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是交钱来养,有的是自己养,山东是后者。
很多人家是自己养马的。但养鸡都不容易,何况养马,一旦马匹出问题,就要赔钱给朝廷,至此诞生的腐败就不必说了。
许多马户不堪其苦,落草为寇。
无生教“造反”,许多马贼前来相投,人数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膨胀到三万之多。
当然,实际有没有三万还不一定,但一万肯定是有的,山东的马户约三万户,也就是三万匹马。
叛军打下多个县城,上千匹马肯定没问题。
这也是叛军的核心部队,只要能把最棘手的骑兵弄死,步兵在大夏的正规军面前不值一提。
但谢玄英也承认:“贼寇占有地利之便,多为马贼出生,据寨而守,不好打。”
皇帝问:“还有吗?”
他想了想,道:“马贼劫掠好杀,贪图财货,与无生教所求不同。他们投靠无生老母,不过有利可图,不如招抚一二人,以分化贼军。无生教多为无知百姓,只要贼首一死,妖言自破,军心随之溃散。
“不过,此为一时之策,若不能及时扼制山洞疫病,赈灾放粮,怕是会马上出现无生老母的转世,卷土重来。”
皇帝十分欣慰。
谢玄英对于带兵剿匪的细节,比如需要多少人马,走哪条路线,怎么行军,都还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平叛的思路却非常正确。
打是必须要打的,最关键的是贼首无生老母。然而,打不是全部,还要治理,分化教徒,以免官兵这边平叛了,教众转头就捧出第二个首领。
换言之,这孩子需要实际历练。
他笑着问:“你思量周全,看来不是没有想法。”
话头都递到眼前了,谢玄英哪会错过,立即说道:“愿为陛下分忧。”
但皇帝并没有马上应允,而是道:“锦衣卫递过来的折子,拿来给三郎看。”
“是。”石太监亲自取来了锦衣卫的密报。
谢玄英恭敬地接过,慢慢翻看。
然后,他就发现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一些。
无生教在山东已经发展不止一年了,今年之所以造反,还是与春旱有关。去年洪灾,今年旱灾,地里的粮食收不上来,又种不下去,大量平民饿死。有一部分走的早的难民,北上流亡,更多的难民寄托于夏季,没想到夏天也没什么雨,家中存粮告罄,饥民无数。
要是这个时候,官府能够及时收治难民,开仓放粮,也许事情还没那么坏。
但除却少数官员有良心,赈济灾民,更多的是豪族大户趁机兼并土地。
而这时,饥饿的难民中出现了瘟疫,苟延残喘的难民大量死去,引发暴动。
无生教揭竿而起,立即得到响应。
无生老母俗名白明月,据说一身白衣,慈悲为怀,治愈了许多患病的难民,还有法术护身,每次为亡者诵念往生咒,都会出现极为神异的现象。
她会浮空而起,端坐于莲花台上,手中的法杖会结出白雪,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此等奇相,并非是愚民编造的流言,至少有近千人目睹过类似的景象。
最近一次就是在无生教打下的县城,白明月为死去的教徒念咒,百姓乃至幸存的官吏,都亲眼见证过。
谢玄英看到此处,算是明白了。
仅出于这点异象的考虑,皇帝都不可能招抚。
再往下看,就是锦衣卫调查的叛军情况。
无生教声称白明月是无生老母转世,但教主另有其人,其下还有三个坛主,每个坛主下有数个香头,香头负责一般教众,等级分明。
据估算,白教主和三个坛主各有近两千的兵力,白明月则单独拥有数百人的罗汉军,也就是她的亲卫。
此外,有两股马贼投靠了无生教,被封为左右护法,号称各有三千兵力,排除老弱妇孺,最多也就两千。
剩下的一万,姑且算是被裹挟的普通百姓。
目前,叛军的主要活动地点在青州北部,正逐步往济南府内移。
“看出什么了?”皇帝问。
谢玄英说:“贼寇于益都县起事,是看准了青州卫的主要兵力被调去北部乐安一带,与莱州、登州协同抗倭,内部空虚,才敢如此。而后,他们南下,占领临朐沂水两县,再占蒙阴,接下来不是去泰安,就是占济宁。一旦济宁落入贼手,他们便可倚仗运河,窃取漕粮、武备。”
皇帝眼底的欣赏之色更甚。
他听得出来,假如说,之前的话还有可能是靖海侯教的,方才的奏报,他还未曾对外透露,可见都是谢玄英自己想的。
“你认为是泰安,还是济宁?”皇帝考问。
谢玄英想想:“恐怕还是济宁,虽然泰安更好——若占领泰安,可与蒙阴联合为屏障,背靠山地,易守难攻,若派兵围剿,可依托山地之便,化整为零,遁入林中。但济宁财货丰富,地处繁华,贼寇必然动心。”
皇帝点了点头,倏而道:“昌平侯与朕说,假如贼人占济宁,虽然棘手,却不足为虑,若是占据泰安,恐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立时明白,除了方才他说的两个地理要素,还有一个更隐蔽的理由。
泰山。
“微臣所思浅薄,还是昌平侯经验老道,目光长远。”他马上认错反省。
皇帝笑道:“你还年轻,能想到这里已殊为不易,何必苛求?”
然而,君臣俩分析得好好的,却没想到,叛军并不按他们的思路来。
无生教是南下了,却没有直奔济宁,而是潜入兖州府城,直奔鲁王府,绑架了鲁王。
王太妃听闻此噩耗,直接病倒,强撑着写信上京。
但内容不是恳求朝廷发兵,营救她的儿子,而是说儿子已被叛军弄死,请皇帝册封鲁王孙为世孙。
皇帝……心情很复杂。
堂堂藩王被俘虏,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鲁王实在残暴,今年正月,鲁王妃带着孙子来京,说长子长媳俱被鲁王所杀,自己亦遭毁容,最后更是以自焚,换来孙子留在京城保命。
从王太妃的信看,连亲妈都忍不了,宁可当他死了,其为人之残暴可见一斑。
太妃深明大义,当然为朝廷省了很多事。
他们不吵了。
“死”了一个藩王还招抚,脸面何存?遂开始讨论带兵的人选。
平叛比起打鞑靼、瓦剌和倭寇,属于好活计,各方人马都有些心动。比如,靖海侯。
他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山东都司是他的管辖范围,于情于理,都该由他领兵前往。当然,他肯定会带上二子,方便他立功升官。
然而,皇帝已有决意。
他任命山东指挥使为副总兵,主理平叛一事,又自外省调兵两千,协助平叛,并让谢玄英领两千亲军,前往山东驰援。
这个任命十分微妙地卡在大臣的纠结线上。
山东境内的军务,本该由都指挥使干,他之所以能抽出身,主要是因为倭寇进犯登州,皇帝派了昌平侯任总兵,主导抗倭。
因此,都指挥使为主官,名正言顺,他对山东的形式也熟悉,不像外来者,连山东有几座山都不知道。
而谢玄英领两千兵,不多也不少,再多会被质疑年少,没有带兵的经验,再少又没意义。现在这样的副手,其他几家勋贵的当家人有点看不上,下面的弟子又没有本事去争。
毕竟,谢玄英也是靖海侯的亲儿子。
顶头上司的儿子做副手,人家不敢不用心。
唯一愤怒的,自然只有谢二郎了。
是夜。
谢二郎回到家里,屏退丫鬟,对荣二奶奶冷笑:“我就说,三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不声不响的,倒是干了一件大事。”
他越想越气,抬手就妻子递过来的茶杯掷出。
茶盏“哐当”落地,散成碎片。
第106章 问幻术
虽然谢二郎恼火至极, 次日在书房看到谢玄英,说了很多冷言冷语, 但谢玄英毫无动容, 甚至觉得二哥有点过分。
大夏重礼法,二哥是嫡长子,爵位是铁板钉钉的事, 就算他死了, 多半也是由他儿子继承,眼下二嫂已经怀有身孕, 靖海侯的位子, 早晚是二房的。
又不和你争家产, 凭什么我挣前途也要管?
没有差事, 没有前程, 将来丹娘进门,他要怎么养家糊口?
他不以为然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谢二郎。
“三弟好本事。”谢二淡淡道, “为兄预祝你平叛成功, 凯旋归来,封侯拜相。”
谢玄英看他一眼, 没吭声。
靖海侯道:“老二少说两句,战争非儿戏,刀剑无眼, 必须多加小心。”又敲打老三,“三郎,你这次也太冒进了, 若有差池,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谢玄英低头, 道:“身为臣子,不能为君主分忧,恐负深恩。”
“唉。”靖海侯叹口气,嘱咐道,“事已至此,你须多加小心,凡事不可自作主张,当以蒋指挥马首是瞻,不可骄矜自傲,明白吗?”
“孩儿明白。”
被父亲耳提面命半天,又暗暗敲打两次,谢玄英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父亲的一个幕僚为副手,百人的私兵为护卫。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靖海侯有自家养的私兵,但人数不多,大约千余人。靖海侯给过长子,给了不少人给二子,轮到老三,肯定不能比两个兄长多,以免他心生妄念。
这一百人的私兵,就是父亲能分给嫡次子最多的下属了,还是看在他要出征的面子上。
可光凭这不一定服他的一百人,能打什么?
隔日,谢玄英就进宫去了。
“想问陛下借几个人使唤。”他说。
皇帝吸口气:“你爹给了你多少?”
谢玄英十分诚实地说了:“百名护卫与一名代笔师爷。”
皇帝大摇其头,注重嫡长子很正常,才华平平的谢二承爵,于帝王并非坏事。但收归兵权的前提是,他有儿子。
一天没有长成的亲儿子,他就要扶持谢家,确保自己若有万一,谢家能够照拂荣安。
“你爹不给你,朕给你。”皇帝拍拍他的肩膀,“两千亲军,你自己挑手下。监军就让梁华跟你去。”
梁华,司礼监秉笔兼任御马监掌印,时常被皇帝派外差,充作监军。
谢玄英跪谢:“多谢陛下。”然后抬头,犹豫地看向皇帝,神色略不自然,“还有一事……”
他很少求皇帝,更鲜少吞吞吐吐。
皇帝稀奇:“怎么,还有事?”他忍不住玩笑,“不会问朕要尚方宝剑吧?”
谢玄英摇摇头,道:“我仔细想了几日,贼首蛊祸民众之术,应该是一门少见的戏法,然而询问了数日,都说不曾见过那样的障眼法。”
皇帝故意说:“朕也不知道啊。”
“我想请陛下给个恩典,问问您身边的人。”他十分为难,“此事不合规矩,但若能破解妖妇的计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皇帝同样十分介意所谓的神术,问道:“你要问谁?”
“我老师的女儿,她似乎学过幻术。”谢玄英干巴巴道,“请您开恩,准许我问一问。”
皇帝记性很好,虽然程丹若只是个微末女官,依旧记得她的家世,不由道:“还有这样的事?那便召她来。”
就这样,程丹若第三次面圣了。
她听完前因后果,颇为无语地看向谢玄英。太监说,皇帝有事相询,她还以为是医术方面的问题,怎么也没想到是魔术。
他目不斜视,看着脚下的地砖,问她:“程掌药知道吗?”
“浮空坐于莲花台上,杖结白雪。”程丹若思索道,“这倒不是很难。”
谢玄英难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