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发深。他在红墙外徘徊了一阵子,又想到了他妈妈,于御河桥上顿住了脚步。这一切都是他母亲造下的孽,所以他也恨他母亲,虽然她是他的母亲。他亦恨着北平,如果这辈子就呆在江南老家,如果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北平这么个地方……他突然很想回江南老家,虽然他已记不清老家的模样,他忆起了柳三宝的话:子夜,咱们去江南……他盯着天上一颗不甚明的星,那颗小星忽地闪了一下,不甚明的光,极柔软,极温和。
……仇,一定要报!穆子夜转开视线,他又盯紧了那映在黑夜里的,惨白惨白的塔,仿佛它是他镜子里的影,他对着它暗暗咬紧了牙。
第七章
穆子夜想来想去,想了所有人,唯独漏掉了秦仲卿。也或许,于他看来,秦仲卿根本是个不相干的人,他原就是突然间误闯进来的。
深夜的禁城,极静,却不怕人。比起穆子夜住的小胡同,月亮更偏爱这儿,他也觉出来了。因为他住的小胡同总黑压压得吓人,所以太阳一落下去,他就要挂起灯笼来。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觉不出黑夜的可怖。
他下了御河桥,朝西边走。柳枝拂着他的影子,一撇月儿照着他,他从没被月儿这么眷顾过。
他走着,四周围极静,除了夏虫声,草木声,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和微微呼吸声,几乎没别的动静。忽然间,一种似有还无,似无还有的声音响起来。穆子夜没有在意,依旧走着,然而那声音亦伴着他。他放缓步子,那声音也缓下来,他紧走,那声音也跟着他紧。他心上开始打鼓,确信那不是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更不是别的什么声音,而是有谁跟踪他。
“谁?”他低低地问了一句,回过头来,盯着身后昏黑的景儿。等了一会子,无人应答。他心知是不相识的人,于是加快了步子。他不曾回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街上没一个活物,一些青森森的影子罩着他,他来不及看清它们,因为跟踪他的人还在身后。他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那声音比先前渐远了些,还是跟着他。他更加快脚步,奔进黑压压的小胡同,他心上一紧,赶紧打开黑漆的院门,身子才一闪进去,就忙闩住了院门。他靠着门喘上一口气。于黑暗中,他一眼盯上了角落里的纸灯笼。白惨惨的纸罩子灯笼,死气沉沉地横着。他忙抱起它,将它点燃,挂在了院子里。盯着那一点点,半死不活的昏火,他松一口气。
挨过了掌灯时候,秦仲卿昏沉沉地转醒,却不曾睁开眼,还懒懒地闭着。上午,大夫过来给他打了针,他就一觉睡过去,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喉咙有些干,伸出一只手来,摸上了床头柜上的小铜铃铛。
“你要什么?”
女子的声音,叫他张开了眼。
他见白美凤正在床边的椅子里坐着,他愣愣地瞅着她。
见秦仲卿的手摸上床头的小桌子,白美凤忙起身,凑过去,又问他:“你要什么?”
“……你、你怎么……?”
“先别说这个了。”白美凤道,“你要什么?我去叫人。”
“……不……我就是想喝口水。”
“噢,你等一等。”她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端了杯热水回来。
她穿了身天蓝色连衣裙,走路时候,一双赤裸的小腿肚隐隐浮现。她脚上的高跟鞋,踏在地毯上,一丝声音也没有。秦仲卿看着她,总感觉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是跟往常的她不大一样了。
她也盯着秦仲卿,盯着对方喝水,盯着对方的喉结一下一下急促地运动,眼里闪着几分焦躁。她又在椅子上坐了,依旧瞅着他,道:“白天,我打电话过来,本想邀你去看电影,可听你哥哥说,你病了。你瞧,我可真急坏了,这不是才跑过来看看……”好像是害怕秦仲卿责怪,她不安地眨眨眼。
“谢谢你还想着我。”
听秦仲卿这么一说,她全身都放松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秦仲卿习惯地盯着她的嘴唇跟下巴,才发现她竟没有化妆。许是赶来匆忙,没来得及吧?他这么一想,反而有些感激她能这么地惦念他。秦仲卿又注意到她的头发,竟也难得地梳得特别雅致——以前,她都是用红绒线,或粉丝线邦两条紧紧的麻花辫,而这一回,她的发于头顶盘了个小小的髻,一只攒白珍珠的蝴蝶银卡子,斜翩在髻上,髻下边又留了一撮儿发,仿佛是泻下天际的彩云,在她肩上披散着。她看起来竟很淑女,叫秦仲卿有些不敢认了。白美凤唯独没改掉那惯有的毛病——她伸手在额头上抓了抓痒,那儿依旧留着整齐的刘海。秦仲卿看到她抓痒的动作,才确定她是“真正的”白美凤。
白美凤手上带着秦仲卿送她的翡翠镯子。秦仲卿见了,不由得心里热起来。不管她多么地会耍脾气,也不管她之前如何地串通她老子跟他哥哥来逼他,至少他知道,她对于他的情,是真实的。实实在在地,可以用眼看到,用耳听见,甚至可以用双手摸到、抓住。比起藏在心里那一种极不可靠的,甚至是梦幻般的渴望来,现实此刻是多么的可贵!可爱!
一想至此,秦仲卿便朝她笑了。他靠坐在床上,对她道:“你说要请我看电影?不知是什么片子?”
白美凤瞅着他,见对方也盯着自己,她有些个不好意思,忙转开了视线,但依旧用眼溜着对方,神情里露出那么点儿温柔。她回道:“《新生》。”
“噢。票子已经买好了么?”
她点点头。
“瞧瞧,可惜了!赶下回,我买了票子请你去罢?”
她先是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在此刻之前,白美凤还跟着“洋先生”上课。她学得可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而是礼仪跟打扮的技巧。她这般费尽心思,无非是想叫秦仲卿不再拿她当笑话看。不论她原本外场的性子,单单就学习那些繁琐的事儿,她真用心得很!只是永远记不住。没法子,她只下两句:第一,一切行动都要缓着来,决不可利索,唯这么着,才够得上“高雅”。第二,淑女决不可扯着嗓子说话。她管不住自己的嗓子,所以秦仲卿问她话的时候,她得少说就少说,得不说就不说。其实,她心里憋屈得很。她一向快嘴惯了,突然间如此,反倒不自在。不过,秦仲卿对她分外亲近,这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自己总算没有白费工夫。只是有一点不够完美,那就是她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化一化妆。她并不知道,秦仲卿更看好她不化妆的样子。
夕阳一点一点地,被暮色挤走,它对秦仲卿的窗口有些依依不舍,但终于还是走了。在秦府,陪秦仲卿吃过晚饭,白美凤才起身告辞。秦仲恺叫家人开车送她回白公馆,她向秦仲恺到过谢,便离开了。
又过去几日,秦仲卿退了烧。这些天,白美凤一天一个电话过来,向秦仲恺询问秦仲卿的状况,听说他已退了烧,她亦非常高兴。待秦仲卿的病完全好利索,他约白美凤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个月时间已经溜走,街上还那么热。大地就跟刚下屉的蒸笼似的,呼呼地吐着热气。天才擦了黑,路边一些稍大些的饭店、酒馆,和其它的稍有些规模的店子,都掌了灯。丁丁当当,电车开过来,穆子夜借着人群,慌慌张张上了车。他朝身后望一望,见车子拉上了安全锁,再没人上来,他松一口气,在司机后面的空座位上坐了。
这一个月来,不知怎的,他总觉被人跟踪。一开始,他只道自己是发神经,后来越来越不对劲儿。有时候,他晚上说戏回来,巷子口总倚着个陌生男人,穆子夜注意到,这男人正是白天跟踪他的人,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只低着头快步跑回家。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陌生男人正用眼睛跟着他。有时候,是在路上被人跟踪,比如今天,还有一个月前,在禁城外的那个夜晚。
……为什么会被跟踪?他想不出理由。跟着他的人并不像贪上了他的钱,何况他也没钱。
……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儒?!
不,虽然有杀死他的念头,但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很多年来,穆子夜并没有付诸于行动,甚至与白儒没有交集。
……是从几时开始的?穆子夜也想不出。是在禁城外那一晚开始的?也或者,在更早之前?总之,这里面许多事情,他说不清楚,更想不明白。他心里害怕,想跟冯大哥商量商量,可冯仁这一个月,却偏偏不来了。他挺着急,又不能到冯仁家里或惠通去找人——他是怕冯太太又要闹着离婚。
前阵子,冯太太没命地要跟冯仁离婚,就是因为她怀疑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找了小老婆,且总拿她的钱去巴结“野女人”。后来,经她一打听,才知道冯仁的“小老婆”竟是先前那个经常来找冯仁的男人,而这男人之前还是个戏子,她更气歪了鼻子。但终于因为“小老婆”是男人,且为着惠通跟自己的下半辈子,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冯仁也跟穆子夜提起过这件事。穆子夜虽然对这婆娘生气,但绝不会发作出来,他只对冯仁笑了笑。她虽然辱蔑了他的名声,但他也不能够撇清,说自己跟别的什么男人没有那种关系。即使那男人不是冯仁,也决不可能是冯仁。
被人跟踪的这些日子,柳三宝倒是三天两头地往穆子夜家里跑,他知道穆子夜找了份营生,所以来得比以前更勤快了。有些时候,穆子夜在胡同口碰见跟踪自己的陌生人,而又在家门口碰上蹲在那儿的柳三宝。一见到柳三宝,他就松一口气。然而他没把这危险的事情告诉给柳三宝。凭着柳三宝的性子,穆子夜不知他能干出什么。而凭着穆子夜的性子,他宁愿自己身处危险,也绝不可能叫柳三宝留在自己家里过一夜,除非柳三宝醉得不省人事。他不喜欢被人对他说三道四,更厌恶别人造三宝的谣言,虽然他们俩就是那一种关系,但绝不是有些人想的,像娼妓跟嫖客。他绝不允许有谁这么说!决不允许!
穆子夜把脸朝着玻璃。他的座位前面站着个捧花的人。一大捆的月季,粉、淡粉、红、白、粉白、黄,各色的月季。花儿映着窗外昏黑的景儿,那些个枝枝丫丫又伸到窗外,绚烂成一片。
穆子夜瞧着玻璃窗上的花影。他以为跟踪他的人没有上车,却在玻璃窗的倒影里见到了那个人。那人从白天起就一直跟着他。
几时上来的?!穆子夜心上一惊。那人似还没发现他,正用目光搜寻着车厢里的乘客。那人知道穆子夜已上了车。用不多久,他就会被那人发现。他不知那人要干什么,他赶紧把脸贴在玻璃上,半个身子都被那一大捆月季遮住了。他赶紧拉了拉铃,车停了。抱月季花的人也下了车,他躲在一大捆花后面,跟着下来,再回过头,见那人并未跟上,他才放开脚步,匆匆回家了。
一大早上起来,秦仲卿打开窗帘,见天还黑黢黢。他知道大雨就要来了,忙关了窗,窗帘还打开着。
云尚未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简直让人怀疑是昼夜颠倒。一阵风,哗啦啦地鼓动着玻璃。转眼间,黑云滚似的遮黑了半边天。风带着雨腥,没头没脑地乱撞,啪啦啪啦地砸到玻璃上,玻璃留下一条泪痕,啪啦啪啦地砸在土地上,土地留下无数伤疤。
秦仲卿坐在床上,还穿着睡衣,盯着外面的雨。他有一个多月没见过穆子夜了,刨去生病的日子,也有近半个月没见过对方了。他忽然觉得生活开始现实起来,但他不喜欢这种现实。不管人是不是必须活在现实里,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至少他愿意做梦,愿意活在梦里。
夏天,雨水不足为奇,可最近的每一次下雨,都叫他提心不已。他害怕穆子夜已经舍弃了那把油纸伞,而改用了柳三宝的那一把。无非是把雨伞,他也要忧心忡忡。对他来讲,如果世上总有两样东西叫人不得安生,那么于他,这两样东西便是,绵延不断的雨,和如影随形的思念。
雨,不一会儿就停了。清晨姗姗来迟,雨洗净了空,天很晴。秦仲卿就那么坐在床上,看着雨来,雨下,雨停,他好象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他一辈子的梦。而这雨,也走完了它的一生,出世,盛大,泯灭。他打开窗,遥遥地朝窗下望去,地上一半是影子,一半是阳光。他见一个女仆搬着个小花盆从屋子里出来。女仆把花盆摆到了太阳地里,就蹲下身摆弄起那盆花,她哼了一支曲子,是《缅甸之月》,中文版本。
秦仲卿不喜欢这支曲子,因为留声机里才放过不久,苏玉便离开了秦府。这叫秦仲卿心里空落落。苏玉有些神经质,但那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至少于秦仲卿看来,她是个好人。秦仲卿知道他爸爸亏欠苏玉,有时候,他觉得连自己也亏欠她,虽然他根本不欠她什么。
秦仲卿听着那支歌,没把它听完,就快步离开了房间。他往右拐,朝走廊最尽头的小厅走去,穿过小厅,在一扇门前停住。拧了拧门把手,他进去了。
房里墙上,挂着苏玉的半身照。他盯着相片里的苏玉。相片里的苏玉亦盯着他,她高抬着下巴,微微偏着脸,眼乜斜着,态度有些傲慢。
他又看见了相片下,小桌上的金色留声机,大喇叭荷叶似地张开着。留声机上浮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用手拂了拂,一转身,又瞧见一张大床。床上摆着叠放整齐的软绸睡衣,好像苏玉随时都会推门进来,但秦仲卿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妄想。苏玉走后,这间房谁也没进来过,连佣人也不稀来打扫它——那不过是小姨娘的房。她在的时候,家人看着过世的秦老爷,听她吩咐。现在她走了,谁还来管她?
他瞧着她的相片,想起她要离开秦府时的喜悦。也不管是不是被骗,她一心一意地要离开,离开秦家,离开北平,好像跟这一切都有仇似的。秦仲卿真担心她被那男人骗了,于是跟哥哥商量。秦仲恺却跟他说:“那是她的自由,是她自己的事儿。秦家原本就没养她的义务,这不过是看了老爷的面子!现在,老爷不在了,而她又愿意走,正好少一个吃闲饭的,何必去管呢!”秦仲卿没了主意,只能送走了她,而送别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苏玉这一走,到叫秦仲卿心上发了慌。将来若有个万一,他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秦仲恺不行,他只想着商行,许是做惯了生意,在秦仲卿开来,哥哥的一切主意,全要打在“利”上。苏玉的事就是个例子,这更坚定了秦仲卿对哥哥的看法。如果秦仲恺不行,别人就更不行了。苏玉,她虽是个小姨太太,但至少算是个“家里人”。她有过一些经历,肯与秦仲卿商量一切不要紧的事,且愿意帮他出主意,虽然有些主意是为了打趣他,但她是真心地肯帮着他。只这一点,他就要念她。
他站在这房间的门口,回过头来,最后环顾了一眼这房里的一切,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临近傍晚,穆子夜在街上走着。已经过了几天,跟踪他的人除了整日跟着他,并没有什么举动。
他走进青石板的小胡同,跟着他的陌生男人却没跟进来。他站在家门口,摸了摸门上的锁,但没掏钥匙开门。他低着头,用余光撩着守在巷子口的陌生人。他咬紧嘴唇,皱着眉头闭上眼,狠狠吐一口气。他决心要问个明白!他转身,直直地朝巷子口走来。那人见他折回来,有些发了慌,可没移动步子,还倚在口儿上瞅着他。他走到陌生男人跟前,定一定神,开了口:“请问……”陌生男人盯着他,还不待他说下去,就拔腿跑掉了。他望着那男人渐远的背影,整个身体都松散下来。他倚上了青石砖墙,额头微微出了些冷汗。
这时候,离老远地,他看见柳三宝正往这边晃。柳三宝与那男人擦身而过。柳三宝也瞧见了穆子夜,咧开嘴一笑,快步跑过来:“怎么知道我要来?在这儿迎我?”穆子夜没说什么,转身往巷子里走。柳三宝追上,瞅着他:“嗨!怎么搞得?瞧你一脸的汗!”柳三宝忙掏出手绢给他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