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0]
人迹罕至的幽深巷道内,远远地走来一个高挑细长的人影,撑着伞阻挡着纷飞的大雪。
走到某处却顿住。
他缓缓蹲下身子,触了触雪堆下露出来的脸,拨开一些雪,探了探伏倒在雪里那人的脉门,便迅速又从容不迫地将匍伏在雪地里的人背了上身,将伞护住昏迷人的背,站了起来。
看了一眼身边的门,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只一闪眼,那人背着人的身影早已幻灭,好象之前存在于此的实体,只是幻影……
※※※
「你说什么?!」魏鹏一掌拍在八仙桌上,整个桌子瞬间碎裂,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跌碎。
「我说,我刚刚只是做做样子。你啊!别老对他那么尊重行吗?每天上朝看你那种欲求不满的样子,我就厌。所以来帮你一把,把永福给制住了,还给上了点无伤大雅的春药,让你回来看到,能失了理智赶快把他吃干抹净了。他只要变成你的人,就跑不掉了!你不知道他喜欢你的吗?」
魏鹏瞬间一闪,人已不见踪影。
皇甫衡容看着匆匆来又匆匆去的魏鹏,嘴角挂着一丝让人察觉不出的苦笑。
魏鹏心中酸痛渐炽,心头狂喊:永福!永福!
匆忙拉开后门。却哪里还有永福的影子!
魏鹏沿着后门围墙上来回地找。后门巷道人迹罕至,路面速降的积雪早已掩去所有痕迹,像一条从来没人经过的小径。
永福凭空消失。
魏鹏难以承受椎心疼痛,且运功无用,因为根本无法阻止那股从心里冷出来的懊悔,只能颤抖,被无边无际的冰寒所淹没……
[1]
「皇上驾到!」冷宫门边的侍宦一见来人,开口便喊。
皇甫衡容的随侍太监郑谊挨了皇上一个严厉的瞪视,跟在皇帝身后进入冷宫,随手招来门边的侍宦,一指头敲上其脑门,低声斥喝:「你新来当差的?没人交代你说皇上来时不必宣唱吗?」
「奴……奴才知罪!」
「长点脑子记得了!」郑谊挥了挥手,赶忙又跟上皇帝身后。
方才皇上一言不发地离开御书房,郑谊就知道皇上定是要来冷宫。走在近半年来两三天就会走上一回的熟悉路径上,郑谊任这折磨他近半年的好奇继续滋长:那人与皇上有何关系?皇上又为何如此关切保护那人?竟还要自已发毒誓绝口不提那人、不论所见。
进入虚华阁,让见礼的下人都免礼全退出阁外了,整个阁里就剩皇上、那人、还有随时伺候着的郑谊。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厅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彷佛定住了。
皇上走了过去,在那人身边坐下,牵起那人的手,毫无表情地瞧着那人,就像那人毫无表情的脸庞。
「你为何还不醒?」皇帝的声音透着苦涩。
那人毫无焦距的瞳孔并没有因皇上的问话而看向皇上,仍笔直地、视而不见地看着常人无法捉摸的方向。他整个人对外来的刺激毫无反应。
收敛起板着的脸孔,皇甫衡容改用一种轻快愉悦的嗓音说着,就像在跟对方说笑:「你知不知道,他找你找得急了,又上我这儿来撒泼,耍赖说我造成他一切的不便,要我无论如何都得帮他把你找出来。这可好,人我早找着了,可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敢将你双手奉上?他不找我拼命才怪。」
对着毫无反应的人,皇甫衡容重复着每次来虚华阁都会说的话:「宫里的伙食都习惯吧?这里的人有好好伺候你、照顾你吗?要是三餐不喜欢,看你爱吃些什么,尽量吩咐下人去给你张罗……如果有哪个下人服侍得你不欢喜不稳当的,就教训他们,不然就等我来了,再说给我听……」
皇甫衡容瞧了眼郑谊,看他正努力当个隐形人,又继续对着毫无反应的人儿说了:
「最近南蛮的匪盗又开始猖獗,据报是几年前化整为零隐匿起来得那股匪徒,我本来想让子居再度南下剿匪。可他心不定,恐怕他不能集中心思在剿匪大业上,否则他应是首选将领……那股匪徒的势力强大,带头的樊毅竟是前朝明将樊国忠的后代,先皇本以为这股盗匪应是为了复兴虞渊王朝而扰民做乱。然而经我私底下派家臣调查,汇整各方消息后,却发现这其实是一宗“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结果。所以我就想,是不是让人去给樊毅招降,撤换掉那个狡诈的地方官,重新整理当地政务……
吶……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料到预期会有的毫无反应的反应,皇甫衡容笑着点点头接着说:「我知道,我也在考虑他呢……不过他是吏部官员,这要去招降还是得兵部出面,再加上查办当地的一干地方官、还有我那个只顾着剥削民脂民膏的叔叔怀南王,也得派个刑部的去……你说,让子居去招降、房山庆调查审理当地官员状况、庭君偕同办理官员交接,这安排如何?
……如果你不喜欢让子居去,我就让司晨去。
对了,夏天到了,我等会儿让郑谊给你捎几件夏天穿著比较凉爽的袍子来,都是一些我的旧裳,你别嫌弃。
脚还好使唤吗?还疼吗?药还有喝着吧?过些时候得换药,这是师父说的。师父会再来看你……」
皇甫衡容每次来看他,总会跟他说些心里话,对他诉诉心里边的苦恼,完全不担心所说的一切会外传,因为这人明显就是失了心魂,从救回来到现在已经这么不顾外界沒魂地过了好几个月了。而有了这样一个发泄的管道,兼之师父托自己照顾他,皇甫衡容便喜欢三天两头往冷宫里的虚华阁跑。
「最近东方有些圈地的事件发生,我正等着晁亮给我汇报消息,他应该这几天就能给我把消息传回来了。
……好象愈是四海升平,地方愈是容易腐败啊!你帮我想想,有什么方法可治没有?」
对方依然毫不理会当今皇上……
「我说你啊……知不知道我后宫的一些嫔妃都开始怀疑冷宫到底该不该叫冷宫了。去她们那儿过夜,开始会试探性地质疑我跑冷宫跑太勤了……尽管我对冷宫的下人都下了重令,但就凭我常常往你这儿跑,跑久了,她们也会有些怀疑的。你行行好,快些好起来,好不好?」
那人依旧冷然故我。
「今儿个就不再说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皇甫衡容站起身子,就往外走,回御书房继续办公。
※※※
护国将军府与卫王府这半年来,出动了所有的人手,找寻一个叫永福的人,连皇上都下了谕旨要找这么一个人。护国将军府和卫王府下人都记着主子的口头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这个人却像瞬间在人间蒸发,连个实体都……
护国大将军魏鹏一接到兄弟远游西方的来信,立即拆开来看:
『子居吾兄:
前次提起,弟探听到有貌似永福之人,为弟亲自查访的结果,那人并非永福。
弟将离开欣叶县,前往北地。出游途中,弟仍继续打探永福的消息,愿早日寻到永福,解兄之困顿。
望兄宽心。』
不是永福……满怀的希望又被打碎。这是第几次了?魏鹏将这封信柬收入一个雕工精细的木盒中,里面装的都是魏骥寄来给他的信件,有关永福消息的信件。
阖上木盒,魏鹏又一次觉得心底冷飕飕的,无意识地抚摸着盒上细腻的雕花,觉得自己的心脏又被愧疚咬了一大口,为雪天里赶走永福而难受,也为永福受到自己的残酷对待而心疼、心冷。
「怎么了?」一个低沉淡凉的嗓音从书房门外传入耳里。
魏鹏惊了一下,马上迎进来人:「师父!」
「想什么?魂不守舍的?」君无邪走进书房,看了一眼徒弟手上摸着的木盒。
「想……」想自己所爱的男人!这,能让师父知道吗?唉……魏鹏倒了杯茶,奉给君师父。
君无邪喝了口茶,淡淡地说:「想永福?」
魏鹏心底惊吓得痛了起来,师父怎么知道?
「你们家大张旗鼓地寻人,我能不知道吗?」
「师父……」魏鹏实在无话可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始终后悔着一件事,那就是依了你的体质教了你紫炎金心这门内功,使得你的脾气躁上加燥。若是当初,先让你学玄雪青心就好了……不过,现在学,倒也不迟,反正本门武功参阴阳、导和气,现在也该是你往下个阶段参修的时候了。」
「师父……」魏鹏只觉得愧对师父,虽然他硬底子的功底确实好得惊人,但脾气吓人,却也像他师父说的,该往下个阶段修炼了。官场上的历练不过是叫他开了窍,根本要修善自己的脾气,确实得从心法下手。
「你表哥早就开始练紫炎金心,现今的功力恐怕超过你一大截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练功心法,一层一层地练上去,别像以前练紫炎金心时那样贪快。循序渐进,体悟境界,神功必有所得。」
「是,师父,徒儿遵命。」
「收束心神,听为师解说。玄雪青心乃静心养气功法,基本功势仍为观坐……」
魏鹏在君无邪的教导中,收束起慌乱了半年多的心神,一心观坐,开始为下一阶段的修练下功夫,往更高的修为突破。
[2]
皇帝的一封诏书,招回了远在西北方游历中的魏骥。要他回朝廷受徽任镇南将军、领军符,先往南方观霞岭进驻,先操兵领兵,待刑部侍郎房山庆、吏部尚书傅庭君随后到位办理调查与交接事宜后,再提出这些已经处理妥当当地事务的诚意招安樊毅所带领的匪党。
就在魏骥赶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皇甫衡容也找了个空档巡视各部,刚在刑部给房山庆面授机宜完,这会儿就往吏部来了。
皇甫衡容一派上司下属、只论公事的神色。
「庭君,这几天在朝上,已经和所有大臣议过要招安樊毅的事情,你也说了你的意见。既然你认为当地四品以上官员必须全部撤换,朕考虑过后也以为,不如此做难以降服樊毅乱党。那么你就给朕列出一个名单来,朕只有一个要求,这些官员必须全由吏治佳的县府调派,让他们把怀南这一块封地的吏治办好。
朕已经吩咐山庆派人前往怀南王领地搜集其更多的罪证,以撤其爵位。之后朕将任五皇弟贞秩为怀南王,让他带着新官吏好好管理照顾怀南地区。」
「皇上,若怀南领地内四品以上官员均由各地调派,这官员数量着实庞大。光是整个怀南地区就有十一个县府……」
「这本就该是吏部的工作吧,那就交给你伤脑筋了。对了,另外,你还要负责落实各级官员上任后的任度,朕斟酌着,你或许还得在南边协助下任怀南王一些时日……」皇甫衡容说罢,言语停了下来,似乎在认真思索着某事。
傅庭君观察着皇帝,静静地等待下文。
「……就这样了,近期这事最为紧急,你赶紧着手办吧!郑谊,去礼部。」皇甫衡容说完,转身立刻就走。
傅庭君登时像迎风淋了一场细绵绵的秋雨,感觉着湿湿冷冷的落寞……为什么?竟然会对皇上有这种感受?就因为皇上对他的态度渐渐变调了吗?
傅庭君渐渐觉得这几个月来皇上对他的态度有所不同了,一开始他还有些庆幸皇上终于想开了。以往若不每天来“烦”他一下就像浑身不舒爽似的皇甫衡容,现在竟能进步到隔三岔五的才来“交代”一回国事,而且交代完毕就走,不像以往那般以他为中心绕着。看来,皇上终于对自己死心了,这应该值得高兴的不是吗?却为什么心头有种酸酸闷闷的感觉沉甸甸地压着……
傅庭君惊觉,自己竟然还私心期望着皇上能像以往一样,绕着自己打转、对自己调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难道皇上的行为强烈到能瓦解他十几年来对魏鹏的坚持?!甚至他最近面对魏鹏没再像之前永福在时有那么急迫的求得之心,他自己以为是因为竞争对手永福消失不见了的关系。然而现在,傅庭君不那么确定了,他得想想……真得好好想想……
※※※
「祝璧,有关中秋的喜月宴,皇太后说了,要办得欢庆。这又是朕即位后的第一个中秋,你尽可办得盛大些,让老太太高兴高兴。老太太喜欢看杂耍、看些新奇的东西,你不妨在筹措喜月宴期间,去访些卖艺杂耍的,等浴月仪式完后,安排在天水设露台表演。」
御书房后方是皇帝个人私下活动、任何人不得擅入的养性阁,除了皇帝与众臣上朝的大正殿,是全皇宫的最高楼阁。养性阁后方有个花园,面积广大,分隔着皇室的内外,花园前方是皇上对外的宫殿,及治理国家所有部门的厅堂所在,花园后方是后宫。花园里有山水的造景,天水就是横向贯穿整个花园的一条仿自然的人工小溪。
「微臣这就去办。」祝璧回答。他是礼部的礼司,即礼部的头儿,手底下有一大班礼办,成年忙着皇庭内外小至家祭大至举国上下过年过节的礼仪庆典。
皇甫衡容离开礼部后,走着走着,又不自觉地往冷宫走去。
「郑谊,快午了吧,朕就在虚华阁午膳。」
「好的,皇上。」
进入虚华阁,那个不言不动不反应的人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小厅的椅子上。
皇甫衡容也是在所有闲杂人等退出虚华阁后习惯性地在那人身边坐下来,习惯性地牵起那人柔顺毫不反抗的手,习惯性地问:「永福,今天好吗?」,然后又习惯性地开始自言自语:
「永福,今日上朝,礼部报告了他们要开始忙中秋的喜月宴。你以前听说过喜月宴没有?这是每年中秋,皇室都会举办的美馔宴,皇室外戚都会被邀来参加,庆祝团圆。尤其其中的重头戏浴月仪式很好玩,就是亲自拿个水瓢或者用手捧,去捞映在水中的圆月,可以拿来喝掉或者沾沾手洗洗脸。如此捞出来的月并不会影响月的圆缺,用以喻圆满,而我们就因从中取出而分享了那份圆满。
我记得啊,小时候有一年喜月宴跟子居、司晨还有几个兄弟姊妹轮流捞月,因为年纪小,伸长手也构不着水中的月亮,手伸着伸着,一个没平衡好,就往天水里掉了进去。天水是后宫花园里的假溪,水深只及膝,水流清澈见底。
我掉进天水里,整个人都湿了,那年我十岁吧,大伙儿都在岸边指着我大笑,我也调皮,把映着月的水大把大把往他们身上泼,最后你猜怎么着,大伙儿全都下溪来,互相泼着水玩。
还是小时候好啊……无忧无虑的……
呃……不过,那时玩水的后果不很好就是了,玩水的人除了我、子居,还有两位兄长,其余的人都伤风了,我还为此被罚呢。
再过两个多月就到的喜月宴,你想去看看吗?
不过,我真怕你去会被子居瞧见,这还是必须委屈你在阁里赏月……」
皇甫衡容看着永福,心中有满怀自责愧疚。是他害永福变成这样的,是他让永福无法得到圆满。只是再多的愧疚也换不回正常的永福,他的当务之急是听从师父的吩咐,尽力照顾永福,让他能早日恢复……
不过皇甫衡容心底仍有私心。
「永福,师父把你带来时,就交代要我好好安置你,找人照顾好你的生活起居。还要我答应,除非你首肯,否则永远不把你的消息告诉子居。师父的表情看起来,那种难过就像怕你再次受到伤害。我没看过师父何曾这么赤裸裸地表现出他的情感与感受。师父对我、子居、司晨三个徒弟从没显露过如此的情感。你对师父来讲,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我知道这是师父的私事,所以不会去问。只是,我能这样感觉到,你应该是师父很重要的人……
为了师父,还有为了你,我都不能让子居发现你。」
当然,还有为了我自己……
「所以,等你都好起来了,我们再来看你的意愿如何,再下决定,这样对谁都好。
……你可知道这几个月来,我常常来看你,找你说说话,连心情都舒畅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能将忧心的事情都放心地对你说,甚至连自己对庭君的喜爱与因而产生的伤感都能毫无顾忌地对你抒发……
永福,我现下又不希望你复原了,倒希望你一直这样,能听我说话才好……
唉……你……不会嫌我唠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