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了?怎么没叫住我?”
“……我……”
“哦,秦先生说,天太晚了不便叫住你。”穆子夜似乎很明白秦仲卿是个不惯于说谎,且极爱面子的人。
“哦。”柳三宝点点头,也不知他是否真得相信了这番谎话。
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秦仲卿告诉柳三宝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不便再呆下去,于是匆匆离开了。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秦仲卿并不知道。
“吱——”一只蝉扑到桃树枝上长鸣起来。
待秦仲卿一走,柳三宝就在旁边放着的竹躺椅上坐了。他冷冷一笑,用眼衔住穆子夜,道:“你可打我是三岁毛孩子!”
穆子夜亦冷冷一笑,瞪着他道:“信不信你看着办!”说完便进屋子去了。柳三宝见状,忙起身赔了笑脸过来:“得!得!我信还不成!”
粉桃落下一朵残花,惊飞了栖蝉。
秦仲卿面色惨白。凭他了解的柳三宝之为人,虽然柳三宝看上去大大咧咧,但绝非粗心之辈,更不是一个蠢蛋。他断定柳三宝决不能轻信了穆子夜的谎话,虽然那谎言造得如此完美!他在心里感激穆子夜帮他隐瞒,然却又不禁暗暗咤舌,他竟不知穆子夜与他说过的话,那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日头底下,柳三宝见秦仲卿手扶着墙,脚跟有些不稳,于是问他:“怎么,不舒服?”
“……没……”他含糊地回答。的确,他有些头疼。
“走吧,到那边去歇歇。”
还不待说些什么,他的一只胳膊就被柳三宝攥住了。他明显觉出了疼,心里吃一惊,脸上却没丝毫表情,只听柳三宝道:“正巧遇着了,哥们儿有话要说。咱也就这工夫痛快地挑个明白!”
秦仲卿被带去了才出来的庆乐茶楼。柳三宝叫了两碗蒙山云雾,才在座位上坐了。秦仲卿与他隔着一张小茶几,也坐了。
“咱们哥们儿没什么不自在!”柳三宝瞧他额头正冒着汗,以为他是心虚。
柳三宝斜了秦仲卿一眼,饮口茶,才又道:“我今儿个也挑明了吧。”他直直地盯住秦仲卿,没有一丝犹豫,“穆子夜就是我的相好。不管他承不承认,反正他就是!所以……”
“我知道了。”秦仲卿抬一抬手,“不过,我跟他绝不是你想得那样,而且……”
“而且?”
“而且我确实是看到你从他家里出来,所以才……”
“哦?”
“不过……”
“不过?”
“不过,不是他说的‘前天’,而是更早之前,是个晚上,我刚好从那里抄近路回家。”秦仲卿看了柳三宝一眼,见对方不再言语,便接着道,“后来,我的确是去他那里找过你几次,可你总不在,就这么着,我们认识了。”
“为什么不跟我提起?!”柳三宝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嘴唇上,才挤说出了这么一句,而声音却放得极低。
“……因为……瞧见你从他那里出来的第二天,你就跟我说:‘是去会情人了。’你知道……”秦仲卿耸起眉毛,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怪不得你爹要打折你的腿。这种事儿的确不能想像,所以我叫他不要告诉你。”
柳三宝蓦地红了脸:“这样啊……”他挺不好意思,似是相信了,“真是见笑了!”
“不,没什么。”秦仲卿摇摇头,他又引了柳三宝的话,道,“‘咱们哥们儿没什么不自在。’”
柳三宝闻言,脸竟越发地通红,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李子,又泡进了红酒里,他目光游移着,喃喃似地道:“嗯……你也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他,毕竟这事儿不一般……”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嗜好……”他说这话时真得心虚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是个极卑鄙的人。连谎话也编得比别人漂亮,虽然这谎话中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但也正因如此,才叫谎言变得更加可以信服。
似为了掩饰,秦仲卿把脸转向了戏台。
如果之前还因懦弱而犹豫不决的话,那么此刻,秦仲卿已完全下了决心,不管是与过去彻底决裂,还是将来多么地不牢靠,至少此刻,他的决心十分坚定。他额上的汗冒得越来越汹涌,脸上也开始莫名地发烫。他只觉眼前的戏台直打转。柳三宝似朝他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他又感觉有人推他,他心里知道是柳三宝……没事。他说,却只是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如此呢?他想,他还要琢磨下去,而冥冥之中有什么拽住他,不叫他多想,更叫他说不出话。冥冥之中有什么拽着他,一个劲儿地把他往深渊里拽,他不愿跌进去,挣扎了一下,失败了。
他完全跌进了深渊,深渊的最深处。
秦仲卿再次睁开眼睛时,竟惊奇地发现,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他细细地回忆,头还有些疼,他只得躺着,这样才能减轻些痛苦。他想起刚才还与柳三宝在庆乐茶楼……后面的事他也记不清了。不过,看这情形,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庆乐茶楼里昏倒了。
“已经醒了?”房门一开,秦仲恺走进来,“好一些没有?”
秦仲卿点点头。
房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昏暗,有种已到黄昏的错觉,其实才不过下午两点钟。秦仲卿朝窗户望过去,他觉得憋闷。秦仲恺明白他的用意,于是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却又迅速地拉上了窗帘。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浮动。
“三宝呢?”秦仲卿问。他猜一定是柳三宝给他送回来的。
“刚才回去了。”秦仲恺回道,“怎么,你真得晕倒了?连被三宝送回来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啊!”
“……不,我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行了。你还是少讲些话吧,我才刚请了大夫过来。”秦仲恺转身要离开,“噢,对了。”他又停下脚步,对他弟弟道,“趁着生病,在家好好呆上一阵子吧!”
太阳才偏过中天,穆子夜送走了柳三宝。他目送着柳三宝,而柳三宝始终未回头看他一眼。也许柳三宝从来不知道,穆子夜每一回都要用这种方法送出他老远。直至柳三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胡同尽头,穆子夜才转回家中,收拾了收拾,他也出门去了。在街上,他正碰见冯仁:“子夜。”冯仁叫住他,“我正要找你去。”
“呦!冯大哥,真是不巧……”
“怎么,有要紧事?”
“倒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才找了份营生,正要赶去呢。”
“做什么的?”
“给花曲班子教昆戏身段。呦!冯大哥快赶不及了,有什么事晚点儿再说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要走。
“等等!“冯仁拽住他,“我送你。”冯仁叫了辆洋车。
“不用了。”
“上来吧?”冯仁说着,自己先坐上了车。穆子夜没办法,只好跟他一道去了。
微微凉风,洋车两只轱辘转得飞快,连人带车地都要乘风而起了。穆子夜神情有点复杂,心里也很忐忑。他瞒着冯仁找了这个营生,冯仁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不知冯大哥要怎样地说他!他带着复杂的神情朝冯仁看了又看。冯仁却没说什么,他隐藏在胡子底下的嘴唇,微微露出半片,看上去有些严厉,然而穆子夜知道他并非那样的人。
穆子夜就那么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冲动,他很想摸一摸他的小胡子……是几时留起来的?穆子夜也记不得了,但他还清醒,知道此刻正在当街,他忍住了,他依旧看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好叫他不再那么忐忑。而冯仁始终轻闭着眼,大约是睡着了。
……是从几时开始的?这一种似亲兄弟又非亲兄弟的情?
……子夜……每次被他叫名字,那一声“子夜”,总能在心里不住地回响,透着亲切,又带着些温柔,是与柳三宝决不相同的,另一种感觉,那一种似曾相识的,总能唤起些欲断难断的,将连未连的,情份。
穆子夜认识冯仁有十来年了,这么长的日子,本应将彼此看得透明,可穆子夜觉得,那应该渐渐透明了关系,又在一些日子里变得模糊不清,正是在北平的这些日子里,双脚刚刚踏上北平的时候,那关系渐渐模糊了。
有一年冬天,穆子夜还跟着他妈妈,和戏班子在南京。记得一个早晨,他妈妈在门口把冯仁捡了回来。冯仁差点儿被饿死,幸好给穆子夜的妈妈捡回一条命。后来戏班子里的人问起冯仁的爹妈,冯仁说他也记不得是几时死的了。又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并非他失去记忆,而是他一个人过惯了,也就记不得了。再说,记那些个有什么用呢?如果有亲兄弟姐妹,或者什么亲戚,他哪里至于又偷又摸,时常叫人打个半死,又哪里至于要挨家挨户地要饭吃?后来,他就跟着穆子夜的妈妈,和戏班子。他也想从此就学了戏,可那时候,他已经十五、六,大棒骨都硬了,再学那些个未免晚了些,但他不肯平白地叫人养活,他只能帮着他们打杂,有时候,他也学一两出简单的戏,帮着他们跑龙套。一直到他们赶来北平,这日子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候,冯仁在北平找了个活计,是给银行当临时保镖。他总觉得自己亏欠戏班子,特别是穆子夜母子,他每月攒下几个子儿,也总要拿出一些给戏班子作体己。在银行的时候,他偷偷跟着里边的先生学了些经济上的学问,又看惯了银行的操作,渐渐地,他还认识了老板的女儿。私低下,他就跟她好上了。因对方是个大户小姐,刚开始,他只是图个新鲜,可结果,他把她搞成了大肚子,没有办法,他只得娶了她。老板瞧他不起,自然不愿意把女儿给他,但木已成舟,也没了法子。不多久,老板死了,银行就由女儿来继承。大小姐却不大会做生意,何况她又挺着肚子,所以全都放手给了冯仁。第二年,他老婆生产,因是难产,他只保了大人,孩子却死了。
又过了一年多,穆子夜的妈妈也死了,戏班子也就散了。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终于也给灰蓝色的云压了下去。大地即刻黑白分明,黑的是一切活物、死物的剪影,白的是才点亮的,如有生命一般各式各样,昏黄不明且及其吝啬的灯,还有夹在冯仁手里,袅袅升入天际的,香烟的雾气。
冯仁在一户人家斜对面的墙角处等待着。他背靠着砖墙,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烟快要燃尽了。他盯着那户人家,不一会儿,那户人家敞了门,穆子夜从里面走了出来。冯仁赶紧吸一口烟,烟亦燃到了尽头。他丢开烟头,将它碾灭在脚下,而他脚下竟有着许多烟头。他快步朝穆子夜走过去:“子夜!”他叫住了对方。
“冯大哥?你怎么这时候在这儿?”
“噢,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一直?你一直没走?”
“我有点儿不放心,你毕竟是一个人去人家里。”
穆子夜不禁笑了,道:“只是给人家说说戏,又没什么大碍。噢,累了吧?去歇歇脚。”
他们出了胡同,进了就近的小饭庄。
冯仁先喝了两口白干,才对穆子夜道:“我白天就想跟你说,又怕你不乐意。”
“说什么?”
“你干什么突然就跑去找营生?也不支吾我一声!不是我不叫你去干,只是这活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不靠谱儿了!再说,不是还有我这个大哥……”
“冯大哥!”穆子夜垂下眼皮,却松了口气,心里不再忐忑,“我也是想了挺久,才决定干这差事的。”
“不是这个理儿!”冯仁吼了一声,声音挺小,但极有力,他又说,“我的命是穆师娘给的,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她死了,自然我得……”
“是啊,她死了,我又坏了嗓子。我拿你当大哥,你要是真当我是亲弟弟,就叫我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这也是你当初教过的。再说了,你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你老是想着报答,倒叫我心里不自在,好像我该伸手叫你养,我说句不中听的,人要脸树有皮,我总不能指望你一辈子,也不能叫人说了闲话去。”
“闲话?”冯仁喝干一杯,“谁能说什么?!”
“……”
“你怕你嫂子?”冯仁手里攥着酒杯,身子凑过去,压低了声音。
“……”
“她要说就叫她说去!”
穆子夜瞅了瞅他,没说话。
“好好!这事儿算我依了你!”冯仁又喝干一杯,“不过,你也得应我件事儿。”
“什么事?”
“……白儒的事儿,别再较劲了,不值当的!要是师娘还活着,知道你……”
“我知道了。”穆子夜咬紧牙朝他一笑,“我暂时不会去想他的事。”此刻,他真想咬碎这该死的北平!
月已略略偏西,三两丝薄云半掩着银亮的圆月。空气里杂着一些个躁动,啾啾的夏虫叫得人心上发慌。从酒馆里出来的时候,冯仁微微有些醉意,穆子夜给他叫了辆洋车,待他走了,穆子夜才一个人走回家。
他走在路上,路过禁城。他在柳树底下,见御河里的水泛着天的颜色,水面又染了些粉白,那是月光的点缀。角楼玲珑地嵌在红墙一角,琉璃瓦微微泛着昏黄的晕,却叫人看得有些眼花。
不远处的白塔,笔直笔直,傻愣愣地杵着天,好像要把黑洞洞的天戳出个大洞。穆子夜朝它叹了口气,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正恨着白儒,恨得无时无刻都想杀死他。可他又迟迟不肯动手,不为别的,杀人并非儿戏,总是要一命还一命。他虽然早有这个觉悟,可还是不能即刻下手,却并非没有机会。这样的机会,只要他想,总是会有的。比如有一回,他跟着冯仁去白公馆的宴会,那时候,他就是冲杀死白儒去的,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是跟着冯仁来的。若是他杀了人,冯仁亦逃不了干系。冯仁总劝他不要犯傻,他迟迟不应,却又迟迟不下手,因为他既不想牵连别人,又时时刻刻地想着报仇。他想跟冯仁撇清关系,可他心里明白,冯仁决不能白白地丢下他不管。他更清楚,冯仁于他,他把对方看作世间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柳三宝与白儒家熟识,柳三宝也清楚他恨白儒。他很想利用柳三宝,叫他去帮着自己杀人,可他没这么干。他想:利用三宝的人是可以的,但决不能利用三宝的情!虽然他跟柳三宝说,:去杀了白儒。但那只是说说而已,他们都不当真,幸好柳三宝也没干出傻事。他有一点点庆幸,又觉得失落,他不清楚柳三宝是不是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了。他更不能想象,若自己真因杀人而死去的话,柳三宝又会怎么样?柳三宝先前问过他,为什么恨白儒?他挺惊奇,以为对方应该知道,因为八年前,对方也在——柳三宝在偷看、偷听。柳三宝却跟他说,看见血,给吓得忘记了。他只嘲笑了对方,始终没有讲明恨白儒的原因。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一种默契。渐渐地,柳三宝也不再问了。他想:这样也好,既然三宝忘了,就叫他忘了吧。有时候,他想要放手柳三宝,可他心里明白,柳三宝绝不可能放过了他。他更清楚,柳三宝于他,他有着那么一点点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