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愿赌服输)
波塞冬在江扬面前吃掉了整份丰盛的午餐,而江扬,则坐在对面,安静地坐着,等待波塞冬兑现他的诺言。放走了小姑娘以后,作为赢家,江扬笑着说赌注他就要一碗米饭。
“我不砍掉她的手已经是恩惠,你居然还敢多要东西?”波塞冬高高挑起眉毛,狠狠剜了江扬一眼。
“相信我的手比她的手值钱。”江扬言简意赅,“下一轮,我赌自己的手。”
波塞冬骄傲地笑了。“加一碗闷得软软的白米饭。”他吩咐厨子。
结果,江扬已经观察波塞冬吃掉了大部分午餐,自己的赌注还没来。尽管从小有多次水米不进的经历,江扬依然觉得难受:棍伤加上大消耗和刚才令人窒息的心理压力,面对眼前的食物,他的胃里抽搐般地不自觉地搅动着,非但不饿,反而几乎呕出来。波塞冬时不时将菜品介绍给他,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江扬镇静地回应了每一句话,却必须要时不时调整坐姿来转移想吐的感觉。
当一碗白米饭被端上来的时候,波塞冬把它放在自己面前,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口。正准备把鹅掌夹进碗里的瞬间,他忽而抬头笑了,舔舔嘴唇:“真是抱歉,我以为这是我的。”说完,就把那尝过了的米饭推到桌子对面去。江扬优雅地欠身:“这是我的彩头。”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把这用几乎能让心脏停运的赌换来的高热量食物,吃了个精光。
午饭后的第二轮赌,开始得更令江扬兴奋一些。波塞冬准备了1500张幻灯片,美名曰海神殿基地全景,要一一展示给江扬看。
“只是这1500张中间有四张,确切地说,两对,是相互矛盾的。每张5秒锺停留时间……”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已经点开了第一张图片,江扬吃惊的瞬间,图案隐去,下一张立刻浮现出来。“找到他们的编号,我便给你看剩下500张──”波塞冬把遥控器设置好,端正放在桌子上,“那是你们花了17个特工都没有打探到的,我花掉4个亿,在国外到底买了什么?”
江扬没法坐稳硬木的椅子,更害怕被疼痛分神,于是撑着桌子站住,虽然听着波塞冬说话,眼神却停留在飞速闪过的幻灯片上,大脑急速运转。
整整125分锺。当“The End”字样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江扬完全撑不住身体,慢慢滑进硬木的椅子里,闭上眼睛,锁紧了眉头。头脑几乎爆炸,空空如也的胃里突然接受了一整碗米饭,糖份和能量安抚了脆弱的伤处,让他此刻不想回忆到底几号和几号重复而更想美美睡一觉──幻灯片里的诸多细节他都拿不准了,唯一清晰地居然是挂着几个人头的刑架和亮着工作指示灯的通讯中枢──江扬,你真没用。他自暴自弃地在内心辱骂着自己,刻骨的疲惫几乎要把他完全俘虏。
几十秒后,江扬坐直了身体,解开袖口的礼仪扣,把微有擦伤的腕子摆在桌面上,朗声说:“234号和185号矛盾,另一对,我不知道。”
“别这样啊!”波塞冬打开另一个文件,500张没有翻到正面的照片闪烁着等待江扬的下一个回答,“即使这500张你不想看……你的手,也真的不要了么?”
即使那种带着怜悯的语气让人有冲上去踢爆他的头的冲动,江扬还是戏剧性地长叹了:“愿赌服输啊,我看不出,真的。”
“爽快人!”波塞冬“啪”地一声关上投影仪,招呼张诚过来,却鄙夷地瞥了江扬的手腕一眼,“换右手出来吧,江少帅。”
筋疲力尽的苏朝宇蜷在海神殿正殿的地下室里,从口袋里摸出早晨剩下的半块面包,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嚼30下,嚼到淀粉在嘴里发出了酸涩味道,胃里充满了饱胀感才咽下去。他只花去了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江扬计划中三天完成的工作,只是谁都不知道,这对亏了苏暮宇的帮忙。“小时候捉迷藏,你就很少赢过我。”当两个“苏暮宇”碰巧在海神殿背后的储藏间里遇见的时候,苏暮宇立刻把哥哥踢进了有指纹密码的枪械室里。“咱俩不统一行动时间,你要怎么玩得爽快呢?”
在苏暮宇半装傻半演戏的配合下,苏朝宇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远离苏暮宇的地方,用同卵双胞胎惊人的默契撒谎,然后肆意妄为。
此刻,他饿得前心贴后背,却把面包仔细包裹好,放进衣袋里。江扬,他很久没曾吃过东西,苏朝宇想着,在阴影处站直了身体。外面一片阳光明媚,跟布津帝国的每一个冬天一样,干燥、温暖。苏朝宇记得儿时曾经和苏暮宇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玩耍,比赛看谁能没入雪堆里看不见了,那种单纯无邪的快乐渐行渐远,当眼前的任务和深浓血色挥之不去的时候,苏朝宇甚至能明显感到时光从眼前轰轰烈烈地跑过去,风一样卷走了过往所有的欢笑。
他从半地下的窗口里注视着外面的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江扬,等着,我马上就能回去。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不在的这24小时里,无形的压力有没有将他最爱的人压倒。我要倒在你怀里好好睡一觉,江扬,你环着我,让我们用这种最放松的姿势睡一觉。既然已经做到了尽人事,那么下一步,让我们听天命。苏朝宇深吸了一口令人清爽的空气,了然微笑。
江扬望着扎紧了大臂的止血带,认真地问:“你技术如何?”
“放心。”波塞冬卷起自己的袖子,“你问问他?”
“大人是练习过的。”张诚毫无感情地说,“上个月,被大人剥皮的那个国安部特工,唔……尸体大约还在,过了七个小时才死。江少帅要不要先看一眼?”
“哦,佩服。”江扬耸耸肩,冷笑,“我在国安部看过照片了,谢谢。”
波塞冬把骨刀咬在齿间,抓过桌上没喝完的半瓶红酒,咕嘟嘟便倒在江扬腕子上。江扬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第一刀下去后,自己的静脉血和红酒融在一起。
苏苏麻麻的疼痛立刻爬上肩头。波塞冬仔细观察了一下表层划伤后的血液流动,真心实意地开怀笑了:“真不错。所以我舍不得砍它下来……挑断韧带就好,你还能留个念想。”
“多谢。”江扬点头笑了,同样真心实意。随后,他注视着波塞冬灌下一大口红酒,骨刀在酒香里转了个华丽的圈,朴拙但是锋利的刃尖悬在刚刚划开的浅浅伤口上。
挥刀的瞬间,江扬听见“等等”这个词语几乎已经在自己嘴边成型──右手,可以拨通程亦涵的电话,可以抚摸苏朝宇的面颊,可以夹起安敏做的菜肴,可以开门,可以指挥,可以玩闹,可以受伤──只是不能失去。
“等等!”这个词汇终于出口,却不是江扬。张诚快步走过来,恭敬地把电话递到波塞冬面前,“大人,抓住苏朝宇了。”
24(汇合)
波塞冬看着被装在麻袋里的苏暮宇,哭笑不得。
“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苏暮宇大人!”张诚狠狠踹了来领赏的侍卫一脚,“滚!”
“我只是发脾气,跟他们说,‘你说我是谁’,结果!”苏暮宇灰头土脸,气鼓鼓地说。波塞冬气到最后,居然无奈地笑起来:“算了,跟我看个好戏去吧。江扬少将跟我打赌,输了他的右手。”
“我不去。”苏暮宇表现出对于酷刑的漠视,“我要去把我哥弄回来。”
波塞冬眸子一亮。
“他自己困在地下室里,我正回来拿钥匙。”
梦里,被重新扔回地牢的苏朝宇,仍然能够反复看见一个场景,苏暮宇在率领50人活捉惊诧不已的自己的时候,在耳边对他轻声说“再不回去,他就要给整死了”。于是,苏朝宇醒来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和弟弟立刻去看江扬,因此波塞冬的出现令他几乎跳起来,尽管这个海神殿的领导者只是坐在他身边翻杂志而已。
“干什么?”苏朝宇把脊背贴住墙壁,警惕地开口。
波塞冬用颇为怜悯的神色打量了苏朝宇一眼,啧啧赞叹:“跟暮宇一模一样!好相貌,好身材。”
苏朝宇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飞速扫视了跟着波塞冬前来的四个贴身保镖,机智地转换话题:“我想见我弟弟。”
“昨晚太累,他还在休息。”波塞冬扔下杂志,几步走到苏朝宇床边坐下,柔润修长的手指在口袋里一夹,拿出手机递给他,“看看这个。”
苏朝宇全身肌肉紧张了几秒,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波塞冬把目光在对方白皙皮肤包裹下恰到好处露出漂亮线条的锁骨上留恋了一阵子,终于决定仔细看看那双半带警惕半带思念的蓝眼睛。
手机上带着波塞冬的体温和香水气息,是一款可以远程定位的军用高端型号,轻轻打开盖子,苏朝宇的瞳仁立刻放大了。波塞冬挑衅似的灰色眸子对上了苏朝宇清澈的海蓝色,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怎么了?”苏朝宇尽力稳定自己的声音,攥着手机的手心在几秒锺内就布满了冷汗。
“照片里,你应该瞧得出来。”波塞冬恰到好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机插回衣袋里,迈步往外走。苏朝宇知道这伎俩,于是冷冷看着他的背影,并不说话,果然,波塞冬在门口停住了,回身诡秘笑着说:“折腾了一夜,他也还在睡。”苏朝宇咬紧了牙,从齿缝里吐出了波塞冬期待已久的话:“我、要、见、他。”
波塞冬拍手,四个保镖靠近一步,“想见江扬容易,为了避免你们串通逃走,我得做些看来放心的保证。”苏朝宇飞快地站起来准备反抗,波塞冬却冲着他轻轻摇了摇手:“你这样,我会不放心的。”
“怎么才能放心呢?”苏朝宇朗声问。
“让我的人打你40下,确保你没有能力逃走,答应么?”
苏朝宇的心里沉沉地疼了一下,许久都没有说话,紧攥的拳头因为长时间没得到血液供给而微微发麻。他闭上眼睛,没法做到江扬那样狠心、横心说“不”,只能看见照片里自己的温柔情人以极其尴尬的姿势被摁在桌面上,手腕上一片模糊的血红。
“好。”苏朝宇放松了身体,缓缓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完美而健实的肌肉来,“避开要害──否则我一定反抗。”
波塞冬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欣赏似的微笑,猛一挥手。
上午的地牢里,会有从天窗投下来的一抹柔光,淡淡的颜色,铺展在地上,苏朝宇在波塞冬和四个保镖的夹道陪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隐约的光亮走向江扬所在的牢房。身上的淤伤正在疯狂地扩张领地,苏朝宇每走一步都几乎疼得软下身子去──有个保镖给了他膝窝狠狠的十下,以致于现在略微曲一曲膝盖都觉得肌肉撕裂般疼痛。
一间比其它房间都窄小的牢房面前,波塞冬输入密码拉开了牢门。四个保镖松开了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撑在门口,轻轻地冲着角落里轮廓分明的大影子叫了一声:“江扬。”为了减少消耗并且集中精神,江扬整夜都在以印度瑜珈呼吸法背贴墙壁睡着,即使现在醒来,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微微颔首,均匀呼吸,能指挥几万军官作战的修长手指扣在膝盖上。阴冷的牢房里,他泰然的姿势看起来像一株即使还在淤泥里也奋力向上蓬勃生长着的莲。
听见轻呼,江扬平静地睁开眼睛,脸上绽出一个亲切的笑意,冲苏朝宇轻轻招手:“朝宇?到我这里来。”苏朝宇想要上前去,却被四个保镖死死制住。“只有一小时。”波塞冬简单地说,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把苏朝宇踢进房间里,“我会给你们一个私人的空间。”
波塞冬在监控室里,从落了灰尘的显示屏里看着江扬把苏朝宇用极其宠溺的方式搂在怀里,揉着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发说:“别看这里狭小阴暗,功能到挺齐全。”然后两人顺着江扬手指的方向,朝着摄像头一同微笑,苏朝宇甚至还摇了摇手。波塞冬极为阴沈地勾了勾嘴角,转向从昨晚起就一直等在监控室里的张诚:“苏暮宇呢?”
“按照您的想法,他现在应该在去往特克斯的山路上,带着他的亲信团队。他以为咱们的小队阵亡在那边已经整整两天了。”张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亢奋的。
“很好。”波塞冬不耐烦地关掉显示器,再也不理会苏朝宇和江扬故意亲昵给所有人看的姿态,“开始吧!三个小时以后封锁海神殿的所有联络通道,之前记得给我亲爱的暮宇发个信息,告诉他……”波塞冬抚摸着自己随身的骨刀,冰冷的眸子在刃面的寒光反射里闪烁着,“他的亲哥哥,和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少年,都在我掌控里。”
25(上司和情人)
“笨透了的小兵。”江扬一点点吮着苏朝宇背上深深浅浅的淤痕,“你答应这种事情干什么……”
“看了那种照片,换做你也会着急!”苏朝宇靠在江扬怀里,把刻着自己名字的戒指在对方的脖颈里来回摩挲。
江扬清脆地笑出来:“好,就算我没了右手,你预备怎样?”
“至少能安慰你。”苏朝宇略带嗔怒地狠狠捶了情人的后背一下,“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长官?”
江扬淡淡笑了,半晌无话,只是一吻苏朝宇的鬓角。苏朝宇就这样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抚慰自己身体上变本加厉疼起来的伤痛。
“苏朝宇上尉?”
“嗯?江扬?”
江扬把苏朝宇的依赖的面孔从自己怀里捧起来,生生地、毫无感情地推开一臂距离:“苏朝宇上尉,请端正你的姿势!”苏朝宇吃惊地看着一会儿如暖阳一会儿如寒风的情人,只能半信半疑地坐直了身体。
“我现在以长官的身份通报,通讯器的损失意味着后方完全失去了我们的踪迹,估计葬礼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他思忖了一下才继续说,却丝毫没改那个严肃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考虑到军部开支和国家预算等诸多问题,葬礼并没有你的份儿。”
“江扬!”苏朝宇冲动地扑过去,却被拒在怀抱外。
“现在我是江扬少将,基地总司令官,你的行动直属上司,我的朝宇上尉!你所要做的就是听我说。”
一句命令使得苏朝宇腿上的伤痕加倍疼起来,他直直盯住江扬毫不显哀伤的琥珀色眸子,咬住下唇:“长官,苏朝宇对这个决定有异议……”
“驳回。”江扬用手势强调了语气,“必要的时候,我命令你逃生,我命令你选择我的死亡,并且,我命令你毫不犹豫地保全自己。”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
“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失去跟我说‘不’的权力,直到事情结束!”
牢房瑞安静如夜。大约已经接近正午,本来淡如云晕的光线明朗起来,剑一般在石壁墙面投下锐利的一条亮色,江扬如玉的面孔就在这条光线里闪烁着光芒。苏朝宇被那光芒狠狠刺到了,愠怒加上悲愤,却不能开口,于是发了狠,一记勾拳就扑向江扬过于镇定的面孔上去。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微微发抖的拳头被另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住,抵在对方激烈跳动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