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视野,窗门都开着,但屏风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她立即取出医疗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并为自己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医用手套。
取箭开始。
说实话,李有义真不是一般地幸运,他能坚持到安乐堂,足以证明不曾伤在要害处。
伤口离心脏挺远,在右胸部,离肝胆脾胃都很远,只伤了肺部。
最重要的是,供给王孙比试用的箭矢,簇新不生锈,还非常干净,完全不像是战场上的箭,箭头可能在污水、粪水里浸泡过。
“幸运的家伙。”程丹若想。
第80章 升一级
箭被取了出来, 除了肺出血,还有一根肋骨折。伤口因为箭头的形状, 很难完全缝合, 只能暂时塞纱布止血,观察情况。
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见程丹若出来, 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 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 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只能说:“还活着, 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重负, 没有马上死, 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 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 我们一个村的,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 地里庄稼收不起来,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 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种地, 老二也大了,舍不得, 他才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才问,“只是,宫里哪来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的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的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的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的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的事。
李有义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被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的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人心理支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的酒精消毒,减少伤口感染。
多重幸运下,靠着年轻的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义能够下床活动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阳宫,主动要求出院。
离开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动。”
李有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义回到乾阳宫后的屋子,没理睬其他人大惊小怪的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的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义啊!”
“干爹!”李有义扑到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的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还有人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的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过李有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可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的,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的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了解那里的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的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的女官,懂医理,宫人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想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口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义塞给跑腿的人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的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又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的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义,又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中一动,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为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的?”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的龙气,虽然胸口中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可不就活蹦乱跳的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为喜欢。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这样的好运让人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的。”他金口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中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的本事,但以这小太监的身份,必然请不动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
又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的,保儿,跟你学的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没这小子的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义赶紧说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为奴婢拔的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的义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兴趣被勾了起来,随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口谕的第一时间,她就马上行动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为纱质,青绿色,比初春的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的冠服,则更加华丽,为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的女史,相当于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的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的。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定要行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的义女?”
“是。”
“哪里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气,唠家常似的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义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人。”
她对答流利,皇帝才有闲聊的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义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口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又开始问:“你的医术是同何人学的?”
“微臣的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义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的……”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人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么,未曾婚嫁的女子,哪里知道妇人生产的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义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又和王家娘子一样,为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定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又想,宫里少一条人命,总是积善行德的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为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中最末尾的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可她的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被承认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