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说想问一问幻术,可实际上,不过是想在出征前见她一面,没想到她真知道破解之法。
“当真?”
“只是姑且猜测。”程丹若道,“瘟疫而死的尸体应该是火葬,无生老母既然懂医理,也许会选择火化。那么只要将手杖提前泡进盐水,高温下水汽蒸发,盐粒便会析出结晶,如果没有火,也许用的是碱——生活在盐湖边的人,时常利用这个道理,夏天晒盐,冬天捞碱。”
皇帝听着,倒是觉得很合理,微微点头。
谢玄英马上问:“浮空呢?”
“和莲花台与手杖有关。”程丹若试图描述,然而没法说清楚,干脆道,“请陛下借御用监一用。”
皇帝马上道:“准。”
谢玄英又想起一个细节,翻开奏折,道:“无生老母为信众分发符水时,往往施展法力,受有佛力的茶水颜色大变,与先前大有不同。”
程丹若:“什么变什么?”
“由蓝色变为红色。”锦衣卫是一等一的特务机关,严谨不亚于东厂,“若信众其心不诚,符水又会变回蓝色。无生教常以此考验信众的虔诚。”
她:“……”这个无生老母,应该是个道姑才对。
瞧她化学好的。
“蓝色的话,蝶豆茶可以做到。”她说,“加醋变红,加碱变蓝。”
石太监听到这里,马上命人取来相关事物,亲自泡茶。
蝶豆花茶不多见,但皇宫汇聚全天下的好东西,再冷僻都有备用。费了些功夫从御茶房弄来蓝色的花茶,石太监亲自泡了一壶蓝色的茶水。
然后,滴入白醋。
简单的酸碱变化,出现了。
皇帝不由失笑,心头的阴霾霎时消散大半。既然符水变化是把戏,那么,浮空术显然也不是什么神仙之术,亦是障眼法。
无生老母,并非天选之人。
凡夫俗子而已,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天命在夏!
“典药果然通识药理。”皇帝愉悦道,“朕就等着看你破解浮空术了。大伴,你叫人去御用监,让他们好生协助程典药,朕明日就要看到结果。”
石大伴弯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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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用监是专门为帝王服务的营造部门,负责给皇帝打家具,置办玩器。
皇帝要打双陆、骨牌,给后妃们准备梳妆匣,就会交由他们做。
换言之,木匠很多。
石太监吩咐自己的干儿子,带她去御用监。想也知道,类似的工厂不可能设在皇宫内,而是在皇城里,太液池旁。
机会难得,谢玄英假装对此感兴趣,非常自然地跟了过去。
皇帝并没有多想,甚至自以为理解他的殷勤:这是他第一次办差,想尽善尽美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亲生父亲并不看好,铆足劲想做得漂亮,也是少年人该有的心思。
所以,除了心思细腻的石太监,略微有些奇怪,其余人都不曾察觉异常。
程丹若就这样离开宫门,来到了御用监。
掌印太监殷勤地迎上,一口一个“哥哥”,又连忙招呼人上茶。
“什么风把谢郎和哥哥都吹来了?”掌印太监快四十了,管石太监三十来岁的干儿子叫得亲热又恭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石太监的干儿子摆摆手:“咱家就是跑腿的,今个儿,你要听程姑姑的吩咐,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陛下等着呢。”
掌印太监,正四品。
典药,正七品。
但皇宫里头,谁看品级呀。
“姑姑坐。”掌印太监笼着手,笑眯眯道,“早就听闻您大名了,有什么是咱们能为陛下效劳的?”
程丹若谢绝了茶水,道:“要一个活计娴熟的木匠,为我打造一件东西。”
“这有何难?材料可有要求?”掌印太监非常非常好说话,“库房里的象牙、花梨、白檀、紫檀、乌木都还有不少。”
程丹若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道:“普通木材就行。”
然而,帝王的需求,再普通也普通不到哪里去。
程丹若领到一对木匠父子,以及市面上能卖到百余两银子的花梨木。
她简单画了示意图,询问他们是否能理解,明天前是否能赶出来。
悬浮术的道具,说白了就是木头框架,木匠父子表示毫无压力,并问她是否需要龙纹雕花,这个比较费时间。
程丹若:“拐杖做成松树,底座做成仙山,意头好些。”
“没问题。”
作为医生,她做事已经够负责、够仔细,饶是如此,从寒暄到讲解完毕,统共也不到一个时辰。
现在是下午一点左右,回宫还早,且难得出来,她实在不想马上回到宫城。
石太监的干儿子已经回去复命了,其他的宦官要么忙着,要么懒得搭理,她慢吞吞走出御用监,竟无人来问。
程丹若不由驻足树下,眺望不远处的湖光。
秋高气爽,太液池的风景十分不错。
她走一段路,停一停,再往前走两步,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苑门。
门后,有人朝她招手。
程丹若略有意外,朝周围看看,确定无人方才过去。
“这边。”谢玄英闪身进了门后的小径。
皇宫里没有高大的乔木,西苑却到处是参天大树,小径蜿蜒,四通八达。
程丹若才跟进去没一会儿,就被密林遮挡,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了。幸亏带路的是谢玄英,换做旁人,她压根不会跟着对方进来。
他也没往深处走,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就停下脚步,拉她到一处假山里藏好。
程丹若问:“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谢玄英将平叛的旨意告诉她:“这次平叛不知要多久,郑百户我要带走,你在宫里多小心,我不能及时帮到你了。”
她点点头:“一路顺风。”
谢玄英沉默。
她想想,客气地问:“要为你准备些伤药吗?”
他:“嗯。”
程丹若无语,这有什么难开口的,直说好了,便道:“你什么时候走?我得提前准备,最好叫义父派人来拿,省得麻烦。”
柴贵妃在后宫口碑好,一大原因是准许年节之际,宫人与家人在门外见一面。
中秋就是团圆节,她的日子还没用,正好能派上用场。
“你,”谢玄英暗吸口气,“没别的话和我说吗?”
“有。”程丹若沉吟,“山东是什么瘟疫?”
第107章 少年心
戏文里的生离死别, 通常都是赠予定情信物,约定凯旋归来时就上门提亲。
可现实, 却是女方十分详细地询问了瘟疫的情况。但很遗憾, 锦衣卫的密报里并未提及症状。
谢玄英道:“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院精选医官,赴山东救济。户部也已筹集药材下发各地。”
瘟疫不分穷富贵贱, 是以朝廷的动作还算迅速, 应对也勉强合宜。
程丹若松口气,想想道:“疫病传播, 无非是水源、饮食与接触, 记得别喝生水, 别吃生食。”
“我会多加小心。”他说, “还有吗?”
程丹若张张嘴, 又闭上:“我回去写个急救的条子给你。”
谢玄英立即应下:“再好不过。”
然后……四目相对,没话题了。
程丹若:“那我先回去了?”
“皇城禁地,不要乱走。”他伸手, 扯住她肘部垂落的衣料, “这边。”
程丹若不解道:“去哪儿?”
他轻轻白了她一眼:“你来西苑干什么?”
程丹若:“?你叫我过来的。”
“你往这边走,也是我叫你来的?”谢玄英反问。
她镇定道:“我迷路了。”
“是么, ”他说,“我带你找会儿路。”
程丹若登时安静下来,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谢玄英在皇宫长大, 而皇帝是决计不会满足于御花园散步的,太液池才是皇帝真正的后花园。
而在西苑,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活动, 端午赛龙舟,中元放河灯, 甚至还栽了大一片莲花,夏末的时候挖莲藕。
他对这里很熟,知道什么路上没有人,能够躲开别人的视线。
今天,御驾未临此地,太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
“那边在训鸟。”两人藏身在树后,谢玄英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抬头,湖心亭那边有一群银羽毛的鸟。”
她情不自禁地抬首细看。
“那个是灰喜鹊,叫声很好听。陛下游湖的时候,太监们会把这些鸟赶过去,跟着龙舟飞。”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偶尔不甚清晰,但传进耳朵里,却比平时更有存在感。
“看岸边,荷叶旁边,头上有花冠的。知道那是什么吗?”
程丹若:“戴胜。”
“它们漂亮又好训练,西苑有很多。”谢玄英左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休憩的戴胜倏地抬起头冠,朝这边飞了过来。
程丹若不由失笑。
此时,湖里驶来一艘小舟,往湖心游去,她问:“那是谁?”
“太监在喂鱼。”谢玄英道,“他们只往船影里投食,这样龙舟来时,下面的鲤鱼就会主动跳出来求食,看起来就和跃龙门一样。”
程丹若:“……”
接着,他又和她说了一些宫闱秘闻,比如接下来,皇帝可能会驾幸万岁山,宫里要开始做皮衣了,让她记得准备好银钱,不然冬天上差会受大罪。冬天宫里还会斗鸡,小太监们拿这个做外快,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林林总总关照好些,最后,不得不提到荣安公主。
“荣安快嫁了。”他说,“你……离她远些吧。”
程丹若分散在风景上的思绪收拢,诧异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谢玄英却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进宫,除却避开荣安,也是忙于调查:几番周折下,从象房的小宦官口中问出了在意的事。
荣安身边的奶娘,曾派家人讨要过一只白猫,与雪狮长得极其相似,时间就在赏梅宴前后。
而嘉宁郡主所言的生石膏,也被惠元寺的僧人证实了。
他无法为荣安辩解,也不能辩解。
只好道:“皇后娘娘去得早,陛下又颇多宠爱,她难免有些骄纵,行事不分轻重……”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不需要问,他话中的无力已经证明了太多,而按照古人亲亲相隐的观念,他肯和她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殊为不易。
毕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不必说了。”她理智开口,“我都明白,多谢你。”
谢玄英抬眸看向她,良久,别过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他说,“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却不能告诉陛下。”
“说了也没有用,鲁王残暴,还不是好好的?”她淡淡道,“我早就不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
谢玄英诚恳道:“我会找机会教她,让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还是别了。”程丹若心中警铃大作,“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她接受韩郎,你再关心她,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