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公子蓝一醒过来就再也不肯合上眼睛,已经三天了,他就这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让文少央根本无从诊断,他倒是好没有好,到底想起几成往事。
茗战也不睡,他就坐在床上抱着公子蓝,一动也不敢动。刚开始的时候蓝还有些抽搐,后来也许是被茗战拥着,放松了些,到了三天后的夜里,公子蓝的眼睛也柔和了下来,不如刚开那样吓人了。
茗战多天未曾入睡,已经被折腾得憔悴不堪。文少央最终叹了口气,对茗战说,“点了他的昏睡穴,也让他睡会,你也睡会。不然你们都会没命的。”
“……,曾经试过,可是他原来身上有武功,神智过于清明,不是很管用。”
“用迷香。就是把他熏晕了也要让他睡觉,不然我神医圣手的金字招牌就算栽在你们两个人的手里了。本来没有大病,却让我给弄死了。先让他睡,什么事情等醒了再说。”
“……,原来一直用迷香,文老先生说再用恐怕就,……”
文少央感觉自己也快疯了,“那先父当年怎么让他睡觉的?”
“……,针,用金针。”
文少央这才知道父亲当时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了。如果放任公子蓝再这样下去,就是‘阎王避’的文柏远都不能保全他的性命了,当时可能也只能用针刺入他脑中的穴道,封住以往。
可是这样的手段现在不能用,原来施针都已经用到二十四枚金针,现在是已经无法再加针了,所以就算用针都不可能再次封住他的记忆。
想了想,文少央突然一伸手,从茗战怀里扯过了公子蓝,茗战一时没有注意,就松了手。文少央的手在公子蓝的后项连点十七道大穴,终于看见公子蓝的眼睛慢慢闭上,昏睡了过去。
茗战见后抱住了文少央推给他的蓝,“你做什么?”
“咳,没有想到还真管用,也没有想到我还学会了。这是个我那个半路出家师弟的家传绝学,和一般的点昏睡穴不一样,这样的手法是用这十七道穴位合起来压制住心神,原本是对付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谁想到用在这里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夜先这么过去,……”
这个时候他看见茗战替公子蓝拉了拉被文少央扯开的衣服,却露出了蓝的左肩,一朵碗口大的白色茶花纹身出现在哪里,文少央一惊。
他知道当年风行天下的慕容澜沧因为母亲是西滇人,他们族人以茶花为图腾,所以族里的孩子一般会纹上一些茶花的图案来保佑平安的。这个那个偏远的小镇不算稀奇,但是在中原武林就成了奇异。冥月教的慕容澜沧如同剑神一般的功绩,却长的姿容清俊,还在身上纹上如同女子般柔美的花,有些非同一般的意味。
谁都知道,澜沧的纹身在左后肩,那是保护心脏的意思。
“茗战,……,能告诉我他究竟是谁吗?”
“他是家兄的,……”茗战直觉说谎,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当年的慕容澜沧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但是他顺着文少央的眼神看见了露在蓝左肩的白色茶花,他打住了话。但是他感觉自己不能骗文少央,于是想说,“他是家,……”
“看我,来了这几天怎么也学了你的婆妈,就像三姑六婆一样乱打听。好了,不说了,你赶紧也睡一会,看样子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都有的熬了。”
文少央截住了茗战的话,捅不破的窗户纸,大家都有余地。不能把别人的伤口扒开,血淋淋的,过于残酷。
但是当他走出来看着外面明净的星空的时候突然有些伤感。
曾经登凌绝顶的少年英豪,怎么是这么个下场?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临终的时候让他送的雪参丸,原来不知道公子蓝是谁,所以没有理会,现在突然灵台清明,父亲耗费心血做出来雪参丸到底是一线生机。可是他忽然又想到父亲的一句话,“执念过深,杀戮过重。恐难自渡。”
一时之间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都有。
他就这么走进屋子,自己和衣上床倒头就睡。心中还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这么下去我都快要死了。”
不久,鼾声响了起来。他也是几乎三天没合眼了。
也许是茗战真的困了,也累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身边,是空的,他陡然间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澜沧披了衣服站在屋子外面回廊上,看着远处山谷里满目的白茶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建在高山上,从这边的窗户推门出去就是一道回廊,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斜琅山,可是回廊的下面就是悬崖。茗战几乎是从屋子里面窜出去的,他到了回廊上,用一种抓住濒死的人抓住生命一样的手劲抓住澜沧之后,他的心还在绷绷的跳着。
手在发抖,他以为,他要,……
澜沧被他抓着一下子侧过了脸,有些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茗战抓住他的手,似乎要镶嵌在肉里面去了。
“茗战,放手。”
“……,澜沧,不要,……”茗战说话的时候开始哆嗦,话已经说不清楚。“……,不要,不要跳,……”
澜沧这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知道现在说话都没有什么用处,转身,似是茗战拉着他的手,其实是他拉着茗战走进了屋子。
刚被文少央施针醒来的那三天,澜沧沉浸在过去与现在的交叉之中,迷茫而仓惶,他以为自己还身陷那个恐怖的岁月中无法脱身。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那些事情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另他无法面对。
今晨的澜沧其实很早就醒了,当他睁开眼睛之后发觉自己无法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很多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但是这两年的事情他却也没有忘记。
曾经以为无法熬过去的苦难在时过境迁之后,只剩下一幕一幕的噩梦,可是当他黎明清醒之后发觉如果再作践自己,似乎有些矫情。
澜沧不是这样的人。
清晨得时候,他拨开了茗战紧拥着他的手,走到了回廊前,一直看着山谷,从日出,到云海消散,在到阳光普照大地。眼前他喜欢和熟悉的美丽景致可以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什么也没有想。
拉着茗战回到屋里,茗战似乎刚回神,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澜沧,但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澜沧笑了笑,用最近两年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声音说,“怎么了,我醒了应该高兴才对呀。那个,文柏远,是不是已经,……”
茗战这才想起来,在文少央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们说起来过,虽然但是背着澜沧,但是当时的澜沧只是模糊有一个印象,而如今,对着一个熟悉文柏远的澜沧,任何谎言都无法掩盖的。茗战没有说话,他的头搁在澜沧的肩窝,点了点头。
澜沧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流就要向上涌,却被他极力压制住了,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茗战赶紧轻轻拍他的后背,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碗温茶,喂着澜沧喝了。现在的情形好像就是几天一样,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忽然听见耳边的澜沧说,“突然感觉你长大了,人瘦了,也成熟了。”
茗战听着他的口吻虽然还有些哥哥的作派,但是有些昔年澜沧最欠缺的温和。他搂住了澜沧,对他说,“哥,茗战长大了,以后我照顾你。”
澜沧轻笑着说,“别叫我哥哥,做的出那种事情就别叫我哥。”
语气似乎在说笑,眼睛却看向了别处。
茗战愣住了。他看着澜沧半垂着眼睑,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他眼睛中闪过的是什么。
白云苍狗
号称神医圣手的文大郎中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世事如白云苍狗一般,变化的过于迅速。他曾经设想过自己会面对一个什么样子的病人,偏执,绝望,自残甚至是完全放弃生存希望的人,可是当他洗漱完毕,听着冥月教的小童来和他说,“教主有请。”之后,他在花厅看见了那个三天前还是憔悴不堪现在却是一付夺人眼目样子的人,仅有他一个,慕容茗战没有过来。
知道他是谁是一回事,再次看到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这次穿着白色的蜀锦长衫,上面的花纹全是用同样白色的丝织出来的,很绚丽。同样颜色镶嵌了白玉的腰带,松一些扣在他的腰上,可是依然能显出这具身体有多单薄。头发没有束缚直接披在身后,就像一件披风一样。脸色看起来还有些憔悴,可他的眼睛中却有了某种光彩,因为有些隐晦,所以文少央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感觉。
“慕容教主。”文少央感觉自然人家都自报家门了,也就不必再忌讳什么,上前躬身行礼,但是澜沧侧身躲开了,他们身边的伺候文少央的小童开始噗哧一乐。
“江左文少央,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蓝,我们慕容教主在门外等你呢,说要和你品茶。我来是传话的。”
眼前人调笑的口吻,但是文少央就是无法乐出来。他随便说了一句,“汗颜,汗颜。实在惭愧。”一边跟着自称是公子蓝的人走了出去。
慕容茗战果真坐在亭子里,眼睛一直看着屋子里面,不敢错目。
“……,你,果真好了吗?”文少央有些不敢确定,因为前些天的印象太深刻,对于一个突然转好的病人他以大夫的敏锐感觉到事情的蹊跷和幸运下掩藏的不确定。
“应该算好了吧。能忘不能忘的,都记得清楚,就连当年到你家的时候你泡茶的水温差了几度都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你用的普洱茶,十四年的珍藏,却因为水温不对而色泽不好。少央,当时我和文老先生在外屋,你说泡完茶就出来一起喝,谁知道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中毒的,你就出去了,而我们也就错过没有见面。”
文少央和公子蓝站的位置离开屋子里面的人和亭子里的茗战都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不高,但是足够文少央听得真切。文少央从树叶的阴影下看见公子蓝的脸,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双眼,显得出奇的憔悴,而透过树荫青色的阳光看着他的脸,又是青惨惨的白。
“……,我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文少央叹了口气看了看茗战,这个时候的茗战已经战了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过来。
“少央,我知你是厚道人,不想让我感觉被人看到穷途末路的难堪。但是我不能骗你,文家对我有救命之恩。刚才那么说因为我心结尤在,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公子蓝,而不是什么澜沧教主。他们心中的澜沧教主正在云游天下,和高人谈酒论剑,而不是在这里苟延残喘。”
说到这里,澜沧后退了一步,双手抱拳倒身就拜,“在下冥月教慕容澜沧,多谢少央救命之恩。”
文少央没有等到他跪下就把他拉了起来,此时的他眼睛喉咙热辣辣的,直想抱着澜沧哭一场。
……,在下冥月教慕容澜沧。……
这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名字。
那个十六岁的白袍少年,青春年少,用傲视群雄的口吻轻轻报出这样的名号,对方无不动容。
或退避三舍,或敬上三分,或执剑挑战,或俯首称臣。
如今呢,少年依然年轻,却已是半生沧桑。如今这句话听起来,早已经没有了昔年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味道。
茗战在亭子里听不见他们说话,澜沧说不让他过来,可当他看见文少央转过来的脸上红色眼圈的时候,身子早已经走出了花亭。
过来就听见澜沧笑着对文少央说,“少央,少央。是我不对,你怎么就难过了呢,哎,少央,原谅我,少央,……”
这个时候的茗战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世家的姑娘追求澜沧,她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澜沧的一笑。那个时候的茗战不懂,因为澜沧总是笑,但是他的笑太孤傲了,总是从上往下看,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今天他有些懂了,澜沧的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今天他的笑容不过把那些他们都懂的地方加深了。
茗战总怨澜沧害他自幼父母双亡,但是从那天开始,澜沧又何尝不是?当自己可以向澜沧埋怨的时候,澜沧向谁说呢?
澜沧总去轩辕台,他说那里也是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那个夜里,当茗战想为母亲做祭奠,他爬上轩辕台的时候看见澜沧坐在那里喝酒,已经喝的烂醉了。他看见茗战手中拿着的冥纸蜡烛就开始笑。
“当年我母亲就想死在这里,她说下面有条江,可以把她带回澜沧江。其实怎么可能,这里的水是向大海流去的,只能把她带到东海。所以我把她火化成灰,带回了西滇。”
说着就拉过了茗战,那个时候的茗战已经十五岁了,可是他还把茗战当一个小孩子一样掐把掐把,搂在了怀里。
“小弟,我对不起你,你妈甚至连一骨灰都没有,……”
说完就哭了,然后哭着哭着就压在茗战的身上睡着了。茗战那天也没有作什么祭奠,抱着澜沧在轩辕台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澜沧下山去了南宫世家。
那夜的茗战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被澜沧弄得失去了恨他的理由。可是现在呢,当他把想要做的报复完全作了之后,他却恨不得去死。
“少央,怎么了?”茗战走了过来,也笑着说,“我泡好了茶,是三十年的普洱,要不要试一下我的手艺?这可是家兄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最喜欢了。”
浑然不觉得话从茗战嘴里说出,很流畅,但是细心的文少央却感觉他身边的澜沧的笑容凝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了。
“……,噢,那好。要多些茗战了。”
文少央这样应着,他们三个人一同向亭子走过去。但是文少央拉着澜沧的手落后两步,低声问他,“你们,就这样过下去吗?”
澜沧回答的是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这个时候天边飞过一行白鹭,留下几声名叫。
白云苍狗 II
白天澜沧和少央单独说的话,茗战很想问,但是看到回来后就一直靠在床上不说话的澜沧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和少央品茶的时候澜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那里安静的喝茶,刚开始文少央和茗战还随便聊两句,可是后来看见澜沧这样,文少央笑着对他说,“茗战可比我的手艺好多了,当初央求父亲拿出了藏了十四年的普洱,结果还是泡坏了,后来父亲说什么都让我再动他的茶叶,说要珍藏过五十年,成为传家宝呢。”
“世间奇珍,看来又要多一件了。我知道现在有一块三百五十年的茶饼存于京城大内,曾经约了朋友想去偷,后来他说不忍心糟踏国宝,我们也就没去。普洱是时间越久,越珍贵,就是不知道你们家的茶饼成了传家宝的时候,我们是否还活着。”澜沧的语气很温和,但是也能听出一丝的落寞。当年连皇宫大内都不放在眼中的人,如今的体力恐怕连上山下山也要斟酌一下了。
后来文少央也不说话了,他们三个静静的坐在一起,茗战优雅的冲泡着茶叶,外面飘摇着山谷,青草和花的香味。
很奇异。
茗战不能把澜沧当作是这两年那个单纯的蓝,可是有了这两年相处,他也不再把他看成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澜沧教主。这些天两个人还是睡在一起,澜沧的身体依然很虚弱,需要静养的时候多。他把今天给澜沧的药端了过来,侧身坐在澜沧的腿边,把药递了过去。
澜沧依然皱眉,然后会喝药,最后把嘴边褐色的汤汁舔了一下,把碗递还给茗战,茗战没有接。
澜沧感觉奇怪,他抬头看茗战,却被茗战一下子扯进了怀里,俯身就吻下去。澜沧根本就没有挣扎,手中的碗砰的一声落在脚下,外面有人听见了,却没有人敢进来。
听到这响声茗战到恢复了几分清明,他睁开眼睛看着澜沧,发现澜沧看着他,但是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焦点。茗战的双手捧着澜沧的脸,正对着自己,很认真的说,“澜沧,要怎么才肯原谅我,把我的命给你,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原谅你呢,我从来不怪你。”澜沧回答他。
“我知道的,放下和放不下我怎会看不出来?澜沧,……,洛阳那几个人,我都杀了。”
突然听到洛阳澜沧的心突突的跳,然后就感觉胸口有什么涌动,他赶紧压了下去,却一个呼吸不对,剧烈的咳嗽起来。吓得茗战搂住他赶紧帮他拍后背,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