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自武官世家,父亲为卫所指挥同知,与父亲一道在陕西作战,多有功勋,父死后继承其位,又因表现出众,升任指挥使。
说起来,他与谢家是有些瓜葛的。
靖海侯谢云因抗倭有功,获封侯爵,但并不是只打过倭寇。晚年也曾与其子一道北上,驱除鞑靼。那个时候,蒋指挥使的父亲,就是谢云的下属。
谢云死后,蒋家虽不算谢家旧部,但一直与靖海侯保持往来,逢年过节,总不忘记送几车土仪。
如此,蒋毅才能顺利获封指挥使,成为山东最高军事长官。
因而理论上来说,谢玄英来到济南,大可以光明正大入都司府,蒋毅肯定比江苏的徐指挥使对他客气。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理由挺简单的。
蒋毅这人过于会来事儿,很早就管谢二叫“小侯爷”了。
谢玄英虽不至于怀疑他会害自己,但怕他有所隐瞒,决意先观察一下他的行事作风,再做判断。
然而,李伯武打听一圈,却说蒋指挥使不在济南,出兵平叛去了。
谢玄英说:“他应该去了东平。”
山东西南部的兵力,主要依靠东昌府,兖州府的济宁州和东平州等地的卫所,而从地形来看,贼寇想要占领济宁,就必须走泰山蒙山以南的区域。
考虑到叛军会重点占领大城,劫掠财货,那么下一站极有可能是曲阜。
占领曲阜,离济宁就很近了。
集兵于东平,对叛军来说是不小的震慑。
谢玄英很想知道叛军的动静,可惜,济南府除了战事将来的阴云,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尽快去兖州。”
济南到兖州的官道,几乎是一条笔直向南的线,大约七天的脚程。
程丹若终于来到了出差的终点站。
该打听的消息,一路上打听得差不多了。有的事,谢玄英没有瞒她,有的却没有同她明言,她倒也不在意。
平叛这事,说到底与她没有干系。
别看演义小说中的英雄,出入战场威风无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普通士卒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只是没想到,进鲁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谢玄英单独敲开她的房门。
“你知不知道鲁王府的情况?”他开门见山。
程丹若道:“知道的不多。”
他点头,耐心解说:“先帝总共有四位兄弟,齐、献、鲁、丰,承王和安王都是先帝的叔父。”
程丹若飞快记忆。
上一代人的长幼次序如下:先帝、齐王(今上生父)、献王、鲁王、丰王(丰郡王的祖父)。
“鲁王性情残暴,虐杀妻妾,本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媳被杀,二子残疾,很早过世,三子幼年早夭,长女出嫁,如今听说只有一个小女儿还在府中。”
谢玄英慢慢道:“你需要见的是鲁王太妃,她今年也该七十多了,精神恐怕不太好,但既然听闻鲁王被绑时无事,想来还能撑一段时日。”
程丹若应了一声,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叛军绑走鲁王一事,我总觉蹊跷。这几日沿途打听了一下,鲁王好炼丹,兖州府曾经僧道颇众,因无生教造反,怕被连累,方才少许多。”他说,“我想弄清楚,叛军进攻鲁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程丹若立时应下:“我试试看。”
“还有,”他斟酌道,“王府护卫不足,我会给你留二十个人,但有不妥,你立即说服王太妃,动身去济宁。”怕她害怕,忙压低声音,解释说,“济宁依傍运河,常有官船上京,人、粮、武器均备。”
程丹若默默点头,忽然记起一事,将药箱递给他:“里面是药物,如何使用,我都写在夹层的簿子里,你记得看。”
他接过来,欲言又止。
程丹若:“?”
“无事。”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多小心。”
程丹若道:“你也是。”
恰如春风拂过心头,谢玄英不由微微勾起唇:“嗯。”
*
次日,程丹若一大早起来,请人烧水梳洗,换上全套的官服,坐上重新装饰的马车。
太监和护军也恢复原样,押车相送。
兖州府城有鲁王府,百姓对甲胄森严的护军很熟悉,瞧见就远远避开了。等拐进鲁王府前的街道,更是一个人也不见,唯有王府长史在门口等候。
王府巍峨森严,只是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下人们也披麻戴孝,一副货真价实的服丧样子。
等到车来,长史立即吩咐人大开中门,请她进去。
两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其他王府的奴婢,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程丹若双手捧着圣旨,面色端凝,心中却想:天使天使,天家使者,至高无上的尊荣借来一秒钟,已足以让人飘然若仙。
步入前庭,已经备下香案。
“陛下有旨。”她问,“鲁王太妃何在?”
“老臣在。”鲁王太妃按品大妆,左右被两个宫女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前面,屈膝下跪。
她跪的不是程丹若,程丹若也无权让她起身,只能尽量平静地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用词佶屈聱牙,很多都是生僻字,程丹若提前念过几十遍,才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卡壳,顺畅地诵念完毕。
大意是:听说鲁王府的遭遇,朕很痛心,但知道鲁王宁死不屈,坚决反抗叛军的袭击,我又觉得欣慰。王太妃在侍奉穆宗时就品性出众,为女子表率,现在也深明大义,不愧是皇室的好长辈,专门赏你一点东西作为表彰。你的曾孙也不用担心,朕打算立他为世孙,好生教育,继承鲁王的香火。
“老臣接旨。”王太妃艰难地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
圣旨一脱手,皇家借来的高人一等也就自此消散。
程丹若躬身行礼:“微臣程氏,见过王太妃。”
“程女官。”王太妃身边的大宫婢很客气,马上扶住她,并眼疾手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荷包。
程丹若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是接贿赂的角色,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才默默塞进袖子。
大宫婢暗松口气:“女官里面坐,喝杯茶。”
“叨扰了。”
第111章 探消息
程丹若被请进正院的大厅, 大宫婢亲自奉茶:“女官一路风尘,辛苦了。”
“为陛下办差, 不敢言辛苦。”程丹若客气道, “宫中记挂太妃,不知太妃身体可好?”
“仰赖天恩,娘娘虽忧虑痛心, 倒还撑得住。”大宫婢与她寒暄两句, 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 “不知世孙可好?”
程丹若斟酌着分寸:“宫禁森严, 未曾见过世孙。”撇干净关系, 又微微笑, 示好道, “听说陛下时常召世孙伴驾,想来一切都好。”
大宫婢的笑意更真切了:“娘娘一直惦记着世孙呢。”
“有陛下照拂,世孙必无恙。”程丹若口气笃定。这种万能话不说白不说, 左右对方想要的只是安慰。
退一万步说, 鲁王世孙出了什么事,还能找她算账不成?都说是陛下照拂了。
大宫婢未尝不知个中道理, 然而仍旧安心了不少。
此时,王太妃已然供奉好圣旨,换下朝服, 略微放松地坐在上首,与程丹若说起官方套话:“离京多年,陛下身体可还安泰?”
程丹若:“圣人一切安好。”
王太妃又问:“太后娘娘身体可还健朗?”
程丹若:“慈宫娘娘亦安好。”
官方问答结束, 王太妃才关切道:“女官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程丹若听出她的语气变化, 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气,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见大雨,耽搁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来封地那几年,也颇不习惯。”王太妃说了会儿山东的天气情况,话锋一转,叹道,“老身年迈体弱,府中诸事多有吃力之处,难免疏漏。若不介意,还望帮衬些时日。”
对于这点,程丹若早有准备。
洪尚宫同她说过,鲁王府必定会请她暂住,甚至劳动她协理府中事务。这时尽管答应就好,因为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么事。
她只是一个吉祥物。
皇帝彰显天家亲情,王府以这种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撑门户都很难,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鲁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住王位。
毕竟,鲁王孙的辈分,已经够不上郡王的等级了,只能是镇国将军。
如今皇帝立鲁王孙为世孙,以示安抚,但毕竟没有真的册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谨慎行事。
弄清楚这一点,程丹若便毫无压力,立时起身,躬身道:“但凭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松了口气,面露倦色。
程丹若识趣地表示不打扰,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王太妃从善如流,命令长史好生招待贵客,便在宫婢的搀扶下,回后院歇息了。
接着,长史调来四个宫婢,四个太监,整理一座清净的院落,让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饭菜,为护军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这里,主不算主,仆不能当仆,只好请王太妃身边最有脸面的老嬷嬷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鲍鱼海参,燕窝银耳,该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嬷嬷温了壶绍兴黄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浅,只能尽尽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边换成热茶。
老嬷嬷也不介意,随口与她说些闲话。
酒过三巡,气氛转热。
程丹若趁机问:“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处伺候的都不缺,想来外头传的都是没影的事。”
“您是说乱兵冲进府里的事吧?”老嬷嬷叹口气,借着醉意道,“外头传的也不算错,那天半夜,人是真的进来了。”
程丹若故作惊诧:“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护卫呢?”
“王爷的脾气有些急躁,等闲不爱人伺候。平时就住在东苑的长生观。”老嬷嬷谨慎地措辞,“那时候又是晚上,咱们底下的人不敢打扰。”
程丹若翻译:鲁王脾气暴躁,喜欢打杀下人,下人们没事不敢触霉头。
“我记得,那会儿快二更天了,府里安静得很。我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东苑那边有人喊‘走水了’。”老嬷嬷说,“您也知道,秋冬天干物燥,保不准就有谁一时没留神,翻了烛台酒水,原也没当回事。”
她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惊惧:“可没过多久,有人说,叛军杀进来了。东苑那边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乱了。不瞒您说,亏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庙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程丹若关切道:“您没事吧?”
“我们做下人的都住在后罩房,叛军只在前院,找到王爷就走了。”老嬷嬷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压低嗓音,“听说啊,东苑的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提多渗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几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这份发自内心的感叹,微微打动了老嬷嬷。死的宫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下等人,谁见了,都要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痛。
她的声音倏地清晰起来,方才故作缥缈的醉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可不是么,差一点点就熬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