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捋着来龙去脉。
大夏国情在此,军饷必有人贪墨,那么,贪了军费后,边境将士的工资从哪里来呢?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可以不发,否则必闹哗变。
一旦兵变,事情就闹大了,所以,给肯定要给一点,比如直接给“月粮”(月度工资)或“行粮”(打仗的口粮)。
粮食买来肯定贵,不如拿现成的,比如大同府的赋税。前任知府报灾,朝廷减免大同的赋税,这笔粮食就能补上军粮的空缺了。
毛巡抚在其中,多半扮演了这个转手的角色。
至于拿了大头的人是谁……反正肯定是高层。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的贪法,武将有武将的门路,再加上太监……”程丹若摇摇头,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以他们目前的身份地位,计较这个没意义。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昌顺号。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干过违法的事,把屁股擦干净——为避免这群人误会,特地点明,是让你们该抚恤的,就不要吝啬钱财,该安顿的苦主,要给人一条活路。
之后,若敢干犯法的事,别怪她杀鸡儆猴。
程正再三发誓,他们没干过特别违法乱纪的,也就送送礼,搞一下竞争对手什么的。
程丹若没说信不信,左右不知节制,吃得太肥,就早点被下刀子,懂得克制,还能活得久一点。
这道理都不明白,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让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金玉楼的请求不好办。
他愿意出卖毛巡抚,委身于郭布政使,帮忙挑拨递刀,不是无偿的。昌顺号试图用钱,可他不要,唯一的要求是请他们替一个女子赎身,并给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个妓子,今年二十五岁,却落了一身的病。
给她赎身倒是不难,昌顺号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拿到了她的身契。可她的病却非常难治。
肢体上长有红色毒疮,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痴呆。
太原的大夫看了,说是湿热之毒所致,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但这不是昌顺号找的大夫不好,实则是这种病是外来的。
假如在广东一带,或许还有人知道叫“杨梅疮”,可在大同这样的地方,大夫们的知识从未涉及过。
是的,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的花柳病是淋病和软下疳,人们对其认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脏病,是因为不可描述传播的,还以为是男人精气太盛,或是酒色过度导致的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带传入,完全是从西方带来的,要在大规模爆发之后才弄明白传播的途径。
崔娘曾是太原颇有名气的妓子,时常伺候外来的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的大夫,从未见过此病,要医治谈何容易?
第239章 救救她
程丹若想了很久, 让人把翠娘带来大同,安置在一座隐蔽的院中。
为避免被人发现他们和金玉楼的关系, 从而猜到这次的事情, 是他们在幕后策划而成,她留了个心眼,做普通打扮, 马车在酒楼换了一辆, 这才去往目的地。
院子很隐蔽,里头除了昌顺号派来的仆妇, 只有一个小丫头在提水。
程丹若在卧房见到了翠娘。
她躲在帐子后面, 脸上都是可怕的毒疮。
程丹若打开药箱, 放好引枕:“手放上来,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治不好的。”翠娘抓着脸上的面纱, 绝望道,“算了吧。”
程丹若温言道:“没关系,我见过你这样的病, 别怕, 我们先诊诊脉。”
她言语温和,眼神并无厌恶, 翠娘慢慢放松下来,把手放到引枕上。
脉弦滑,舌苔黄腻, 身体有杨梅疹,尿短赤,是典型的梅毒症状。大夫诊断为湿热也没有错, 按照中医理解,这就是湿热充斥肝胆的症候。
“原来的大夫开了什么药?”
“龙胆泻肝汤。”
程丹若微微颔首, 这是去湿热的方子,现代也用来治疗湿疹之类的病,可梅毒的病因是梅毒螺旋体。
“这病叫杨梅疮。”程丹若斟酌道,“不好治。”
“我知道。”翠娘黯然,“我有个姐妹已经……已经因为这个死了……”
“是,它到最后会死人,你已经有些严重了。”她没有家人,程丹若尽量中肯地描述,“要治这病,需要冒点风险。”
翠娘苦笑道:“你尽管治,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一副药吃就是佛祖保佑了。”说完,却又改口道,“小楼他……”
程丹若:“嗯?”
翠娘咬咬唇,缓缓摇头:“不,没什么。”她望着自己身上的梅疮,强笑道,“治吧,他千辛万苦为我讨了这救命的机会,我不能……”
喉头一涩,清秀的双眼便有了湿意,“不能辜负……辜负他……”
程丹若低下头,无意义地拿看药箱里的瓶子,好像在挑拣什么,片刻后,才若无其事道:“我现在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用砒霜,一个是用新药,但不管哪种,都有可能会死。”
治疗梅毒的办法不少,早期曾用过砷剂,后来还是以青霉素为主。
但问题是,砷需要调配,且毒性大,青霉素的纯度是问题,两种办法都有死亡的危险。
程丹若以为,翠娘怎么都要考虑很久,但她只是问了一句:“新药是什么?”
她回答:“是从橘子上取来的东西,调配后给你打一针。你怕针扎吗?”
“怕什么,只有小时候,妈妈才会用针扎了,后来都是用藤条打。”翠娘笑笑,把苦都说尽了。
程丹若轻轻叹口气,长长沉默。
翠娘很快做决定:“那就用这个好了,不怕您笑话,我看见砒霜,怕忍不住吃下去,这不糟蹋了么。”
程丹若自然知道,论起疗效,青霉素比砷更好,而且这个可以做皮试。
“那先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用这个药。”程丹若打开药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蜡封口的瓷瓶。
又拿一支新造的针,装到金属注射器上。
“放上来。”程丹若学的不是护理,没给人扎过针,之前只在猪身上试过,也用动物的血管尝试过注射,但毕竟不是活人。
幸好只是皮试,不是静脉滴注。
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翠娘前臂上,注射了一些青霉素原液。
皮肤鼓起一个小包。
“看一下情况,等两刻钟。”程丹若打开怀表计时,“疼的话忍一忍。”
“不疼。”翠娘压根没当回事。
程丹若怕她有压力,道:“你歇着,我去外面喝杯茶。”
翠娘应了,放松地躲到帐子里头。
程丹若走到外面,沉吟少时,吩咐了丫头两句话,但并未远离,时不时隔窗问一句:“觉得难受吗?”
答复都是还好。
20分钟后,她进去查看皮试的情况。
鼓包还有些凸起,微微发红,但没有瘙痒和更明显的过敏反应。
“眼下情况还算好。”程丹若谨慎道,“今晚让你的丫头睡在外面,明天我再来看一次,假如没有头晕难受,我们就试试这个新药。”
翠娘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好。”
程丹若有意鼓励她:“这是个好的开始,你是有福气的人,不要轻易放弃。”
“我这样的人也算有福气吗?”翠娘自嘲地笑笑,眼底却有些泪光。
程丹若道:“你逃出了魔窟,有人一直惦记着你,又正好有新药,难道不是有福气吗?”
翠娘一时怔住,半晌,轻轻点头:“比起我的姐妹们,我确实算有福气的。”
“所以啊,你好好休息。”程丹若合上药箱,“我明天会再来,如果情况好,就试试给你第一次用药。”
翠娘应了一声,脸孔转向窗户,用力眨眼。
程丹若没再打扰她,起身离去了。
回到知府衙门,她立刻钻入实验室,开始了实验。
今天给翠娘注射的皮试液,是最近调整过的最新版本,她用水做实验,只用同一批次的醋,也只用同一种草木灰制作碱水。
经过不断调配,得出了中和的比例,此后,每次过滤,都采取这个配比,尽量将原液配得更精准一些。
以今天的情况看,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手工制作的情况下,翠娘的过敏反应还算轻微,可以冒险试一试使用青霉素。
但必须更小心,更谨慎。程丹若提醒自己,全神贯注操作。
过程她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培养液倒入漏斗,过滤分离,清洗吸收,直到最后出现透明的原液。
取一些原液,放入培养皿,这次她用的细菌就是从翠娘身上弄来的脓液。她没有当面采,而是让丫头借清理的机会,沾一点送出来,免得翠娘难受。
做完这一切,她才微微松了口气,打开怀表。
还未看清具体的刻数,就听人说:“三更天了。”
程丹若受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看清是谢玄英才恼了:“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时辰前。”谢玄英就坐在南面的炕上,茶都冷了,“你一直不回来,我有点担心,谁想你都没留意我。”
程丹若小心收好实验器具:“我得专心做事啊。”
安顿好娇贵的器具,才发现环境不对。
太亮了。
原来周围点满了蜡烛。
“这么多?”她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几根,把整个次间都照得亮堂堂的。怪不得她一直没发现已经这么晚了。
谢玄英道:“多什么,这样才亮。”
他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快去歇吧,这么晚了。”
程丹若道:“等等,我先洗手。”
她仔细拿肥皂洗了手,免得不小心沾染病菌回去,又把套在外面的白披风放到门口的竹筐中,明天让人高温煮晒。
最后,确认青霉素原液被保存在冰鉴里,这才安心锁门离去。
夜风凉意逼人,但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并不觉得冷,反而吹走了浮躁,让她心宁气静。
玛瑙正靠在桌上瞌睡,见他们回来,赶忙伺候洗漱。
程丹若草草梳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了。
谢玄英听着她的呼吸,问:“有心事?”
她轻轻“嗯”了声。
“怎了?”
“翠娘。”她道,“她运道不好,流落风尘,可不幸的万幸,现在出来了,假如治不好她,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谢玄英安抚地搂住她:“尽力就好,哪有大夫一定能治好病的?”
程丹若道:“话虽如此,总希望能救她一次。”她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这个药,我本打算再用猪多试几次,再考虑给人用,可她出现在了我面前,得的还是这药对症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