。”翠娘笑笑,“打吧。”
病人坦然自若,程丹若却有点紧张,略略定神,方才指挥她侧卧,褪下裙子。
而后,抽取瓷瓶中的药液,扎在了她的臀大肌上。
推动活塞,药液从金属的针筒里缓缓推出,注入肌肉。
翠娘微微皱了皱眉,但不曾叫痛,反倒拉了拉身边的被子,挡住腹部的梅疮。
注射完成。
程丹若拔掉枕头,说道:“好了,你歇着吧。疼吗?”
翠娘笑道:“比蚊子咬重些,不过,我倒是觉得好,不必喝苦药汁子了。”
“有人不怕疼,有人不怕苦。”程丹若浅浅笑着,表现得十分淡然,好像闲话家常,“但有的药不能入胃,会损失药效,有的药却偏要喝下去,效果才快,这都是看方子的。”
翠娘被她的镇定感染,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
程丹若放下帐子,让她能安心地躲在后面,却打开了窗户,让八月的阳光照进昏暗的房间。
“大同的太阳一直很好。”程丹若看着外面洗晒的仆妇,衣裳挂晾在绳索上,飘飘荡荡,空气中有皂角的气息。
“如果愿意的话,和我说说你的事吧。”她道。
翠娘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像她们这样的人,没有人关心她们的故事,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来历,她们只是在特定场合出现的花瓶,用来装点,用来泄欲。
时间久了,总会恍惚地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来历,没有过去。
但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呢?
第240章 挂枝儿
翠娘的本名叫菊娘, 因为她出生的时候,路边开着许多野菊花, 她爹随口就给她取了这名字。
七岁以前, 翠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慢慢的, 大姐提着包袱去了别人家, 二姐有一天就不见了,后来就轮到了她。
她爹把她领到一个妇人家里, 拿走了一袋小米就回去了。
她愣愣地看着爹离开, 却没去追, 因为妇人拿了碗热粥给她喝。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喝到过小米粥了, 米的香气诱惑了她, 她傻傻地看着,抢过来“咕咚”“咕咚”灌进嘴里,把嘴巴里烫出了泡, 还一点没觉得。
妇人说:“以后你就待在我这儿。”
她傻乎乎地以为, 爹是把她送来过好日子,开心地笑了。
但很快, 妇人就带她离开熟悉的地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等到她依稀明白了什么, 却再记不清家在何处。
妇人把她交给了“妈妈”,她变成了“妈妈”的“女儿”。
妈妈有很多“女儿”,她有很多“姐妹”, 有的姐妹脾气火爆,大哭大闹, 没几天,就能听见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接着,她们要么就变乖了,要么就不见了。
翠娘小时候,有点木愣愣的,总被人说不开窍,凡事慢一拍。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有好多无法理解的事,她都不懂,吃了睡,睡了吃。
因为笨笨的不闹腾,虽然挨打受骂少不了,她却始终没消失不见,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她开始学琵琶,这是翠娘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东西,她觉得叮叮咚咚的很好玩,所以一直弹。
但除了弹琵琶,吃饭,伺候人睡觉,翠娘再也没学会别的本事。
如今,她才知道,这都是妈妈们的手段——打怕她们,养废她们,这样她们就跑不掉了。
翠娘确实也没翻出妈妈的手掌心。
她长开得晚,人又笨些,不会说话,就擅长弹琵琶,直到十五岁才被梳拢。然而就算岁数大些,也没少吃苦头,个中辛酸,真是没法说出口。
等到十八岁,忽然就红了。
虽说不够漂亮,但胜在温柔敦厚,有一技之长,老主顾愿意照拂她,莫名其妙就涨了银子。
翠娘也是在这个岁数,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糊涂的脑子,忽然清楚了,也懂看眼色了,甚至看出了妈妈的警惕。
她无师自通地知道了正确的做法:客人给的赏钱,都交给妈妈,有什么事,都要问过妈妈才做。
十年来,她都是这么乖巧,妈妈见她没有生出别的心思,逐渐放心,让她单独在外头行走。
就是这一年,她遇见了金玉楼。
当时,他才十六岁,刚登台不久,得罪了贵人,差点就要被打死。
翠娘于心不忍,拿话岔开,竭力奉承,这才叫他侥幸逃脱。
金玉楼颇重情义,被打得奄奄一息,还要专门在后门等她,谢她救命之恩。
翠娘没有在意,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只告诉他贵人喜怒无常,让他千万不要犯倔。
他很乖觉地应了。
没多久,金玉楼声名鹊起,时常出入达官显贵的府邸,比她更风光。
翠娘并不嫉妒,她们这行看着风光,达官权贵一掷千金,背后不知多少苦楚,挨打受虐都是家常便饭。
很多人死了,都不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就是没了。
但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死成,从此跌落地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金玉楼活了下来。
他认她做干姐姐,扯虎皮做大旗,她挨打的次数也变少了。但为避嫌,他们俩从不私下接触,只说是远房亲戚。
眨眼,三年过去。
翠娘风光不再。
曾经说要给翠娘赎身的商人,再也没有音讯,老主顾们消失,客人越来越差,若不是金玉楼的面子,怕是早就被妈妈转手卖掉了。
饶是如此,日子也越过越差。
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两个姊妹都染上怪病,样子全毁了,再也不能接客。
妈妈大发雷霆,恨她们没用,动辄打骂,还总怀疑大家私藏钱财,想法设法搜刮她们的积蓄。
只有翠娘,金玉楼还派人送药来,妈妈不敢过分,只在嘴上嘲讽:“一个戏子一个婊子,倒是扮起恩爱夫妻了,天大的笑话!”
翠娘怕拖累他,官老爷们最恨的就是他们在外面勾三搭四,也知道,自己恐怕没几年好活了,便退回礼物,让他不要再送来了。
而后,金玉楼再无音讯。
她以为他死心了,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她忽然被人赎身,那人说,是金玉楼给的银钱。
“我原不想来,想和他说,别在我身上浪费银钱了,不值得。”翠娘喃喃道,“可他不肯见我,只托人传话进来,让我好生治病。”
程丹若一时五味陈杂。
她原以为是山盟海誓的爱侣,却没想到,于底层人而言,说爱也是奢侈。
都是以色侍人的可怜人,不敢说爱,不能说爱,唯恐惹来祸患。
“等你看好了病,他肯定会来看你的。”程丹若徒劳地安慰,“到时候,你们就能好好说会儿话了。”
翠娘迟疑一刻,下意识地摸了摸打针的地方,那里还很痛,但这种痛楚,反倒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但愿……”她攥紧手指,“但愿吧。”
希望那个时候,她已经治好了病,身上没有丑陋的红疮,能像当年一样,体面地去见他。
体体面面地道谢,体体面面地祝福他,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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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陪翠娘待了一上午,确认她没有严重的不良反应,这才返回府衙。
梅毒晚期,80万个单位的青霉素,一个疗程是15日,她用的青霉素原液肯定到不了这个浓度。
也就是说,治疗时间还要长。
她不确定青霉菌的产量能够跟得上。
再多做几个培养缸吧。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再度投入实验室的工作。
别看现在制作流程已经逐渐熟悉,但有一个大隐患——青霉菌的培养过程中,要尽量保证没有别的细菌。
她提前给器皿高温消毒,可环境摆在这里,每次提取出原液,最好都用小白鼠试一下,确保无毒,或者毒性较低。
这就手工业时代啊……程丹若无奈地想,只能继续做枯燥的重复劳动。
接下来的半个月,每一天都这么度过。
上午给翠娘注射青霉素,观察她的反应,回来后提取青霉素原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