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9-05

去年夏末的某个晚上,秦仲卿在六国饭店醉得不省人事。跟他同来的白美凤,着了慌。她打算叫辆洋车,送他回去,可他醉得厉害,她不放心,只得在六国饭店里开了个房间,找服务生将他抬了去。

白美凤把服务生送出来,自己则照看秦仲卿。她盯着不省人事的秦仲卿,神情很是复杂。她很期待能跟秦仲卿有个美满的约会,而每次的结果,都不太令人满意。毫无疑问,这是最糟的一回。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着那么多富贵人的面儿,她的男伴儿竟是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他吐了满桌子满地的酒,最后“大”字地倒在地上,连椅子都掀翻了。所有人全看过来,她却盯住了躺在地上的秦仲卿,红了脸。

她坐在床前,依旧盯着他,叹了一声。这么守着,也不是个法子。她想,今晚不回家去,实在没理由交待。她还未出阁,多少有些顾及。而这么放着秦仲卿,她又不能安心。她矛盾着,矛盾着起身。就在这会儿,她一只手突然被攥住了。她大吃一惊,低头看去,秦仲卿已经醒来。他盯着她,她也瞅着他。她不知对方要干嘛,手被攥着,心里突突跳得厉害。而他呢?眼睛朦胧着,也不知他是否看清了一切。只听他说了话,可大着舌头,叫她听不清晰。她便问了句:“什么?你说什么?”对方没回答,竟吻上了她的手。她不知所措,想收回那只手,对方却攥得更紧,吻得更紧。她从未体验过这一种奇异的热情,想叫对方更放私,又不愿让自己沉下去。她内心还矛盾着,而始终没收回那只手。对方更放肆了。他压她到床上。她皱着眉头,半推半就地红了脸。她想:有那么一天,与他成了亲,迟早要走这一步,那么,干什么在乎现在?躁动淹没了理智。她心里一丝苦痛,又很甜蜜。正当那一种未曾有过的愉悦到来之际,只听她的男伴儿用着温柔,且极清晰的声音吐了个名字:“……子夜……”顿时,她眼前一片黑。她认定自己死了,当她从黑暗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活着。其实,她想就这么死掉算了。她瞅了瞅自己,又瞅了瞅未醒来的秦仲卿。

……子夜?她琢磨着,取这种名字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儿?她恍然大悟,秦仲卿总对她虚与委蛇,原来正是为着这个人!她咬了咬牙,恨上了这“未曾谋面”的人。她在心里刻着这人的模样,却如何也刻不出。她曾见过穆子夜,就是在八年前的堂会上,但她不记得了,她以为自己没见过,而她并不认识穆子夜。她还瞧着秦仲卿,这时候,秦仲卿已经转醒。

不管那个子夜如何比她强,反正她已跟秦仲卿有了一腿。为着责任,秦仲卿必须娶她。想至此,她多少不后悔自己干了蠢事儿。

雨,映着窗前昏暗的灯。

烟头儿烧到了手指,一丝疼,秦仲卿赶紧将它碾灭在桌子上。桌子面即刻显出一个焦点儿,像极了他心上的疤痕。他两手抱着头,扯住自己的发,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够减轻苦闷。他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搞不明白,那时候看见的,明明是穆子夜,下巴、嘴唇、手的颜色……粉红色!他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

……对了!一定是受到粉红的诱惑,是梦,噩梦!

秦仲卿张开眼,见到的竟是白美凤。他愣了愣,即刻明白过来。他从没想过要娶白美凤——虽然他已把她视作知己,但也只是知己。

苏州的雨,淅淅沥沥。砰!远处传出一声枪响,惊来一阵小风,橘色灯泡晃了晃。不知哪里来的影子,笼着他,光一晃,影也晃。他还双手揪着头发,把头填在胳膊间。深埋着头。他咧了咧嘴,哭了。他呜呜嘟嘟地哭,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

眼泪,滴滴答答。全淌在他正校对着的稿纸上。他不愿再逃,想回北平去,却又不打算娶白美凤。

六国饭店里,秦仲卿瞅着白美凤,有那么点儿难以置信的神情挂在脸上,之后,又有一些尴尬。对方也瞅着他,脸挺红。他们互瞅了一阵子,好像醒过闷儿来,谁都没说什么,赶紧整理好了一切。在各自回家之前,白美凤对他道:“尽快上我家里来提亲。”搁下这句,她走人了。

秦仲卿没去提亲,更没对谁说起,他只管兀自烦恼。烦恼时候,他一次也没找过柳三宝——若是以前,他兴许会去找三宝商量,可现在不行了,他在心里认定对方是“仇人”。他去看过几次穆子夜,经常能碰上柳三宝。穆子夜的伤到全好了,他没了借口。他心里总是矛盾,即期盼穆子夜的伤能尽快痊愈,又不愿意对方健康起来。他不便常去了。他想跟穆子夜说说这烦恼,想让对方帮他拿主意,然而又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更烦闷了,不觉想到了苏玉。想也是徒劳,所有的事儿,他都得自己背!

秦仲卿没去白家提亲,更没胆子跟白美凤联系。至于白美凤,许是不好意思,也始终没跟他联络。拖拖拉拉,过了快两个月,秦仲卿以为事情可以混混过去了。结果有一天,他接到了白公馆的电话,是白夫人打来的,白夫人冰冷着声音,告诉他,白美凤有上他的孩子了。前阵子,白美凤总觉身体不适,她从不多想,更没这经验。家里人也不晓得她已做下这事,全以为是肠胃不好。直至叫来大夫,才知是怀孕。白美凤挺着急,又羞愧。白夫人只比她更急更羞。这事儿,她们瞒下了白儒,只说美凤是犯了肠炎。白夫人顾不得指责,单单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也就和盘托出了。

卿仲卿没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他该高兴么?要当爹的人了,他高兴不起来。是该哭?后悔自己犯了傻,他哭不出。这事儿,自然也叫秦仲恺知道了。白夫人害怕秦仲卿赖账,所以跟秦仲恺通了气。

秦仲恺绿了脸,却不好多说什么,连赔不是也不能够。他虽然希望自己的亲弟弟能与白家小姐成亲,但是没料到,竟以如此方式。他没惩罚秦仲卿,他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他只催着秦仲卿赶快成亲。他知道秦仲卿一定要拖沓,所以先帮弟弟提了亲,有着白夫人撮合,不费气力,白儒就同意了。他又帮着弟弟,料理好一切。

秦仲卿只管瞅着整日杂乱不停的事儿,死了心,死了心。直觉得连自己也死了!毕竟,全是他自己作的!事儿全停稳当了,家人请他看帖子。他手里翻弄着红请帖,一眼瞅见了柳三宝的名字。唯独柳三宝,他不能卖个短儿给他!虽然对方不知道他奉子成婚,可一拜堂,便是宣告他再没了与对方争夺穆子夜的权力。为此,他心又活了。他没多想,匆匆收拾了收拾,逃离了北平。他担心家里人看出他是逃跑,所以只提了个小包,里面没几件行李。他带了些钱,有数儿的钱——他不便到银行里取一笔存款,那会被哥哥知道。他留话说:出去逛逛,在婚前办点儿事。于是急忙忙坐上火车,逃走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苏州。

转眼一年多,他不能在苏州混一辈子。他得回北平,得去找穆子夜。他心里明白,他是为着穆子夜才逃跑的,逃跑只是权宜之计。他必须得回去,否则逃跑就没了意义。

开春儿!开春儿就走,回北平去!想着,他止住了哭,抹一抹眼睛。见泪水弄污了稿纸,他忙撤下那几页污稿子,重铺上了新纸。他提起笔,盯着那堆脏稿子,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辨不清,他放弃了,又盯上了窗上挂着的赤色灯泡。

直到白天,灯泡才熄灭。

一九三二年,开春时节,没等天气转暖,秦仲卿辞去了工作,又辞了张教员和房东,匆匆回北平去了。

北平前夜才下过雪。雪未融净,厚厚地堆积着。地上灰白一片,天却晴得透明。这时节,天越是晴,地就越是冻死人。

打京奉火车站出来——

一年前,秦仲卿在这儿送走了苏玉,自己也从这儿逃跑,现在,他又打这儿回来,好像画了个圈圈,从起点回到起点。他觉得挺可笑。他出了车站,在大栅栏儿附近,找了家成衣店,买了件便宜的棉外套。他带回来的行李,还是走时带去的那些,身上的现钱却比先前少了许多,买了棉衣,竟连三分之一都不剩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先赶回秦府。他害怕,万一回去,白美凤会领个孩子在那里等他,等他成亲,还带个孩子。他受不了这个,那虽是他的孩子,他却不想见到。他叫了辆洋车,直奔穆子夜家去了,也不管会不会碰上柳三宝。

秦仲卿在青石板胡同口上,下了车。付过车钱,他更没什么子儿了。他提着行李,穿着所谓的新棉衣——看上去像旧的。他走进胡同,仔细观察胡同里的一切。青砖墙、灰瓦片、残雪、青石板、被封死的小窗户、朱漆门……黑漆门、一线晴天。苏州没有这些,全是白墙,高高的,房却很小巧,晴天也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小胡同没什么变化,还那么细窄、悠长、死寂、暗淡。他在黑漆门前停下,发现门上的漆脱落了不少。门上还有个大缝子,从里面钉了木板,堵上了。他知道这缝子,却并不知道,这缝子是给斧子砸出来的,只是有一天来这儿,门上就莫名地添了它。

秦仲卿推了推门,没推开。门在里面给闩死了。他敲了敲:“子夜。”

没人回答。

他又敲了敲:“子夜!”

片刻,

“谁?”

里面传来问话,是穆子夜的声音。声音还那么平板,没有起伏。

秦仲卿心上一阵欣喜:“我。”他回答。等了一会儿,门开了。

“秦先生?”穆子夜挺惊讶,他愣了一会子,看见秦仲卿冻得通红的鼻子跟耳朵,才又道,“怪冷的,进来坐会儿吧。”

秦仲卿跟着穆子夜来到屋里。才一年光景,穆子夜没有变。穆子夜家也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屋里多了个火炉。炉子上坐着个铜水壶。

穆子夜在炉子边上放把椅子,对秦仲卿道:“坐这儿吧,秦先生。”他穿了件深蓝色棉长袍。蓝色的棉领子,裹着他纤细的颈。深蓝映着他的脸,使他的脸看上去更显苍白,嘴却是通红的。像极了白雪地里一抹血,直叫人想去心疼。

秦仲卿只管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个不自在。

“坐吧。”他又说。

“噢。”秦仲卿应一声,坐了。他还望着穆子夜,望着穆子夜从炉子上拎起铜壶,又转身去沏了茶。穆子夜很瘦,穿了棉袍也是一样,好像凛冽寒风中颤抖的竹子。秦仲卿只想过去抱住他,心里没来由地焦躁着。这让他想到一年前,醉酒的事情。在梦里见到的穆子夜,他忘不了。虽然那全是假的,可在心底,他还是有些个期待。他很清楚,自己多想碰他,然而又害怕被厌恶。他只得用自己的左手,攥住了右手,两只手攥在一起,搓了又搓。他赶紧把视线移到火炉上,盯紧了里面橙红的炭火。

穆子夜端了杯茶过来:“暖和暖和吧?”他见秦仲卿抬头望向自己,又道:“不是什么好茶,您将就些?”

“麻烦你了。”秦仲卿接过茶。热茶杯有点儿烫手。他却依旧把它捂在手里。他的手冻得通红,热杯子又让手暖起来。

“怎么,三宝没来么?”秦仲卿环顾了整间屋子,才道。

“今儿个这么冷,他怕是不来了。”

“噢。”秦仲卿点点头,似放了心,“你呢?你还好么,这一年多?”

“我?”穆子夜笑笑,“什么好不好,还不是那个样子么。”他在秦仲卿斜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到了杯热茶,“您才回来?见过三宝了没有?这一年多,您都没露个面儿,到叫他好想。”

“他想我?”秦仲卿苦笑一下。

“瞧您说的!他跟您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怎么不想?”

“那你呢?你也想我么?”

穆子夜闻言,先一愣,而后笑了,却没回答什么。

“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么?”秦仲卿问。

穆子夜摇摇头。

“你不想知道么?”

“……我……”

“你想说问也白问?”秦仲卿望着他,笑了,道,“好吧,我只告诉你。”

“我去了苏州。”秦仲卿又道。

“您去了苏州?”

“嗯。”

嘴唇动了动,穆子夜的眼转动着,不知望向了哪里。视线仿佛穿透了砖墙,望向了很远的地方。他问秦仲卿:“那个地方,还好么?”

苏州正是他的老家,他总想回去,却又不能。在北平,有白儒拌着他,他还要在这儿接收冯仁寄来的信,更重要的,北平有柳三宝。他已“孤家寡人”,他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叫柳三宝跟他一样。

“谈不上好不好。”秦仲卿回答,“刚去的时候,还不错。可要回来那几天,响起了枪声……”

“那儿也打仗了?”

“是不是打仗,还不清楚。不过,就近的几个地方,上海、南京,打了一阵子,不很激烈。”秦仲卿道,“本来,之前我是打算去上海的,但听人说,那儿的花费太高,我没带多少钱,便改去了苏州。后来,上海乱起来,我在车站,还见不少学生赶去那儿跟南京,说什么去支援抗战。现在想像,去苏州到去对了地方。”

“连南方也打仗了?”穆子夜眼里流露出绝望。

“现在还说不好。”秦仲卿安慰他,“子夜,放心吧,北平不会有事儿的。”他并不知道穆子夜的心思。他以为穆子夜是害怕打仗,而穆子夜真正害怕的,是再回不去老家。

穆子夜羡慕秦仲卿去了苏州。苏州是他的向往,然而那儿,也放了枪。他生命里一点点染了炫彩的梦,此刻,也终于泼上了黑墨。

穆子夜没再说什么。他朝秦仲卿一笑,那笑的波纹,还未抵腮上,便散尽了。

坐了一回子,秦仲卿向穆子夜告辞。他打算至少回秦府看看。他把行李托给了穆子夜,万一秦府的人不欢迎他回来,或者又要拿住他,他还可以离开。但这一次,他不打算离开北平。他向穆子夜打听了一下,秦府这一年多时候的事。穆子夜不清楚秦府的事儿,不过还是告诉告诉他,三宝到经常念叨。柳三宝只是念叨,念叨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谁也没支吾一声,偷摸儿地没了信儿,连亲大哥的婚礼都没顾上参加!秦仲卿这才知道,哥哥原来已经结婚了。他不清楚新嫂子的脾气,他估计,自己说不定,要与秦府诀别了。

他又想到了白美凤,不知她的孩子怎样了。他想,大概是找洋大夫给拿掉了吧?他转念想到了白美凤对他的情谊。他又觉得,白美凤会留下那个孩子,受着万人指骂,领着孩子等他回来。

不知不觉,秦仲卿已走到秦府门口。天色尚早,秦仲恺这时候应该在商行,这多少叫他放心了些。他迈开脚步,往院子里走。

“呦!二少爷?!”门口的家人认出了他,“二少爷回来喽!”

一声吆喝,不但吓了秦仲卿一跳,还吓到了宅子里的人。家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从四面八方涌来,

“二少爷?”“呦,还真是二少爷!”“可不是二少爷么!”“总算回来了。”“快着!告诉大少爷去!”“赶紧,报给大少奶奶知道。”家人围着他,无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个稀罕物,没见过似的。杂七杂八的嘴说着他,他慌了神儿。而一听到要报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知道,他忙喊起来:“别!别!”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几个年轻女孩子赶紧凑过去:“大少奶奶,二少爷总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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