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一怔:“什么接受韩郎?”
程丹若:“……没什么。”
“之前是你?”他却飞快转过弯来,想通前因后果,“不是尚宫?”
程丹若一时说漏嘴,只好承认:“对,是我算计了你表妹,让她吃了些苦头,不行吗?还是说,她要打我,我还得谢主隆恩?”
后半句多少带了些讽刺。
“荣安是该好好管教。”谢玄英觑着她的脸,心惊肉跳,生怕看到红肿,“你没事吧?她打你了?”
“没有。”
话虽如此,她却失去了游玩的兴致,转身往回走:“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苑门有太监守着。”他及时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我,你怎么出去?”
程丹若:“就说迷路了。”
“私自行走,小心宫正罚你提铃。”谢玄英吓唬她。
程丹若:“那关你什么事?”
“我带你进来的,总要送你出去。”他握住她的胳膊,“别走那边。”
提铃是苦差事,能不被罚,还是别被罚的好。程丹若略微冷静,因荣安公主而生的迁怒消散不少,不挣扎了。
谢玄英瞧她脸色回转,方才试探道:“不生气了吧?荣安做错事,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我没有。”她牢牢闭上嘴巴,提醒自己慎言,“噢,还未多谢你。”
他:“怎么谢?”
程丹若不解:“啊?”
“你不是要谢我?”
她:“……你要怎么谢?”
“算了。”谢玄英不动声色,“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懒得再搭理。
真是的,就算再美,十八岁也只是个高中生。
不和他计较了。
快到西苑门,两人分头行动。
谢玄英去引开守门的太监,她趁机溜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御用监。皇宫的御用木匠手艺过人,等到天色擦黑,架子已有雏形。
她实验一回,确认可用,才交由他们打磨、雕花、上漆。
“明天一早准做好。”木匠胸脯拍得震天响。
不能在外过夜,程丹若便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赶不及去安乐堂,干脆去库房里挑药材。
如果说,女史只是负责炮制辨认药材,掌药负责管理药材,那么典药的职责就是管理药库,并记录文书。
她可以翻阅账簿,查询每年的药材出入情况,清晰地知道库房里还有什么。
挑药材变得十分方便。
程丹若选了几样常用的药材,在账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
她忍着困倦出宫,检查了御用监的作业,十分满意,带走回到光明殿复命。
皇帝正在开小朝会,她在后面的茶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召见。
谢玄英被留堂,正与皇帝说话。
程丹若熟悉地进殿请安。
“起吧。”皇帝精神奕奕地问,“东西做好了?”
“是。”当着帝王的面,还是老实做事,程丹若没有卖关子,示意小太监将架子搬上来,“就是此物。”
皇帝看到光秃秃的木头架子,不过下面一个底座,上面一个木架,以一根雕成松树的手杖相连:“就凭这个?”
“是。”程丹若看了看石太监,问,“能请石公公一试吗?”
石太监看向皇帝,皇帝摆手,示意他去。
程丹若将提前准备好的宽袍抖落,套在木头架子上,遮住上层的坐垫。等石太监坐上去后,将袍子交给他系好。
这已经能看出雏形了。
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屁股底下的坐垫,手再扶住拐杖,盘膝而坐,整个便好似浮空坐在假山上,疑似神仙下凡。
皇帝有种被愚弄的无语:“竟这般简单?”
程丹若道:“臣不敢说,贼人的机关必是如此,但利用此法,便可够制造出浮空的错觉。相信大抵是同样的道理。”
“也是,民间戏法,说穿了不值一提。”皇帝一面说,一面打量着石太监。
哪怕提前知道了机关所在,乍看上去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像那么回事。
愚夫愚妇上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玩笑:“大伴感觉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石太监说,“老奴是一动也不敢动啊。”
程丹若道:“要在百姓跟前表演,机关须轻巧,故以木质为上,因此也必须是苗条的年轻女子,否则容易摇晃。”
皇帝点点头,倏而好奇:“你怎会这些把戏?”
“臣年幼时,曾有一游方老道乞食,我给了他一碗水和一个馒头,他便教我二三把戏,权做玩耍。”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江湖小道,不登大雅之堂。”
“也颇有野趣。”皇帝沉吟,“说来,惠元寺的痢疾是你治好的?”
程丹若心中一动,垂首道:“宫人的病是我治的,安小王爷是太医之功。”
皇帝缓缓点头,目露思量之色:“我记得,你还会治箭伤?水准如何?”
程丹若迟疑片时,大胆一次:“尚可。”
“当真?”皇帝笑了,“治好一回可不算。”
谢玄英适时开口:“陛下,程典药确实擅长治外伤,臣于盐城遭袭时,家中护卫全赖其整治,有一人腹破肠流,也被她救了回来。”
他没有提钱明的断肢重续,程丹若倒是松口气。
断肢再续听着厉害,要再成功却非易事,万一皇帝让她表演一次,治不好可就糟糕了。
皇帝有些意外,但没有追问,看了他一会儿,倏而道:“程典药。”
“臣在。”
“鲁王太妃受惊,朕欲派人慰问赏赐,你可敢往兖州一行?”他问。
谢玄英心头震颤,忍不住抬头,慰问王太妃之事,找太监不行么?怎么忽然想起丹娘了。
但程丹若已经毫不犹豫应下:“愿为陛下分忧。”
“很好。”皇帝摆摆手,“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退出。
她走了,谢玄英才敢开口:“陛下,程典药毕竟是女子,让她去山东……”
“她许有大用。”
光凭治外伤、懂瘟疫、知幻术中的任何一点,皇帝都不会考虑用她,但她恰好都懂一些,那么,派去慰问鲁王太妃就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过去也有女官随藩王之国任事,教王宫女的先例,皇帝选择她并无开先例的顾虑。
考虑到鲁王妃自杀,长媳被杀,太妃年老,一个女官代为主持王府事,体现天家亲情,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这并不是短短片刻间,皇帝思虑的主要内容。
“我问你,”皇帝瞅着谢玄英,“两地调兵要多久?大军拔营要多久?行军又要多久?你等他们,黄花菜都凉了。”
谢玄英愣住。
皇帝:“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臣明白了。”来不及思虑程丹若的安危,谢玄英专注于应付帝王,“我会先护送程典药去兖州,查明情况,再与大军会合。”
停顿少时,惭愧道,“臣无能,竟要陛下为我操心。”
皇帝眼带欣慰,口气却颇为淡然:“朕也只能点拨你这一句了。此去,还要靠你自己啊。”
“定不负陛下厚望。”
第108章 在路上
向命妇传旨的工作, 原本属于尚宫局的司言。她们是最常出宫的群体,有时是太后赏赐, 有时替贵妃传话, 而接待的人家,一定不会吝啬塞点好处。
简而言之,油水不少, 还是合法收入。
但程丹若截胡了这趟活计, 却无人嫉妒。宫中消息灵通,谁不知道山东现在有叛军, 鲁王还被死了?
洪尚宫叫她过去, 欲言又止半天, 摇摇头, 一针见血:“我看, 就算我想拦,也拦不住你。”
程丹若道:“多谢尚宫关怀,我愿意去。”
“你还年轻。”经历过荣安公主一事, 洪尚宫摸清了她的脾性, 不再为避嫌而故作冷淡,推心置腹道, “宫中岁月漫长,差事又不多,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为升官。”程丹若清醒得很, “一年升两次,若非王三娘煊赫在前,怕是早就树大招风了。”
洪尚宫问:“那是为什么?”
程丹若静默片刻, 慢慢道:“宫中富贵安逸,女官生活虽辛劳, 但太后慈和,贵妃贤明,日子不算难捱。”
一朝的宫女有一朝的命。
遇见暴虐的帝王,宫人说死就死了,人人自危。但本朝的宫人命不坏,日子过得还可以。
她运气不错,或许能够平安终老。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程丹若顿顿,反问,“尚宫是名门之后,大家遗孀,原也能安闲度日,为何要进宫来呢?”
洪尚宫出身于河南洪氏,乃是一地豪族,所嫁的丈夫亦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她就算孀居,有娘家撑腰,婆家也得尊敬着,不会多磋磨。
但她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当女官,没有强烈的人生目标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洪尚宫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
半晌,叹道:“罢了,你自己小心些。”
“倒是要求尚宫一件事。”
“你说。”
程丹若道:“我很喜欢安乐堂的差事,请准我安排人接手,待回来继续办差。”
“这我可以答应,左右除了你,无人贪恋安乐堂的活计。”洪尚宫说,“如今你掌着药库,不必多顾忌,备些药材带走。山东瘟疫横行数月,药材怕是有钱也难买了。”
程丹若点点头:“是。”
从洪尚宫那里出来,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安乐堂安排。
数月经营,即便是乐嬷嬷这样的奸猾偷懒之辈,也已服帖乖觉,与众宫婢、宦官一道垂首立于庭中,等待训话。
“我不日将去山东,大约有数月不在宫内。”程丹若道,“安乐堂诸事,将有新女史代领,吉秋协管。”
她选的代班女史,是学生中学习速度最快的一个,已经会把脉了。而吉秋自最初便协理杂务,能帮忙处理大部分事宜。
“但凡有病人送过来,按照我说的,先切脉,不严重的开药,严重的带上被褥住下,除却胃部不适的,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不要克扣。
“凡是呕吐、腹泻不止的,每日必须让他们喝盐糖水,有人高热不止,记得为他们敷冷帕子降温。所有病人的器具都必须于沸水中烧一刻钟。
“负责倒恭桶的,处理病人秽物的,必须带上面巾,事后认真洗手,皂角和羊油都从账目上走,但不可私自带回去用,每月定例就这么多,谁私藏了,其他人都没得用,要是生了病,你一辈子都要背上罪孽,念再多经都没用。
“病人的钱,该收的可以收,不该收的管住你们的手,有命挣钱,你最好也有命来花。
“……所有事项,我都写在纸上了,一会儿吉秋贴在厅里,大家务必牢记。”
程丹若林尽量全面地关照一遍,能听得进去多少,就全看天意了。
安排完安乐堂,她就要给自己准备行囊。
自用的药物倒是好说,最棘手的几种疾病,抗生素多少有效,主要准备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急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