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没说话,只管王秦仲卿这边急急地赶。秦仲卿也终于撇开了围住他的家人们,往女人这边看过去。他得看看,被哥哥娶回来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他一眼瞧见了女人,不禁目瞪口呆。
女人,也就是大少奶奶,正是白美凤。
秦仲卿愣眉愣眼地盯着她。她亦望着他,眼里那么点儿湿,但没有哭。她烫了头发,也剪去了齐眉的刘海儿。她穿了身洋装,还披了件狐皮短披肩,俨然大少奶奶的模样。秦仲卿身上的新棉服,却露着些寒酸,他完全不像个少爷了。
秦仲卿怔了一会儿,不待谁再说上一句,就转身跑了。跑出去不知多远,顾不得回头看上一眼,直到跑出一身汗,他才停下脚,长长呼了口气。
……怎么回事?他还没反应过来,白美凤怎么成了大少奶奶?!他狠命拍了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也就是说,哥哥娶了白美凤?!凭着秦仲恺的脾气,他怎么都觉得不可能,况且,秦仲恺已经知道白美凤有上孩子了。
……那么,那个孩子呢?
太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不想回去问白美凤,他估计,她也说不清。他得去问个明白人,只有问问秦仲恺了,问问怎么回娶了白美凤,问问怎么回事?想着,他直奔商行去了。
以前,苏玉说他,见了秦仲恺,就肝儿颤得厉害。这不过是句笑话,现在,他真肝儿颤得厉害了。他走进商行,来到秦仲恺的办公室门口,他得用一百二十分的胆子进去。他吐了口气,手攥上把手,慢慢地,拧开门,进去了。
他忘了敲门。
第十章
转眼已经进入五月。天才下过雨。雨住了,房檐上淤积的雨水滴下来,落到青石条台阶上。
秦仲卿在屋门口儿上站着。残剩的雨滴,时而在他眼前坠落。他抬头,眼望见才从云里出来的月。月像孕妇的肚皮,又圆又白,圆白得发亮。
“秦先生,您到底想好了没有?”穆子夜见他还站在门口,从屋子里出来,对他道,“您要是还没想好,就进屋里想吧?当心吹了风。”
秦仲卿回过头来,表情凝重地望他一眼,进屋去了。
几个月前,也就是初春时候,秦仲卿回到了北平。他在苏州逃避命运的时候,北平却给他安下了一个命运炸弹。他回到秦府才知道,白美凤竟嫁给了秦仲恺。他不明白许多事情,便到商行向秦仲恺问了个明白。
婚礼已定下日子,请帖亦发了出去,新郎却不见了人影。秦仲恺跟白家商量,取消婚礼,但白儒认为,这未免太失面子。白夫人也悄悄告诉秦仲恺,说白美凤的肚子等不了。反正都是跟秦家人结亲,二少爷不在,还有大少爷不是?什么二少爷大少爷的,还不都是少爷?秦仲恺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结局会竟是戴了亲弟弟的绿帽子。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不敢相信,更不愿认这门亲。可为着祖宗建起的秦家基业,单单是那一栋洋房,跟商行着想,他也只得戴上这顶绿帽子。
至于白美凤,秦仲卿于紧要关头不见了人。她明白了对方绝没那个心!这全怪她自己要认死理儿!她即生气又难过。她挺后悔,却还想着他。她一心幻想,婚礼当天秦仲卿突然出现,来娶她。结果,婚礼当天,秦仲卿没回来。她赌了气,一心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就不信,秦仲卿还能在外面漂一辈子不成?就冲着那个叫子夜的人,白美凤也敢断定,秦仲卿一准儿还得回来,回北平来!到时候,她打算把孩子领给他看,好叫他知道知道他干了多造孽的事儿!可最后,她的孩子因为早产,身体嬴弱,没两天便死了。她也彻底断了念,跟着既不爱她,她也不爱的男人过日子。
再说秦仲恺,因为孩子的死,反松一口气。外人不知道那孩子是秦仲卿的。孩子在娘肚里成形时,人都说秦仲恺好福气,才成亲就有了后。孩子早产,人家依旧说了许多好话,什么早生早立子,早生早享福。越这么说,秦仲恺心里越觉得憋屈。戴了亲弟弟的绿帽子,说白了就是给人当了王八!这丑事儿,他不好讲出来,更不能对白美凤怎样——她毕竟是白儒的独生女。现在可好了,孩子总算死了,秦仲恺心里也好过了些。
秦仲恺与白美凤虽然是夫妻,但从拜堂那天至今,他们都没圆过房。他们不过是住在一个大房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陌生人。他们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管谁。即便如此,他们俩也谁都没想过要离婚。他们各有各的打算。秦仲恺想用这个婚姻来扩大商行的经营。白美凤想呆在秦家,等秦仲卿回来。即使不能跟他结婚,她也想整日地看见他。
秦仲卿从苏州回来的时候,秦仲恺叫他住在家里,他便住下了。但他并不安分。他知道一切经过后,便秘密地在外面找工作,时时准备着搬出去。他回来的事,柳三宝也知道了,估计是白美凤说的,亦或者是柳三宝在穆子夜家看见了那箱行李。柳三宝约他吃过几次饭。他心里还跟这儿时朋友有些隔阂。对方还是那么热情,问了他一些情况,他照实说了,却瞒下了跟白美凤的那档子事儿,和离开北平的原因。当然,柳三宝并不知道白美凤的结婚对象本应是秦仲卿的——请柬上只写了:白小姐与秦先生,并没有写出名字。闲谈时候,他跟柳三宝提起正找工作的事,还说了他不想在自家商行做。三宝听进心里了,没多久,柳三宝托了柳老爷的关系,给秦仲卿在衙门里找了个记事的差事。
秦仲卿去了衙门,干了一段日子,他攒了些私房钱,正打算搬出去。就在这时候,三月末的一个雨夜,又有人回到了秦府,是苏玉。
苏玉浑身都给雨水淋湿了,嘴唇冻得发白,狼狈之极。她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北平时的那件,只是没了秦仲卿给她的黑耀石别针。她用它换了张回北平的火车票,还是从前门火车站下的车。
家人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回答,只说在广州过不下去了。又问她那个男人呢?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苏玉跟着相好跑去了广州。那个相好,哪里是真心跟她过日子?她带去的值钱东西,全叫他造光了。唯独秦仲卿送她的别针,她一直将它别在那件衣服的领子上,被人误认作扣子,才逃过一劫。没了钱,她的相好便打起了她的注意,打算把她卖去南洋。这事叫苏玉知道了,她必需得逃跑。她用钱换了张火车票。除了北平的秦府,她想不出能落脚的地儿,她只得回来了。
苏玉见当家的——秦仲恺已娶了亲——她并不知道秦仲恺与白美凤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苏玉心知秦府也没了她的地方。实际上,秦仲恺确实不希望她再回来。苏玉打算搬出去,可身上分文没有。碰巧秦仲卿也要搬出去,他不愿每日里看见白美凤,他心里有愧。他们俩便商量了商量,一起搬了出去。秦仲恺没有阻拦,他还在生弟弟的气,是亲弟弟叫他当了王八,他也不希望苏玉住在这儿。他们离开的时候,白美凤叫秦仲卿别再离开了。秦仲卿回答说:“咱们都是为了不爱自己的人,才弄到这步田地,也算同病相怜了。既如此,又何必死不放手呢?”
他们先找了家小旅店住下。白天时候,秦仲卿去上班,苏玉就到街上找房子。兵慌马乱的年月里,谁都不愿意把自家房子租给不相干的人。买房子吧?他们又没那么多现钱。偏偏这时候,遇上了走马灯似的政府,衙门里换了人,秦仲卿才干了没多久的工作也丢了。他们只得从旅店里搬出来。没奈何,秦仲卿带着苏玉去找穆子夜了。他从苏州回来时的行李,还存在穆子夜家里。此刻,他又带了个女人来。
秦仲卿对穆子夜说明了缘由,穆子夜便叫他们住下了。今天白天,他们搬了进来。
这时候,秦仲卿正为一件事而苦恼。今晚,他该睡在什么地方?穆子夜家里不大,除了灶间和茅厕,还有个柴房和正房。柴房已经收拾干净,给苏玉住了。正房里除了外堂就是里屋。以前还好,现在,秦仲卿知道了穆子夜跟柳三宝有那一层关系,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另外,他更担心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跟白美凤的事,就是个教训。这事儿,他没敢跟穆子夜说,也未对苏玉提起,他怕这两个人会瞧他不起。
夜已经深,苏玉早就睡下了。唯独秦仲卿还在自寻烦恼。
“秦先生。”穆子夜将房门关了,对他道,“您遇着事儿先想到这儿,是我的造化。可您这样儿,还真叫我挺难堪的。”穆子夜说着,红了脸。
“不,我没别的意思!真的!”秦仲卿不知该怎么解释,憋了半天,他也红了脸,支吾着道,“……我……我是怕……怕给你找麻烦……”
“找麻烦?”穆子夜不禁笑了,“您是怎么瞧我的,我能看得明白。三宝跟您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您没三宝那么浮躁。我都不怕,您还怕什么?我信得过您。”
“信我?信我什么?”
“信您绝干不了出圈儿的事儿。”
秦仲卿闻言,不禁苦笑起来:“你的意思是……”
“先前怎么着,往后还怎么着。再说,您明天还得出去寻事儿干不是?有琢磨这个的工夫,还不如早点而歇着,明儿个早些起呢。您说是不是?”
月色迷离,窗外的影子斑斑驳驳。影子被月光投到屋里,身边微微的呼吸声,叫秦仲卿不能入眠,他额上冒了汗。他想看一看穆子夜,又不敢转身,他害怕看上一眼,就要控制不住。他僵着脊背,睁着眼,望着黑洞洞的一片。只听穆子夜轻轻咳了一声,他脊背更是一僵。
一切都那么静。秦仲卿一想到,往后的每一天,他都要这么忍耐,此刻,根本就忍不下去了。他终于翻了个身,正撞见穆子夜熟睡的侧脸。他瞧着穆子夜,借来几缕月光瞧着。他不自觉地支起身体,从上倒下地仔细瞧着穆子夜。他的视线仿佛可以穿透隔膜,视线穿透穆子夜身上的蓝布长衫,反反复复描绘着梦幻里的身体。他想象着那身体,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妙。他控制不住地伸出一只手,手指颤抖着,悄悄碰了碰穆子夜裸露的脖子,纤细、柔软,而有弹性。他的视线在穆子夜身上蹭了又蹭,终于,在穆子夜艳红的唇上停住。他盯着那唇,心怦怦乱跳,只见那唇微微动了动。他瞪大了眼,一年前醉酒的场景又从心底涌出,他回忆着梦幻中的穆子夜,通红了脸。他瞅着穆子夜,瞅着那唇。他清楚,这一回决不是梦!他不假思索地吻了上去。那唇极轻柔,有一丝甜,接着便感到一丝疼痛——是穆子夜咬了他。他吓一跳,粗喘着气,瞪大了眼睛盯住穆子夜。穆子夜亦瞪着眼看他。
“秦先生,你这是干什么?”穆子夜一把推开他。
秦仲卿竟又凑了上去:“子夜,我……我……”他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喜……”
“您一定是做梦了吧?”穆子夜打断他。他转过身,背对着秦仲卿,道:“这事儿我不会跟谁说的,也包括三宝。您甭往心里去,快睡吧。”
被穆子夜这么一说,秦仲卿异常沮丧。他平躺下来,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回味着唇上留下的滋味。他总不能平静,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他咬了咬牙,重坐起身,也不管穆子夜是不是睡着了,他道:“我没有做梦!你也不必瞒着谁,干脆跟三宝挑明了吧?我……我就是……我就是喜欢你!”他憋了口气,一下子憋红了脸,他偷眼望向穆子夜,正望见对方的脊背。
穆子夜身上的蓝色的长褂,那蓝色渐渐与四周围的黑暗融成一体,月光又用金色勾勒出他纤瘦的身形。秦仲卿以为他一定要说些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他似是睡着了。
秦仲卿叹一口气,但他并不死心,于是敛住呼吸,欺下身,贴近穆子夜。
穆子夜闭着眼,侧脸被月光笼罩着,他好像真得睡着了,呼吸平静,并不知道秦仲卿贴了过来。
秦仲卿瞧了他半晌,终于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似的吻。卿仲卿紧张地等了一会儿,然而,穆子夜没有醒来。
第二天一早,秦仲卿起来的时候,穆子夜已经出门去了。
……昨晚的话,还有后来的吻,他到底知不知道呢?秦仲卿心里很是忐忑,觉得自己还是太鲁莽了。他皱着眉头,正打算出门去,苏玉叫住了他:“哪儿去?”
“去……”
“是去找他?他早出去了。”
秦仲卿明白,苏玉口里的“他”,指得是穆子夜。秦仲卿依旧皱着眉,动了动唇,回道:“不是。”
“不是么?”苏玉嘿嘿地笑起来,“昨儿夜里,我上茅房的时候,全听见了。原来你的相好是他?”
“不!不是!他并不知道……”
“噢,剃头挑子一头儿热!”苏玉摆摆手,“得了得了!谁管你们的事儿?你歇歇吧!我知道你干什么去。”说着,她跨出了院子。
秦仲卿注意到,苏玉穿了件崭新的旗袍,脸上还化了浓妆,嘴跟血瓢过似的。他心上即可明白几分,赶紧跟出来,叫住她:“你上哪儿去?”
苏玉扭过身,朝他笑了,回道:“你放心,我不会老叫你养着。这儿的房钱,我也照付。他跟你什么关系,可跟我打不上边儿。能有个住处,我谢他,也谢你!咱不欠谁的!前阵子我也谢你了。这新衣裳的钱,我一定还你!”
“怎么,你真要……”
“什么真药假药?这年月,可没你们男人混的地儿。我又没老得不能看。不过是唱唱曲儿。”
“这怎么行?再怎么你也是……”
“是你爹的小老婆?!”苏玉即刻立起两眼,“啐!我告诉你!姑奶奶上白房子干窑姐儿也决不认这个!”她说完,转身迈大步地走了。
秦仲卿不知道苏玉为什么回了北平,他始终记得穆子夜的话:想说的自然就说了,不想说的问也白问。许是有什么根由,不愿叫人知道?秦仲卿望着苏玉的背影在胡同尽头消失,他并没有追上去。
约傍晚时候,穆子夜教戏回来了,苏玉却没回来。
苏玉这只瓷花瓶,她将她自己摔了个粉碎,又将她自己拼凑起来,只是那些裂痕,再也抹不掉了。
过了半月工夫,秦仲卿总算找到个新差事,是给一家杂货铺做帐房,收入不多。
自那一晚之后,他不敢再对穆子夜有越轨的行为,更没胆子提起那一晚的事,他还是懦弱到底了。
苏玉做歌女,挣了些钱。她拿出一些交给穆子夜,说是房钱。但穆子夜没要。
这一阵子,穆子夜神情总很恍惚。苏玉早出晚归,并不知道根由,也没太在意。不过,秦仲卿注意到了。他猜测,是柳三宝的缘故。
秦仲卿自从丢了衙门里的差事,就再没见过柳三宝的面儿。想想从前,柳三宝三天两头地往穆子夜家里跑,可最近,自秦仲卿跟苏玉住进来至今,近两个月的时间,柳三宝没来过穆子夜家。
……难道是三宝知道了我们的事?秦仲卿一边看着手里的报纸,一边胡乱猜测。
……不,不会。若是如此,以他的脾气,早该跑来了。
他正好看到报上一则消息:惠通银行因经营不善,昨日倒闭。
……难道是因为冯仁?他仔细读了那则消息,才晓得冯仁早已不知去向了。他琢磨着,穆子夜定知道冯仁去了哪里。所以他断定,穆子夜不是为了冯仁,一定还是因为柳三宝。想至此,他不由看了穆子夜一眼。
穆子夜正站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天上一片极轻盈的白云漂过来。白云落下一道沉重的影子,正好罩在穆子夜脸上。他的脸倏地幽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