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儿得养活了自个儿!冯仁先前交给穆子夜这句话,穆子夜学会了,他自己反倒给忘了。他很能干,能独自撑起惠通,可银行里的钱终究不是他的,银行也不是。说白了,他不过是“吃软饭的”。他全想明白了。他老婆不能疯了似地困他一辈子,他更不能疯了似地管穆子夜一辈子。不去管,反而对穆子夜更有好处。至少自己那疯婆娘不会再找麻烦,也能叫穆子夜少了接近白儒的机会,使他没机会干蠢事。至于亲人,只要在心里认定这两个字,甭管上哪儿去,就永远不会错。想至此,冯仁作了个决定,他知道他老婆已决不可能再跟他打离婚,他只有对不起她。他打算秘密地离开北平。
有时候,男人坏了声誉,总要怪罪到女人身上,而女人又往往怨恨男人薄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往复了吧?
之后,冯仁去了穆子夜家里。
冯仁把事情原委都对穆子夜讲明了——他老婆干的那些个毒事儿,跟他打算离开北平的决定。
“离开北平?”穆子夜问,“离了北平,还能去哪儿呢?”
冯仁笑了,道,“当年,咱们还都不是北平人呢,现在却要这样讲!”他点起一支烟,“我早想好了,当兵去。”他抽上几口,“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唯独这件事!”
“什么事?”
“……你跟白儒……”
“冯大哥。”穆子夜打断他,“上回咱们不是都说清楚了么?”
“……暂时?”
穆子夜笑了,道:“你要是不放心,这一走,可得常回北平来瞧瞧。”
于穆子夜看来,冯仁就是一匹烈马,只有人顺他,他绝不能顺人。穆子夜心里有些不舍,却不能劝阻。亲人,只要在心里认定这两个字,甭管上哪儿去,就永远不会错。
当天,穆子夜就送走了冯仁。
至于冯仁的老婆,她见自己丈夫几日不归,又没去银行,心里可真急了。她着人打听,没得到任何消息。她才想起穆子夜,她亲自去问他。穆子夜说,他并不知道冯仁的去处。她又问了他,冯仁在离开前是否找过他。穆子夜说找过。她还问冯仁走前跟他说了什么。穆子夜没回答一个字。她原就记恨穆子夜,而穆子夜又是这般傲慢。她竟觉得冯仁的离开全是穆子夜的挑唆。她气昏了头,又叫来了那些嘎杂子。
女人的嫉妒心简直叫人憎恨!
今天,那些混混砸门进来的一刻,穆子夜就意识到,一定是冯仁老婆的指使。要么砸,要么抢,全由他们去吧!穆子夜想。反正他这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他不心疼。唯独柳三宝给他的那把雨伞,还在前些日子被他摔坏了。伞上的蓝宝石,也丢了。
……他们要是打人?
……也由了他们吧。穆子夜只身一个。除了杀人,他害怕连牵连不相干的,一顿拳脚,他并不害怕。他料定了,那些人不敢闹出大事。他由着他们,他们便狠狠地把他打到昏死,他没还手,更没说一个字。冯仁离开,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他,他心里明白。他总觉对不住冯仁,这一顿拳脚,反叫他安了心,塌实了。
浮云于天际游过,巨大的影投到地上,白亮的世界顿时一片灰蒙蒙。屋子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
穆子夜叹了一声,对柳三宝道:“你走吧,我想静一静。”他又想起秦仲卿还在,便接着道,“秦先生,您也请开吧?”
“子夜!”柳三宝放不下他,不愿离开。
“……你在这儿,我没法子休息。”穆子夜说。仿佛是叫柳三宝安心,他又道,“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不会……”他依旧背对着柳三宝与秦仲卿,沉默了一会儿,他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柳三宝盯着他的脊背,不舍得离开。秦仲卿拍了拍柳三宝的肩,轻声对他道:“咱们还是走吧。”
迟疑着,柳三宝依依不舍地起身,跟着秦仲卿,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才出院门,柳三宝便支撑不住,他痛哭起来。秦仲卿也吃一惊,站在那儿,看着他哭,神情有点无措。
“三宝?三宝?”他推了推他,有一点点安慰的意思。他虽然恨柳三宝,但从心底里,他又不能不去理睬他。
柳三宝没像往常,要求秦仲卿称他杰利瑞。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哭,一把眼泪,抹着一把鼻涕:“……子夜……子夜……”他声音哽咽着,只挤出这么几个字。他很心疼穆子夜,想去出一口气,但又不知是谁干的。这简直叫他起急!他唯想到去警局。唯警局能替他查明真相,还能帮他抓人。若要“请”动那些“避风阁学士们”,且要让这些只会抹稀泥、汤事儿的“文明警”真干出点儿实在的,他就必得搬出柳大少爷的身份,还要连柳老爷一并饶上。这味药下去,柳老爷必定要知道他的荒唐事。不但他的腿要给打折,连穆子夜也得跟着他玩儿完!想到这一层,就叫他难过,而再想想穆子夜,他更加难过了。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有哭,不住气儿地哭。
“三宝,子夜不是没大碍?”秦仲卿安慰他,“别竟哭哭啼啼,给人看见成和体统?”他声音极温和,好像在劝一个孩子。而在心里,他正恨着他。
“……可、可……”
“行了!你这样,也叫他不能安生。”
柳三宝闻言,忙抹了把脸,抽抽啼啼地跟着秦仲卿走了。
柳三宝眼睛通红,暂时不能回家去,至少不能叫柳老爷看到。秦仲卿只得陪他在外面坐了大半日。
柳三宝心里懊悔,当初误会了秦仲卿,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柳三宝还拿他当哥们儿,就跟他说了些事儿,大部分是关于穆子夜的。柳三宝又向他要主意,比如往后该怎么办之类。
穆子夜的事儿,秦仲卿愿意拿主意,但涉及到柳三宝,他简直不愿多想。他嫉妒柳三宝,他恨他,却还不能叫对方知道。他知道自己够卑鄙,可人走到这一步,也顾不了许多了。结果,他什么主意也没给柳三宝拿。他只说,一切该由自己决定。
深蓝的天,西边最底线已染上一抹红晕,夕阳就要沉下去。
秦仲卿目送走了柳三宝,自己也回家了。他背着秦仲恺去外面找工作,回到秦府,见了秦仲恺,他更是只字不提。打过招呼,他上楼去了。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他打开台灯,橘色的光顿时弥散开半个房间。他在写字台前坐下,打算再写几张简历。他铺开纸,从裤子兜里摸出香烟。他看见香烟的一刻,呆住了——那不是他的烟。他的香烟,在白天就抽完了。这一包,是柳三宝塞给他的。包装上印着“欧美烟草公司”的字样。白天时候,他陪柳三宝在外面坐着。他的哈的门牌子的烟,还被柳三宝说了土气。
这烟,确实比他的本土货要高级许多。他盯着那包烟,来了气。连烟都比不过三宝的么?!他狠狠捏烂了那包烟。烟末子撒了满桌子满地。他从椅子里起身,来到床前,直直地栽倒床上,扯开被子,蒙上头。他不曾关灯,就那么闷头睡去了。
第二天中午,秦仲卿还顶着昏沉沉的头,接到了白美凤的电话。她是要约他出去吃饭。他支支吾吾,最后拒绝了。白美凤有些个不高兴。他听出了端倪,解释说有事情,并答应她,事后给她去电话。她只好作罢,却还是不高兴。他没心情写简历,叫来家人收拾房间,便去看穆子夜了。
他先于街上仔细挑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然后奔向穆子夜家。带着点心去探病,即使与柳三宝碰面,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见穆子夜。如他所料,柳三宝果然早就在那里了。穆子夜除了外伤未愈,并没有大事,他在炕上坐着。柳三宝在他旁边。
秦仲卿来时没有敲门,他隐约听见两人正说着什么。他急急地走近,想要听清楚。而屋子里的两人,听见脚步声,都止住了谈话。他感到失落,却没流露于面上。他直接进来,又进了里屋。两人见他进来,没再说什么,只跟他寒暄。他也跟他们客套,心里竟觉得疏远。他说了几句探病的惯语,放下点心,离开了。
离开漆黑的门,秦仲卿心里真难受极了。在穆子夜家,他直想抽柳三宝俩耳刮子,但他不能。替穆子夜想想,他不能伤柳三宝。再替穆子夜想想,他不能作多余的人,他必须离开。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竟有些恨穆子夜了。这恨又转瞬即灭,他不忍心恨他。他恨不起他!他只想爱,炽热伟大、轰轰烈烈的爱,或是像通俗小说里那般,烂俗且平凡的,亦可以是淫糜的,下流的。不管是哪一种,他只想爱!满心地想,想爱那不切实际,已完全脱离了现实的幻影!而现实却拽着他,不叫他爱。他便只有恨,憎恨现实。他把牙咬得紧紧,仿佛要咬碎这可憎的现实,他走出了青石板胡同。
来到街上,他遥望见一个酒馆,快步过去了。
这酒馆是北平人俗称的
“大酒缸”。因酒馆里没有桌子,只几口大酒缸,结实地墩在地里。缸上盖着漆木盖,再放两条板凳,便成了“一桌”。这种酒馆,秦仲卿从未涉足过。来此光顾的,多半是吃不上饭的穷人。人总喜欢咂摸滋味儿,穷贵都不例外。咂摸滋味儿总能叫人解馋,还能明白不少情理。穷人吃不上饭,便好了这口儿。
秦仲卿顾不得它是否符合他的身份,他只想叫自己糊里糊涂。脑子、心,都不清醒,也就没有余力去顾及事情。他知道,这种地方的酒最能醉人。他不要下酒菜,单要两碗烧酒。他喝不惯烈酒,才灌下两口,就觉满肚子地辣,好像着了火。他瞪一瞪眼,吐一口气,气里腥腥地热得慌。
满酒馆的爷们儿们全瞧着他,纳罕衣着鲜亮的文明青年怎会到此?
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朝他晃过来,拍一拍他的肩:“呦!少爷!瞧着样儿,准是叫娘们儿给蹬了吧?”这话逗乐了全馆子的人。秦仲卿却不理他,他灌下最后一碗,渐渐习惯了烈酒。
“行呀!少爷!”那男人瞧他灌下两大碗,竖起拇指,又端来的自己的大腕。碗里是才舀满的烧酒。男人端着碗,黑黢黢的脏指甲在酒碗里搅合着,对秦仲卿道:“是爷们儿就干了他!犯不上跟个娘们儿较劲!甭憋屈了自个儿!”他认定秦仲卿是为女人而烦恼。
秦仲卿也不跟他多说,接过大碗,喝光了。
掌灯光景,秦仲卿才步行回家。路过长安戏楼的时候,他瞧见流水牌子上写着今晚上演的戏目。他看看手表,距开演还有些时候。他忙叫辆洋车赶回家里,去了去酒气,又换了身衣服。他给白美凤打电话,约她出来看戏。
……犯不着憋屈了自个儿!犯不上为个娘们儿!虽然穆子夜不是娘们儿,秦仲卿还是因为他而觉得憋屈。
醉眼看现实,现实就成了梦幻。
且不管白儒做过什么,秦仲卿已在内心把白美凤视为友人,可他又在她身上寻找穆子夜的影子。他总盯着她的下巴看。她的下巴又总涂满胭脂。这一回,她亦涂满了胭脂,却比先前好看。淡淡的胭脂色,白里透着粉。淡粉和月光有相同的嗜好,总喜欢回避一些人,比如穆子夜,他脸上很难看到淡粉色。总是苍白、惨白、灰白、青白、白里泛着青、青里泛着白。淡粉似乎更爱他的手。穆子夜的双手,总像是涂了胭脂。
秦仲卿联想着,联想粉红能取代灰黑的影子,爬上穆子夜的脸。他不住地想,想到额头冒汗,眼前的,依旧是白美凤粉红的下巴。他想不出那场面,他的梦里,只有黑、白、灰,他还是爱它们。即便现实里有淡粉、金黄,甚至更多颜色,他还是爱那个梦,和梦境里的幻影。
从戏楼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白美凤说她肚子有点儿饿。秦仲卿打算带她去饭馆。她说她只想吃西餐,他们便去了六国饭店。
白美凤要了些点心,跟冰激凌,她还要了咖啡,却不再是素咖啡。
秦仲卿只要了瓶洋酒。白美凤来的时候,就瞧出他有些醉,但她害怕秦仲卿生气,所以没敢多言语。秦仲卿肯主动约她出来,她已经很高兴。
原先在肚子里的烧酒还让秦仲卿有点儿醉醺醺,这一瓶下去,他简直醉得不能够起身了。他盯着七扭八歪的世界,心里的一口气总上不去,下不来,突突地顶着邪火,邪火一下子喷发出来。火气在五脏六腑里、血管里、骨头里,在身体每一个部位里横冲直撞。他只觉得躁!热!躁得他直想往深渊里跳,他觉得跳下去会舒服些。他将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贴近谷底,身体猛地抽动,他被惊醒。
睁开眼,四周围全是昏黄不明的光。他看不清身旁的景儿,只觉得身下软绵绵,好像浮在海面上,飘忽不定。隐约地,他瞅见一个人,那人纤瘦得异常美好。他努力看着,看清了那人的下巴。于橙色光线里,隐隐浮现的纤细下巴。
……是穆子夜?他稀里糊涂地回忆。那一晚,他跟他说了你好,但对方只是笑了笑。他不明白对方因何而笑。事后,他亦没有询问。
“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为什么笑?你是还记得我?记得我?对么?”他喝多了,话语含含糊糊,叫对方听不分明。
“什么?你说什么?”对方问他。
他没回答,蓦地吻上对方的手。那手仿佛是涂了胭脂,白里泛着粉,像极了台上旦角儿的手。他忘不了穆子夜唱戏时的神情,即使一个背影,也让他梦上半晌。他吻着那只手,那只手有些颤抖。越颤抖,他越是拽死了吻。那手平静下来,他吻得更激烈,欣喜又痛苦,心里躁动着。那一股子热,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聚到一点。热!躁!他想跳进深海,叫深海淹没自己,想在那里面释放。他跳了,拽着醉眼里的手,带着梦境里的幻影。
他,和他心里的幻影,一起被海水洗涤。清凉,一点一滴,游过神蓝的海,遥望见苍茫漆黑的宇宙,他们漂了又漂。热,伴随着躁,仿佛洪水决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股子燥热,一下子从他身体里喷涌出来。他全身湿透,是汗水。他拧紧眉毛,低低地叫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名字:“……子夜……”
第九章
一九三一年,正是一个深冬的晚间,天上落着些小雨。哦,可千万别见怪,的确是落着小雨,且是在深冬时节。因为这儿是苏州。
一座大宅子,不知什么缘故,它败落了。从它荒败的院子里,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繁华。满院子的枯花杂草,青苔密密麻麻地铺满石阶。屋子里有道黑压压的穿堂。穿堂里,丹漆的楼梯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地上去,是一段狭长的廊子。廊子上有四个房间,两个上了锁,两间住着人。只需花很少的钱,便可租下一间。这宅子的主人,靠收租子过活。
细而密的小雨,映着窗口昏昏黄黄的灯。秦仲卿就住在这房间里,是廊子最尽头的那间。他隔壁住了位乡下的外文教员,姓张。他通过这位张教员的关系,找了份校对的工作。靠着一点点可怜巴巴的收入,要交房租,还得过生活。好在苏州没有真正的冬天,他省去了做棉衣的花费。他从家里出来得急,连行李都没带上几件,更没有多少现钱在身上。从家带来的现钱早就花光了,他现在只有那一点点工资。
他闲抽着烟,放下手里的工作,眼望着窗外的雨。这雨,叫他想起了北平的夏天。只有夏天,北平才会下起这样的雨,雨是暖的。而这儿,因深冬之故,雨是冷的。
他窗台上的赤色灯泡,昏暗地照着他的世界。整个儿房间里,只有那么一个光源。
……北平,该下雪了吧?他吸一口烟,心想。他离开北平的时候,还不过是去年夏末。也就在去年夏末的某个夜里,他做下了可怕的事。这事迫使他离开北平,也不能说是迫使,他只是逃避。否则,他就不得不接受他下半辈子的命运。想一想穆子夜,他不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