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死啊。”江扬都被自己的镇定给逗乐了,不慌不忙地补充到:“报告上的终极目标是击垮海神殿,无论生死,擒住波塞冬──当然,我肯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猛。”
“客气了,海神殿也不是坚固不摧。”苏暮宇说完,忽然换了种语气:“早晚是死,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苏朝宇结束了检查,系扣子的时候听见这话,惊得一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已经听见江扬接过话头:“不劳费心。双生子团聚,已经超出了我对此行的预期,足够了。”
苏暮宇忽然站起来,两步跨到江扬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声呵斥道:“你死了,我哥怎么活?”
“暮宇!”苏朝宇不轻不重地吼了一句。
两人都没有理会站在一边略显尴尬地苏朝宇。
“若我能选,一切都不是这样。”江扬十分平静,却带着哀伤,“若我能左右这些事情,你现在早就有了美丽聪明的嫂子!生死的选择题里,出题的不是我,所以我只能选最大利益的那项。”
“哪项?”
江扬笑得十分灿烂:“你不比苏朝宇笨,何必这么问?我要朝宇活着,就这么简单。”
“失败的选择。”苏暮宇沈下脸来,声音却提高了一些,“让我哥在愧疚、思念、回忆里痛苦一辈子?你和他都不知道这有多难熬,十四年,让我告诉你,年轻的江扬少将,这种迫不得已改写生命的方式实在太残忍了。”
江扬玩味着这些句子,掂量似的问:“这么说,我应该做一个‘生不同时死同穴’的标兵么?”
苏暮宇没有说话,在月光下昂起精致的面庞只是一笑一摇头。江扬久久注视着这张和苏朝宇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两人就用这样高低落差很大的姿势互相对视了一阵子,江扬细读了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的所有含义,终于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了,今晚可以把朝宇留在我这里么?”
“自然可以。”苏暮宇笑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嫂子’,我信。”他说完就踱了出去,没有锁门,不到半分锺却又折回来,把一只塑料袋丢在江扬面前。趁着月光,因为镇痛剂而略感疲惫的江扬发现,里面包着一条全新的休闲长裤,纯棉面料,做工虽赶不上江家指定裁缝的手艺,但也非常精致,最关键的是,江扬勉强挪动身体穿上它,居然刚刚合适。
苏暮宇看了苏朝宇一眼,“哥,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
“回波塞冬那里?”苏朝宇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放慢了语速问。
“每晚都是我陪他,这样他才能睡踏实。”苏暮宇重新束了束头发,侧面淡笑的时候,有种勾人心魄的男魅味道,语气也柔和起来,让人听得舒服却不感到造作。
苏朝宇目送着弟弟转身,却突然腾起身子飞踢中了对方的膝窝,就在苏暮宇要软下去的瞬间,苏朝宇的右肘狠狠砸了苏暮宇的脖子侧面,那个跟自己一样身高的年轻人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苏朝宇怀里。
19(孤立)
“我放倒了自己十四年没见的亲弟弟!”苏朝宇咬着牙跟江扬低声吼,愤怒地指了指昏在地面的苏暮宇,“这是我跟他道歉、和好的唯一机会,我已经把他放倒了!你还要怎样?”
江扬在黑暗里看着苏朝宇,安静极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朝宇,我不能走。”
“江扬!”苏朝宇气得连看也不看他,狠狠踹了墙壁一脚,“有了暮宇,我大概还能活,但是你呢?”
江扬依旧用那种神秘而傲然的笑容面对苏朝宇几乎冒火的眼眸,他勉强挪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腿脚,将苏暮宇打横抱在怀里,用周末早晨叫苏朝宇起床般温柔而亲切的动作,细细抚过苏暮宇的鬓角,把那些海蓝色的长发都整齐地叠在肩后。许久,江扬欣赏着月光下显得更加俊美的苏暮宇,随手拆下他束发的头巾,团了个团子,冲着苏朝宇一扔,继而转头笑了:“你很久没有理发,海蓝色长发的双胞胎……你们真像,朝宇,难分彼此。”
苏朝宇一怔。他忽然明白了江扬话里的含义,却不愿意立刻付诸实施。牢房门孤独地张开着,密码和指纹识别锁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发出了极轻微的滋滋声,苏朝宇舔了舔嘴唇,喉间却莫名一哽。
“你看好,”江扬一手揽着苏暮宇软软的身体,一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根本来磨好了后用来缝合伤口的针,在地板的石头上努力刻画,“进门的时候我一直数着自己的步子,也记着那些转角。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基本可以保证你能从这里走到正殿去,甚至可以走出去。”说着,一幅图就在月光所及的地方显现出来,简陋、明了。
“走吧,一切按照我们在特克斯计划的那样做,我的小兵,你是军校国际关系最优秀的,特工科目全优,我调查过你档案。”这时候的江扬像个长官,却是个至少有50年军龄的老长官,话听起来和蔼而又不容反驳。没等苏朝宇答话,他便紧紧地搂住了苏暮宇,一脸坦然和满足:“我和苏朝宇……”他强调着这个名字,“我和朝宇留在这里。走,锁门。”
苏朝宇站起来,一步步踏出牢房,轻轻合上铁栅栏,听见锁轻快地响了一次,密码保护的指示灯也立刻熄灭了。江扬坐在那里,在苏暮宇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冲着苏朝宇甜美一笑:“快走,别让我嫉妒你的自由。”
苏朝宇展开弟弟的头巾,把自己的头发拢起来,灵巧地打了个结,重新看着江扬的时候,鼻尖微一酸,却尽力掩饰,调侃回去:“我想,我现在嫉妒能躺在你怀里的暮宇了,尽管我们一模一样。”
江扬挥了挥手。
苏朝宇转身离开,却在刚刚走出没几步后,就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苏暮宇!”
他想了想,沉着地踏了回去。
江扬依旧盘坐在地面,将苏暮宇环入臂湾里,小声但是清晰地微笑着说:“如果可能,便不要回来。”
那一刻,心脏如同洗好的衣服被绞地滴下水来一样,苏朝宇听见,那些过往的欢笑沉重落下,掷地有声。
波塞冬焦急等待苏暮宇回来。他想念那个年轻身体上浴后的淡淡花香,皮肤有种缎子般的触感,却又绝不是女人般柔软,而有种健康的、阳光的、暖极了的味道。最终,一个侍从垂着头进来说苏暮宇让他捎话,今晚要跟哥哥一起睡,不回来了。波塞冬在柔黄的灯光里钻进羽绒被子中,在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过大的床上不自在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却一点都睡不着,头脑里疯狂涌起的念头多如星辰。
没有苏暮宇的温柔环拥,夜晚总会噩梦。他能看见17岁的自己用刚刚到手的生日礼物──那件精工打造的骨刀──刺进亲生父亲的胸膛。鲜血带着咸腻的味道喷涌而出,半分锺前还会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右手抽搐成了恐怖的形状抓在胸口,指缝间暗色的静脉血和鲜红的动脉血真的发出了汩汩的声音。父亲不愿意让自己染指海神殿,“你应该出去读书”,这是波塞冬童年听到最多的话,可是父亲怎么能理解一挥手后日月变色的纵横快感呢?哪怕时隔十几年,波塞冬依旧不能理解他,那个可以十分锺里连杀四个兄弟的大哥,那个会给重病的母亲亲自摘花的丈夫,那个从来不许自己跟随左右的父亲。
然而成为波塞冬后的日子是寂寞而难熬的,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注视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敢轻快地笑──哪怕那些女人,各种肤色,呻吟在自己身下的女人们,她们也只是浅浅的笑,笑得那样矫揉造作。苏暮宇的出现,那个刀下真诚、年幼的媚眼,让一切有了巨变。波塞冬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一酸,可是嫉妒的引路魔鬼却把他的思绪直接牵引到江扬身上。本来应该是苏朝宇来承担,今晚是他抢了我最心爱的暮宇,波塞冬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爬起来看江扬的资料:但是我想的却是江扬,为什么?
波塞冬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在交待完侍卫之后,苏朝宇就立刻知道了同卵双胞胎的好处:所有海神殿的低级侍卫都不敢抬头仔细观察面前这个人,只是看见那一头海蓝色便低头垂手贴墙站立。苏朝宇循着江扬的地图,轻松走到了正殿里,又从正殿里忙着清洁的若干仆人身边大方溜达出去,最终在月光下找到了正殿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只有一把锈死了的小锁,从断了几根的木栅窗看进去,里面只有几块木板和折了把柄的笤帚。苏朝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木窗从不甚结实的墙壁上整体卸了下来,翻身进去,安全地睡了一觉。确切地说,他没有睡着,和波塞冬一样清醒,只是思考不同的问题:江扬,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让人深刻绝望的孤立,还有不能回头的勇敢。
20(生存法则)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苏暮宇觉得肩胛连接锁骨的部位酸疼得要死,于是迷迷糊糊之间伸手去揉。意外地,有一只干燥却温柔的手恰到好处地伸过来,仔细拿捏那里的每一块肌肉。苏暮宇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胸口,舒服地哼了几声。
若不是他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牢狱气息,大约会维持这种小猫的姿势继续睡下去,知道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才愿意爬起来。“我说……”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本以为会看见正啜着咖啡读报纸的波塞冬,却不想,另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琥珀色的眸子正直直盯住自己,淡色的、干裂的唇很快吻上了自己的额头。
“早安,我的朝宇。”江扬眨眨眼睛,亲昵地说。他稳稳环住了怀里的同龄人,即使苏暮宇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
苏暮宇在迷惘和酸疼中恍惚记起了昨晚的事情,忽然心里一紧。他专注地看了江扬三秒锺,然后打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哈欠,随即挺起上身搂住江扬的脖子,轻巧地挂住了,不由分说地深深吻住了对方的唇:“早,江扬。”
江扬在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的生命里,很少被人如此算计。他擅长用计谋和先发制人的气势来控制局面,然后把对方吃得死死的,任凭自己摆布──却不想,苏暮宇大胆的将计就计如此轻车熟路,让帝国少将立刻红了面颊。苏暮宇温润的唇许久才从对方的嘴角移开,满面笑意里更多的是略带嘲讽的得意和漫溢智慧的狡黠,他在江扬臂湾里肆意扭动了几下身体,换了个不会被阳光照到的舒适姿势,痛快地伸了个悠长美丽的懒腰。
“我说江扬,一个吻,有必要这么害羞么?都老夫老妻了。”苏暮宇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江扬愉快地笑了:“还装什么,你也心知肚明。”
苏暮宇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哥真是厉害,难怪你挑他跟你一起来。”说着,就把手从栅栏里伸出去,试图摸到指纹识别区。
“我没有挑他……”江扬一时舌头打结,“是军部和……嗯,是我挑中了他。”他最终没有回避苏暮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话,“我挑中他,希望他能陪我一直走,走到彼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但并不是以这种形式。暮宇,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我和你哥哥彼此遇见,便注定了一生扶持。如果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大约是缘分吧。”说完,便指了指石头的天花板。
门锁响了两声,苏暮宇边努力摁着密码边抬头顺着江扬指的方向天真地看了一阵子:“我又不能揍缘分一顿,算了。”
江扬笑出来,看见苏暮宇打开牢门走出去,又轻轻推上了栅栏。“你为什么不走?”
“我站不起来。”江扬指指大腿内侧,莞尔一笑,“部队的生存法则是,机会留给有战斗力的人。即使我能站起来,仍然是苏朝宇走,生存法则第二条,机会留给能有更多机会的人。”
苏暮宇点点头:“生存法则第三条,机会从来不给放弃希望的人。”
“正确。所以我告诉他,如果可能,就不要回来。”
“太假了吧,江扬,你明知道他做不到。”苏暮宇虽然用了极严厉的词汇,但是却笑出来。
“生存法则第四条,尽可能服从长官命令,敢舍才能得。”
苏暮宇仔细想了想,垂下眼睛:“还有么?”
“有。”江扬撑着墙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栅栏前,“生存法则第五条,机会从来不忘记任何人,却从来都优先眷顾彼此扶持的人。”
苏暮宇猛然抬头,一字一顿:“我可以把这个当成一个承诺么?”
江扬笑了笑,用舌尖湿润了自己干裂的唇才继续说下去:“它就是,你尽可以收下。如果见到朝宇,请替我问好。”
琥珀色的眸子轻快地眨了眨,苏暮宇在对方重新开口之前,便转身离开了地牢──但这次不同,脚下的步子,似乎稳妥许多。
“苏朝宇哪里去了?”波塞冬切割着只有三分熟的牛排,一小块放进嘴里,有微微的血丝粘在唇上。
“我哪儿知道。”苏暮宇走过去低头吻了吻他的头顶,一敲响指,“橙汁,全麦面包,嗯……要果酱和两片火腿。”
波塞冬为苏暮宇拉开椅子:“我倒不担心他跑到哪里去,关键是你,我的暮宇。昨晚,你睡在地下了吧?”
“倒也不是。”苏暮宇笑着用银刀把面包划开,自己动手卷了火腿放进去,饿极了似地大口嚼,“我哥先放倒了江扬,然后才是我。醒来的时候……”他颇为神秘地一笑,“喂,可不许嫉妒。”
波塞冬一刀刀戳着牛排,不说话。
“我在江扬怀里。”
“砰!”波塞冬的银刀几乎把盘子戳成两半,牛排从光滑的盘子上飞起,落在不远处的餐桌布上。侍从吓了一跳,挪着碎步过来收拾,另有人问他要吃什么。“跟他一样。”波塞冬指指苏暮宇,“以后别这样了,山里冷,怎么能睡那种地方。”
苏暮宇倒也不答话,只是咕嘟咕嘟灌下橙汁,抓起餐巾抹了嘴角就走。
“哪儿去?”波塞冬冷冷地问。
苏暮宇倒回来,俯身又亲了波塞冬的额头一次,颇为无奈:“那到底是我哥,他在哪儿,我比你更想知道。”
江扬看见波塞冬的时候,丝毫不意外。他知道,从苏朝宇踏出牢房门的那时候起,自己就注定要在这里承受最大的压力。没有人知道苏朝宇在哪儿,甚至,凭借绝似的相貌,苏朝宇可以轻松呵斥海神殿武器储备库的人打开门,里面的东西,任他玩个痛快。因此,看见四个打手拎着长棍走进牢房门的时候,江扬撑着墙壁从容地站了起来,微一欠身:“早上好。”
波塞冬只是坚定地挥手。
牢房小到江扬没有转身的余地和反抗的空间。四个面无表情的打手进来之后,分别扬起包了皮毛的长棍狠狠打在江扬任何可以攻击的地方。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尽力在乱棍里维持着平衡,死死护住自己的头部,尽可能蜷起身子保护内脏不受伤害。殴打持续了至少有一刻锺,波塞冬叫停的瞬间,一记狠而又狠的准确袭击落在江扬膝窝上,他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面,肘部撞击着石板地面,毫不犹豫地蹭掉了一层皮。有人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肩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他上半身,使得平素习惯以挺拔姿态示人的江扬此刻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