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宇在哪里?”波塞冬搬了个条凳坐下,居高临下地问。
21(不能输)
“对不起,不知道。苏朝宇出门前打晕了我,我醒来时候是半夜,牢房里除了我就是倒在地下的苏暮宇──我想他也告诉您了,是我抱着他渡过了后半夜──地面冷得像冰,不能直接睡。”江扬即使浑身都疼,说话仍然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字字铿锵。
波塞冬轻蔑地吹了个悠长的口哨。没有摁住自己的另外两个打手立刻扬起长棍,间隔着打下去,落在臀腿上,却挑拣了刚刚缝合过的伤口附近。江扬在挨了第一下以后就庆幸有大夫料理了它,现在伤口虽然再次裂开,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他在心里数着每一下疼痛,一直数过了30,才看见波塞冬投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挥了挥手。
“苏朝宇在哪儿?”依旧是那个问题。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回答:“对不起,无可奉告。”
地面的影子倏地变长了,波塞冬的皮靴出现在眼皮下,许久,他才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江扬发丝里漫溢的冷汗说:“我会让他们打断你的腿,信么?”
“当然信。”江扬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却明白那并不是害怕,而是长久不吃东西后身体支撑不住的第一征兆。“但是你不会。你还需要我迈动双腿,带你找到苏朝宇,对么?”
波塞冬站起来,悠然开口:“再陪江少帅玩一轮。”
又是一场剧痛过后,若不是整个地牢里突然断电,江扬知道,自己绝对撑不过三十记闷棍称为“一轮”的第三次。
“怎么回事?”波塞冬的声音不悦,电话里张诚的声音似乎更加不悦:“是苏暮宇,苏暮宇关掉了总闸。顺便,属下正在做的数据分析资料都因此而丢失了。”
“暮宇?”波塞冬恶狠狠地咬牙念叨,随即挥手带走了四个忠实到每一下都会用尽全力来揍的打手。江扬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足足趴了半个小时才能勉强撑起来。他恍惚间笑出来,只因为想到了小时候看家里的勤务兵清洁长毛大地毯,地毯平平地被压在草地上,四个侍从兵站在不同方位,机械地挥舞木棒,你一下我一下,直到完工。
苏朝宇推上总闸的那个瞬间,听见并不隔音的楼上有暴躁的大吼。随着网络被他切断,大吼变成了口不择言的大骂,张诚跺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从早晨醒来就没有消停过。不但先冲进财政管理的小房间,用跟苏暮宇一模一样的笔迹提走了全部现金“去买喜欢的东西”,甚至悠闲地来到“寄居蟹”的训练基地,以“波塞冬大人让你们回家好好过年”为理由边散发现金边解散了一部分武装。当苏暮宇吃完早饭开始四处寻找苏朝宇的时候,苏朝宇却大方地跟厨子说:“刚才的早点,再来一份,我带去给我哥哥”。
刚走到平时跟苏暮宇喝茶的长廊的波塞冬,听侍卫说完武装被解散不久,就接到了来自中枢通讯的电话,说卫星定位仪器在断电以后被拆除了,现在无法监测到海神殿势力范围内的“领土和领空”状况。“修复啊!”波塞冬站在殿后的庭院中间,不知道先要去看所剩无几的寄居蟹分队还是关注卫星信号,只能大声吼电话那头倒霉的报告者。
“对不起大人,断电以后的拆除工作是破坏性的,我想最快的解决办法就是买新的。唔……3周,最快。”
这条线路还没挂断,另一个电话已经打进来,张诚冷漠地说:“我看见苏朝宇了,正从我下面的空地走过,怎么办?”
“射……”终究,“杀”字未出口,波塞冬咬牙说,“射断他的腿,让他跑!”
“等等……”张诚的声音忽然沮丧起来,“对不起大人,那个‘苏朝宇’已经发现并呵斥了属下,那是苏暮宇大人。”
“废什么话!若是射伤了暮宇,我弄死你!”波塞冬气极败坏,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从高保真的扩音器里直达张诚的耳朵,震得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狠狠一哆嗦,明知道通讯中枢离喝茶的小院子就是跑也要跑个十分锺才能达到,张诚还是不由地站直了身子,仿佛波塞冬就在面前似的,垂下了头。
波塞冬挂掉电话的瞬间,一抹海蓝色从长廊那头转出来,轻快走来。
“你是谁?”波塞冬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暮宇。”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从胸口摸出什么配饰晃了一下,波塞冬的语气立刻软下来:“你不是在通讯中枢么?”
“嗯?”
“混帐!”波塞冬在那个瞬间忽然恍悟,就是苏朝宇站在面前无辜地说“我是苏暮宇”,他也未必能够立刻分辨清楚,更何况站在楼上俯视的张诚。但冲过去为时已晚,把被苏朝宇糟蹋地乱七八糟的通讯中枢搜了个遍,波塞冬连苏朝宇的影子都没看见。
“我决定去殿外几处可休息的温暖地方看看,但是,任何人敢动朝宇,立刻就死。”苏暮宇挑起眉毛,斩钉截铁。
“随你……随你!”波塞冬转身就往地牢走,恶狠狠地说,“见到你哥哥,告诉他,玩够了早点回家!”
疼痛一点点蔓延着,江扬觉得有点冷,伸手摸的时候,前胸后背都是冷汗。他哂笑着,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出身海军陆战队还是该为那些带有讽刺意义的“预见性”的经历而感到一丝尴尬。年轻的自己所在的机动班,曾经因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严重技术失误彻底输掉了一次大规模演习后,被上级长官用类似的方法一一教训过。刘易斯班长第一个被拖出队列,两个健硕的二级士官挥舞军皮带,一下下狠狠打在背上,直到那个平时像山一样的汉子膝下一软,撑不住跪下去。江扬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从小到大都在呵护和爱抚里渡过,虽然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教育方式,但从未挨过任何打,他真心害怕,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都会流露出来的恐惧。
前几下并不那么难忍──江扬撑着地牢的墙面,强迫自己活动腿脚,免得淤血,同时回忆着那些过往──但皮带的铜扣摔在皮肉上的时候,他清晰记得,自己的身子下意识一翻,居然躲过了另一下。短暂的惊呼传来,这个行为在海军陆战队里被视为和临阵叛逃一样不可饶恕,上级长官沉着地解下自己的皮带,一指江扬方才趴着的那片水泥地面,不轻不重地说:“让我来教你如何做一个好士兵。”
几乎爬不起来的刘易斯班长忽然撑起来,趔趄地扑过去握住了那条已经高高扬起的皮带:“报告长官,他还未成年。”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刘易斯班长又平白多挨了重重的十下,军服上渗出暗色的血迹。他始终没说出“这是江大元帅的长子”这种话来,尽管江扬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整个班的惩罚都会被立刻免去。“如果那样,你还怎么混?”刘易斯班长第二天还坚持出了早操,在凛冽的晨风中扣紧了风纪扣──他特意穿了带防护层的陆战服,这样,渗血的伤口便不会从衣料上被看出来──“大约江大元帅会立刻把你调离这个部队并且大发雷霆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普通士兵的生活,仅此而已。”
江扬把刘易斯的话铭记在心,然而此刻,他却有深浓的悲伤:那个在晨风里啃面包的人,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只在军部留下出任务意外牺牲的记录而已。
又怎么是意外呢……江扬的胃里抽搐了一下,泛酸的感觉异常明显,他微微弯下身子,闭上眼睛,黑暗里却能看见报告上刺眼的生还率“二乘以十的负四次方”。为了海神殿一行,已经有太多的哀伤铺满了他认知领域的各个角落,江扬强忍了饥饿和疼痛,在地牢里站直身体,琥珀色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江扬,不能输。
22(勇敢者的赌注)
对于波塞冬提出的问题,江扬始终以客气而完美无缺的答案来应付。虽然疼痛难忍,他却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跟对面那个眼睛里有血光的男人谈话。波塞冬从口袋里摸出一摞纸牌的时候,江扬甚至好奇地微笑起来。
“我谈累了。”波塞冬把两脚搭在对面的椅子背上,张诚立刻转身出去,找了个靠垫塞进波塞冬背后才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你一问三不知,江少帅,显然,你没把我当朋友。”
“确实没法做朋友,不是么?”
“谁说的?”波塞冬娴熟地洗牌,“不打不相识,相识要相知──我说江少帅,咱们不谈这些事情,玩点儿别的,大约有益于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小萌芽生长,嗯?”这个鼻梁笔挺的男人眯起眼睛,用大么指和食指在鼻尖附近比了一个孩气的手势,意在说明微小。
“哦?”江扬搓了搓手,“什么玩法?四季青,一条龙,双扣还是分花色?”
波塞冬饶有趣味地看了看这个方才还一脸正义的少将,将信将疑地把牌匀开在桌面:“江少帅懂得还不少。”
“那是自然,海军陆战队的经典消遣,每一样我都玩得不错。”
“可惜这些我都不爱玩,咱们来点儿新鲜的如何?”
江扬犹豫了几秒锺。他清晰读到了波塞冬眉目间的冷漠和残忍,并不知道后面要面对什么,因而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一个勇敢者的赌注,不知道江少帅是不是玩得起。”
“我不喜欢赌。”江扬干脆地拒绝了。波塞冬只失望了一秒种,便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伸胳膊,对张诚挥手:“走,我们去帮暮宇找他那个该死的哥哥。”
江扬觉得,那个瞬间,他的心脏被拿走后抽干了血液重新放回胸腔,不然不会跳得那么轻飘飘,几乎要从喉咙里飞出来。“赌什么?”冲着波塞冬的背影,他几乎脱口而出,“身无长物,不知道波塞冬大人看中了什么呢?”
“波塞冬大人”这几个字咬得清晰而讽刺,波塞冬驻足回头哂笑:“我是那种人吗,江少帅?我怎么会为难一个囚犯呢?既然赌,自然是赌点跟你我无关的,这样才能坦然胜负,对吧!”
未等江扬回答,张诚已经走出去,波塞冬回身把崭新的扑克牌摔在桌上的时候,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被拽进来,扯到椅子边。“跪下,朝着江少帅。”小姑娘手里攥着一块半新的抹布,大气不敢喘,即刻照做了。
“把双手放在椅子上。”张诚呵斥。小姑娘的手因为长期浸在冰冷的雪融水中洗抹布、然后裸露在风里擦地板,骨节异常粗大,仿佛外面只包了薄薄一层皮,而那层皮也是粗糙暗红,布满裂口,看上去,更像一株发育不良的植物。江扬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望着波塞冬:“赌她?我家里有比她更美更好的无数锺点女孩。”
“不不不,”波塞冬从贴身的胸衣口袋里抽出那把骨刀,甩在椅子上,小姑娘吓得惊叫起来,却被张诚一巴掌掴得没了声音。“赌她的手,江少帅。如果你赢了,我就不必把苏朝宇乱跑的怒气撒在她身上。”
那个瞬间,江扬发誓,如果没有这道倒霉的铁栅栏挡着,他一定冲过去揍死这个面容精致但心地变态的男人。他稳住心绪,强迫自己回想擅长心理分析的范策给他讲过的狂躁症和强迫症的表现,并把那些特征一一对照在波塞冬身上。“好,我跟你赌。”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完了这个句子,右手狠狠砸在栅栏上,高声呵斥:“没人长眼睛么?开门!”
波塞冬为对方看似无名实则积压已久的怒火而笑了,优雅打开了栅栏门,并恭敬地请江扬落座。江扬只是站在桌子边,冷冷一笑:“开局吧,虚礼就免了。”说着,便把扑克牌放在手里劈劈啪啪用四种手法洗了个通透。
“江少帅太认真了。”波塞冬接过洗好的牌,却只拿了最上面十八张,悠闲地扯过一只不锈钢托盘来,从最下面的三个三角形架构起,形成一个三层的金字塔。纸牌崭新,因而笔挺,金字塔以很美的瘦长等腰三角形呈现,牌面向外,四个花色清晰可见。
“赌个又快又简单的。江少帅也搭一个,端着托盘蹲下再站起来,塔不倒,她的手就归您处理了。”
江扬几乎掀翻桌子,却强忍着怒火,一张一张摸牌,数齐了十八张,便把托盘撤过来摆。几乎站不稳,腿上的疼痛还火烧火燎,小姑娘被压抑的哽咽断断续续,江扬心神不宁,手心里居然很快就聚起一层冷汗。
镇静……他告诉自己,并举起托盘,从三角形的空隙里窥视波塞冬好整以暇的眼神。他慢慢屈膝,慢而又慢,尽管对方的视线让这个平常的蹲身动作充满了屈辱感,帝国24岁的年轻少将仍然专注地如同一个小学生。
仿佛有一阵寒风吹过,江扬蹲下之后忽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顿了三秒,才深深吸气,说服每一块肌肉重新支撑起自己无力的身子。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江扬只感觉大腿内侧一热,便知道刚刚凝了血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分神的一秒锺,他听见了小姑娘绝望的惊呼和波塞冬不被控制的掌声──十八张扑克牌散落一地。
喧闹里的死寂。江扬微微喘着,安静感受静脉血顺着皮肤滚下,一言不发。张诚把骨刀架在女孩的手腕上,不理会她撕心裂肺的求饶。波塞冬缓慢抬起一只手,悬在空中。江扬知道,如果他再不说话,当那只手轻描淡写地挥下去的时候,必然要见一片惨烈。
“还挺难。”江扬稳着自己的声音,俯身在桌下把地上的纸牌一张张捡起来。头向下,血液冲向头顶,江扬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糊涂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向对手屈服。他没法漠视一个陌生人的痛苦,尤其是在特克斯的那些经历发生后,他更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冷极的东西叫做忍耐,要在必要的时候,冰冻所有感情,封锁任何阻碍前进的念头。捡起来,重新来……他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江少帅这是?”
“您是老手了,我还年轻,失败得快,学得也快。”江扬故意把第一个字咬得很重。
波塞冬的手慢慢放回桌子上。他不相信面前这个满身是棍伤的人能够成功,别说再来一次,就是再来十次也未必可以如愿。带着蔑视和看好戏的心情,波塞冬伸手示意江扬可以继续。
琥珀色眼眸的帝国少将在地牢昏暗的光线里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忽然扬声呵斥:“闭嘴!”抽泣声立刻惊恐地缩了回去。江扬麻利地布置好纸牌,端住那个冷得像冰的盘子,慢慢屈膝。
朝宇,别回来。江扬垂下目光看着纸牌,眼前却是苏朝宇的影子。那个188公分身高的人,经过了48小时的旅行,在训练场上罚站,被乱剪后的海蓝色短发倔强挺立,后背上的汗渍一圈又一圈。
朝宇,远走高飞。江扬漠视了大腿内侧的疼痛,专注看着纸牌塔。苏朝宇在集训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室里被揍得爬不起来,勉强伸过来想讨个支撑的手臂也被自己无情甩开。
朝宇,回到首都去,过属于你的生活。江扬屏住呼吸,重新试图站起来。躺在病床上的苏朝宇高烧不退,干裂的唇发出模糊的呢喃,护士听不懂,但江扬能听懂。他说,“别打我,江扬,听我说……”。
江扬站定的瞬间,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托着完整纸牌塔的托盘摔在桌子上,江扬把双手背在身后站住了,强笑道:“我还不错,是不是?”他不敢动手去擦额顶的虚汗,因为左手正在背后死死掐住右手,几乎见血──抖得如此厉害,为什么,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