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秦仲卿即刻坐正,他要仔细地听。
穆子夜道:“今儿个,那戏班子找我去台上唱戏呢!唱昆戏!”
“真的?太好了!”秦仲卿也乐了,“几时的场?我一定去!”
穆子夜摇摇头:“他们叫我去唱杜丽娘,我拒绝了。”
“为什么?”秦仲卿脸上的笑僵住了。
穆子夜对着镜子,伸手撩起了刘海,眼角处的疤痕赫然显现:“我这模样,能登台么?况且还坏了嗓子。”他叹了一声,“我这辈子都不能在台上唱戏了。”
秦仲卿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悲凉:“……子夜,别多想。”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他犹豫了片刻,道,“甭管别人说什么,我觉得你唱得挺好,真的!”
穆子夜对着秦仲卿镜子里的影儿笑了笑,道:“可三宝呢?您说,我若上了台,他能来看么?”
秦仲卿听他这么一问,竟不知如何回答了。他心里正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他绝不能让穆子夜知道。他不由得语塞,只见穆子夜转过身来,看向他。他有几分无措,也不自觉地盯住穆子夜,红了脸。
穆子夜对他道:“三宝这么些日子不来,即便上了台,我想他也不会来看的。您呢?您愿意听我唱么?”
“嗯,愿意。”
秦仲卿点点头。
太阳还没从云里露脸,就已经往西去了。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不见白月的影儿,却有些黑云压了上来,淡淡的墨色,湮了一大片白云。树枝子呼啦啦响了一会儿,落下更多的叶儿。叶儿在地上卷起些尘土。
尘土扫着石榴裙裾,石榴裙极轻盈。一个水袖,水袖迎风,只听穆子夜念道:“……寻来寻去都不见了。那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生伤心!”他掩面低泣的样子,十分凄楚,叫人看了,也跟着伤心起来。他脸上长长两片桃红胭脂,胭脂夹住一胆琼瑶鼻,眉宇间,仿佛他就是杜丽娘。他脸上的疤痕,在胭脂底下若隐若现。听他又念道:“呀,无人之处,忽见大梅树一株。看梅子磊磊可爱,梅树依依可人。想我丽娘死后,得藏于此,幸矣!”
接着,他唱道;“偶然间心似潜,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喂呀!人儿啦!守的个梅根相见!”
那声音凄凄厉厉,好像破碎的玉石划过光洁的白珍珠,一丝丝地让人心上抽痛。
穆子夜唱完这一曲,还要念白,只听见身边传来了呜呜嘟嘟的哭声。他寻声看过去,见秦仲卿已经泪流满面。他赶紧上前来:“秦先生,你哭什么?”
“没、没什么!”秦仲卿抹了抹眼睛。他的泪水很复杂,即溶进了欣喜,又溶进了悲哀。欣喜的是,穆子夜给他一个人唱了昆曲。可他又觉得悲哀,悲哀的是穆子夜心里想的全是柳三宝,即是成了杜丽娘,还是念着柳三宝。秦仲卿明白,这曲子是穆子夜唱给柳三宝的,只是柳三宝不在这儿。此刻,秦仲卿虽觉悲哀,却恨不起柳三宝了。
……三宝,兴许这辈子都不能听见穆子夜的昆曲了。想到这儿,秦仲卿不由得心里一软。刚刚抹去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他忆起了四天前的事情。
四天前,秦仲卿再看不下去穆子夜阴郁的样子。他决定去柳宅,去问一问柳三宝原因。虽然他恨柳三宝,但从心底里,他更不想叫穆子夜难过。为穆子夜,他便豁出去了。他背着穆子夜去了柳宅。那儿已人去楼空。他问了住在柳宅看房子的人。人告诉他:柳家吃了官司,为了这,把洋房抵出去了。秦仲卿又问是什么官司。人说,是柳大少爷杀了人,那人虽没死,可是不依不饶,硬要柳家人偿命!柳大少爷也被拘起来了。他打听了柳三宝被拘的地方,从柳宅里出来,他去了北平监狱。他得去见见三宝。
柳三宝一见秦仲卿来,两只眼睛都湿了。秦仲卿一见柳三宝在监牢里的样子,竟恨不起来了,他也湿了眼睛。他们俩说了会子话。柳三宝向他问了穆子夜的近况,他全说了,他把一切关于穆子夜的,一切知道的,都说给柳三宝了。柳三宝求秦仲卿,别把他在监牢里的事儿跟穆子夜说。他还跟秦仲卿说,等出去了,自己要亲自告诉穆子夜。秦仲卿答应了,他问柳三宝究竟是怎么回事?柳三宝告诉他,他杀了白儒。
柳三宝虽然跟白美凤关系不错,但因为穆子夜的关系,他也恨白儒,可决没杀人的念头。有时候,他跟穆子夜说:要去杀了白儒。那不过是他讲的笑话。他跟穆子夜,谁都不当真。只有一回,他问穆子夜:只要白儒死,是不是?他稍稍动了心,但一念及他跟穆子夜的将来,他还是放弃了。
唯独有一件事,白儒把柳三宝逼红了眼。不,不只是白儒逼他,还有柳家所有人,柳老爷、柳太太、柳姨太太、柳姑奶奶们……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人。
不知怎的,白儒知道了穆子夜跟柳三宝的关系——兴许白儒知道穆子夜没死的事,又去秘密地调查了一番。白儒把这事儿告诉给柳老爷知道了。
柳老爷拿穆子夜这外人没主意,却可以管住自己的儿子。他没打折柳三宝的腿,只给他说了门亲。在成亲之前,他绝不许柳三宝踏出家门。为此,柳老爷叫人把窗户都钉死,把家门把牢。柳老爷还决定,等柳三宝一成亲,就把柳三宝跟儿媳一起送到上海定居。柳老爷是下了死心叫儿子跟那男人断绝关系。
柳三宝知道,他不去找穆子夜,穆子夜绝不会跑到柳宅来找他。他了解穆子夜,其看上去很是傲慢,心里竟满是自卑。这自卑的源头,全要算到白儒头上!白儒险些要了穆子夜的命,害穆子夜坏了嗓子!柳三宝只想着要跟穆子夜在一块儿,他无论如何也想跟穆子夜去南方。可眼下,他竟要娶个不相识的女人了!在五四已过去十几年的时候,他竟要娶个不相识的女人!他甚至都没机会去见穆子夜一面!他想要逃,但插翅难飞。他看透了,他这辈子就要完了!而一切不幸的源头,还得溯到白儒身上。他更恨白儒了。
那天,柳老爷邀白儒到家里,他们要谈一谈东山再起的事情。柳三宝因不得出门,正急得火烧眉毛。他见了白儒,便念起自己跟穆子夜的凄楚境况。他全没了理智,抄了把水果刀就捅进了白儒身体里。
白儒被送进医院,他并没有死,只受了重伤。醒过来的时候,他全不顾及跟柳家的情分,暴露了本性。他嘱咐家里人:“绝对要叫柳三宝偿命!”兴许,他是想用柳三宝来要挟穆子夜。他想叫穆子夜一辈子都不要认他这个爹,想叫穆子夜不要多话,他得叫穆子夜离开北平,或叫穆子夜死。
柳三宝被送进了牢房,穆子夜对此一无所知。白儒打空了算盘。
……柳三宝的脸,心里全是柳三宝的脸。秦仲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里最后一丝欣喜也被哀伤挤满了。
“秦先生?”穆子夜盯着他。他亦盯着穆子夜,眼泪让一切景都模模糊糊。
“……是不是……”穆子夜似悟到了什么,对他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秦仲卿不言语,穆子夜又道:“是三宝……”
秦仲卿低下头,没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穆子夜也流泪了,泪水弄花了他脸上的妆,泪水又无意间落在秦仲卿脸上。秦仲卿吃一惊,忙扬起脸,对穆子夜道:“你放心,不会有事儿!什么事都没有!”
秦仲卿舍下脸,去了秦府。他打算找白美,叫她在白家人面前给柳三宝说个情。虽然他心里还有些嫉妒柳三宝,但已经没有恨了。他只想着从前跟柳三宝的情分,只想着穆子夜的心。他到了秦府,他来晚了。
白美凤根本不知道她爸爸被杰利瑞.柳刺伤的事。因为秦仲卿的关系——秦仲卿搬出秦府没多少日子,白美凤就病了,是患了女人易得的通病——心痨。就在前些天,也就是白儒被刺第二天,她过世了。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哥哥,而这个亲哥哥,正是她恨了一世的人。
现实的可怖叫秦仲卿不能想象,而他急切欲抓住的梦境,也变得残破不全了。
秦仲卿从秦府出来,又去看了柳三宝。柳三宝跟秦仲卿说:“万一我出不去,兄弟求你!甭管打仗的事儿,带着子夜去苏州?那儿是他老家!”
混混沌沌的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之后便是下雨,雨后又是晴天。
匆匆地到了阴历十二月,天还没下过一场雪。
乌鸦哀鸣着向天那边飞去。年关地下,秦仲卿在杂货铺算帐,还没下班。他打算开春时候,无论穆子夜愿不愿意,他都要依着柳三宝的意思,带穆子夜去苏州。他想,他若早些个知道穆子夜的老家是苏州,前年逃离北平的时候,他就该带穆子夜走。那么,就不会有这许多事情了。他挺后悔。他决定了,这一回,他就跟穆子夜在苏州,一辈子。
过了下午,天已经黑了。由于寒冷,街上没什么人。连洋车夫都不再跑活儿。街上的路灯才被点燃,照不甚明半条街。
天上一瞥月儿射下来。秦仲卿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他却没见到穆子夜的人,院门大敞着,门里挂着白惨惨的纸灯笼。他在家中寻了又寻,还是没寻见。他想,穆子夜是不是又去教戏了呢?结果,他只找到一张报纸。
最近,穆子夜都不大出门了,他猜到柳三宝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他并不知道真相。他只管在家里闷着,生怕一出门,就听到关于柳三宝不好的消息。天擦黑时候,有个卖报纸的小孩给他送了信,是冯仁寄来的。他没太多钱给那小孩儿,就买了份报纸。冯仁在信上说:他去北谷口投了军。除此外,他还说了些不要紧的事情。看完信,又写好了回信。穆子夜见秦仲卿还没回来,便拿报纸打发时间。平日里,穆子夜不大读报纸,他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什么今天东北军倒台了,明天热河又沦陷了,之类,他都不大关心,甚至北平的死活,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柳三宝到底怎么了?苏州是不是还好?冯仁参军受没受伤?秦仲卿为何这么晚还没回来?以及,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杀死白儒。
穆子夜在今日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柳家大少爷,因杀人未遂,被处死刑,明日凌晨行刑,柳家彻底破产。他不能相信,以为是有人跟柳三宝重了名字。他急急地读完那则消息,才清楚了真相。
要去死的人不是白儒,而成了柳三宝。穆子夜不能接受这个!此时,顾不了许多,他只想见一见柳三宝,问问三宝为什么干傻事?他也觉得自己挺傻,为什么要跟白儒那种人较真儿?他真后悔!
他急急地奔出家门,门里的灯笼跟着他的心幌了两幌。他先去了柳宅,房子早已空了,那里没人,连看门人也走了。他及失望,报上没写柳三宝的所在。他只知道,凌晨,三宝就要送命了。他得见见他,他想找人问问,看谁知道三宝的所在。街上却没有人,他转了一大圈,周围只有漆黑,路灯也昏昏惨惨。他又回到了青石板胡同,胡同里挺黑,不见一丝光,唯独他自家门口那一线橘色的光,忽悠悠地闪着。秦仲卿还没有回来。穆子夜抬头看了看那只白纸灯笼,纸灯笼在风里晃了晃。在秦仲卿与苏玉搬来的日子里,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他以为这辈子许再用不上它了。寂寞一旦袭来,他还是第一个想起了它。他朝它一笑,没有进家,转身走了。
胡同里黑得吓人,没几步就不见那灯笼的光了。穆子夜双手扶着墙,冷冰冰的青砖墙,他一步一步在幽长漆黑的巷子里行着。他得去找三宝,他直觉得三宝不能死。
……他真后悔!当初柳三宝要抱他、吻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总是不依?他真后悔!他一步一步地行着,朝前行着,前面一片黑。
巷子尽头,有一线光,白蒙蒙的光。他像看见了希望,快步地,快步地奔过去,扑了个空。白蒙蒙的,是月光。月从没对他这么慷慨过,月光毫不吝惜地照着他。风拂起他额前的发,露出他洁白的额头,和额上鲜红的疤痕。一条手绢从他袖管里溜了出来,飘着飘着,飘到他身后,与他渐远渐远。他没有察觉,依旧向前行着。
“……三宝……三宝……”他声音还那么平板,像极了铁沙摩过细白纸的声音,一丝丝地叫人心疼。
“三宝,你在哪儿?你不是说,咱们要去南方的么?咱们去南方……”
街道上空空荡荡,路灯也灭着。他脚步开始跌跌撞撞,但依旧前行着。渐渐地,他融进了黑暗,渐渐地,他不见了身影,亦或者,是黑暗将他吞噬,他的声音回荡着,回荡了一会儿,他那叫人心疼的声音,也不见了。
午夜十二点,从悠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
转眼间,一个时代过去了。
刚刚解放时候,秦家商行、万洋货运行,不再属于秦家和白家——他们什么都没了。
自秦仲卿跟苏玉搬出秦府那日起,
只有秦仲卿,为了柳三宝的事去过一趟秦府,除此外,他们谁都没再去过秦府。秦仲恺也没找过他们,于他看来,亲弟弟叫他当了王八,且辱没了祖宗,他不能原谅。即便如此,白美凤死后,他再没有娶亲。因为他始终没找到可以帮助商行的人家。苏玉呢?在秦仲恺眼里,她不过是个歌女。
三八年,北平沦陷的时候,苏玉连歌女的工作也丢了。租她房子的寡妇,为了逃难,带着孩子奔往别处去了。她便借着那房子做起了暗娼,后来因为打孩子,死掉了。
自穆子夜消失那天起,秦仲卿始终没停止过找寻。
十年,二十年……连苏玉做了暗娼,又死掉,他都不知道。他又去了苏州,去找穆子夜。每一次出门,他两手空空,每一次回来时,他依旧两手空空。每一次回到北平,他还是住在青石板胡同,住在穆子夜家里。
……如果外面没有,兴许,兴许有那么一天,会自己回来?他没等到穆子夜,只等来了一封信,是冯仁的,却不是冯仁写的。信上说:冯仁已经牺牲了。
又是十年、二十年……他找了等,等了找。一直到他再走不了远途,他老了,却依旧在记忆里寻觅穆子夜的身影。
在哪里?去了哪里?他真后悔!后悔当年的懦弱!他明明想过要救他,而结果,他竟什么都没做到!他真后悔!
“…遍青山,啼红了牡丹…”他依旧唱着曲,声音苍老,他一眼望见了倚在门角的破纸伞。纸伞上的红漆,已经脱落,它旁边是一柄掉了蓝宝石的黑雨伞,黑雨伞上的金漆也剥落了。两把伞都很破旧了,它们还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忽然间醒悟,也许,穆子夜是个堕落到凡间的神仙,只带给他,带给三宝一场梦境,便匆匆羽化了。
“……子夜……子夜……”
这一场梦,甜美、疼痛,又令人无限遐思。
北京,北平,北京。一片声音,万种生活,全都覆在了这晴爽的蓝天下面。
旧痕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