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过一条裙子罢了。”见白美凤只顾赌气,白夫人忙笑道。
“可裙子毕竟脏了。喏,那边有家洋装铺子,还请白小姐过去挑件称心的换上,也算是我真心赔罪。”
“秦先生您真客气!”白夫人道,“都是那个老板儿不好!您干什么赔罪?算了算了!反正我们也是出来买衣服,喏。”白夫人把手里拎着的盒子给秦仲恺瞧,“这不是才从成衣店里出来?连佣人也不叫带一个,这丫头!真是想活活累死她妈妈!”
“妈!”白美凤红了脸,只管眉愣愣地瞅着秦仲恺。
秦仲恺笑一笑,道:“那正好,我替您和白小姐拎了这些东西,就全当赔不是了吧?”
“呦!怎敢劳烦秦大少爷?”白夫人这么说着,还是把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秦仲恺接过东西,笑道:“这有什么。”他又摸一摸裤兜,掏出那对镯子,“这是我才从古董铺子里买来的。那老板只说是好东西,我就糊里糊涂地买了。买下就后悔,您想想看,我一个大男人要它何用?您知道,我家里又没什么女眷。也不知它是不是古董,但料子却是上好的,丢了实在可惜,退又不能退的。现在撞见您跟白小姐,岂非咱们两家的造化?我干脆把它们送给白小姐,就全当是玩意儿吧!”
“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吧?”白夫人道。
“不不,往后舍弟还要劳烦白小姐照顾呢。”
“那我就收下了。”白美凤闻言,赶紧接过镯子,“谢谢!”
秦仲恺陪她们逛了一会子街,约傍晚时候,他叫了辆车,送白氏母女回家。但他自己并没有叫车,目送乘着白氏母女的洋车渐渐消失在扬起的沙尘中,他才转身,打算步行回去。
秦仲恺抄了一条近路——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这巷子小得只可容一人通过。青石缝间还隐隐可见未蒸发了的雨水,很有江南韵味。夕阳斜照,光被青色砖墙挡住,巷子里很暗,见不到的影子,因为这一整条巷子都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好像成了影子的一部分。巷子里很静,叭嗒叭嗒,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若是深夜,这儿一定黑得见不到光吧?秦仲恺想。他正好经过一扇紧闭着的漆黑院门前,不由停住了脚步,是门里传来了歌声。很特别的嗓音,让仲恺暗吃一惊,他想:这声音简直叫人心上隐隐作痛。他听了一阵子,知道那不是时下流行的沪歌,是一种戏曲。至于是哪一种戏曲,他说不上名字。只听门里人唱了一句: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秦仲恺心中不由一动,但他没有再听下去,快步离开了。
秦仲恺并不知道,除了他之外,门内还有个人在听这唱段,正是他的亲弟弟。
约摸晌午,轰隆隆的雷声总算住了。秦仲卿在浅睡中才喘一口气,就又听见噔噔噌蹭的乐声,他在梦里听着,听有人唱了一首《缅甸之月》,是中文版本。他一下子醒来,头有些疼,于是去洗了把脸,整理完毕,他从房里走出来。乐声还在继续,他顺着走廊望过去,一直寻到乐声的源头,是六姨太在放留声机。乐声大得惊人,仿佛要摧毁秦家的大宅子似的。被那音波推动,人也随着房子飘飘荡荡。
“声音太大了。”秦仲卿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很想告诉六姨太,叫她关小些声音,但他又不敢。他还为上回欺骗她的事而耿耿于怀。其实,真正在意的人只有他一个。那时候,六姨太虽然很愤怒,但事情一过去,她也就忘了。她此时心情不坏,好像遇见了什么喜事。她摇着小扇子,从房里走出来,正与秦仲卿撞个正着。她先微微一惊,而后嘿嘿地笑了,见秦仲卿转身要走,她快步赶上:“呦!哪儿去?”她问。
“……嗯……去……”
“是去会情人?”
“……”
“嘿嘿,不是白美凤么?”
“……不是。”
“嘿嘿,管你你不是!”六姨太突然走近他。他吓一跳,想要逃开。六姨太更凑近一步,他被逼到角落,已没了退路。六姨太低声对他道:“我告诉你,他来找我了。他说要带我走呢!”
“谁?”
“哼!别装蒜了!你也跟他们一样,专爱看我热闹!”
“……”
“算了算了!用不了多久我就离开你们家了,也不跟你计较这些个了。”她说着转身下了楼。
“离开我们家?你要上哪儿?”秦仲卿在楼上问她。
留声机还在唱曲,声音大得叫人心上发慌,她似是没听见,就那么缓缓地离开了秦仲卿的视线。留声机也终于发出吱的一声,唱片到了尽头,乐声嘎然而止,秦府蓦地被巨大的寂静笼罩。
秦仲卿从家人口里听说,六姨太以前那个相好回北平来找她了。
前几天,秦仲卿在房里恨柳三宝的这段日子里,六姨太——苏玉,接到她旧情人的书信。男人说很想见见她,他们约定了时间地点。见面后,男人恳求她离开秦家,与自己走。她问去哪儿?他说去广州。男人还嘱咐苏玉,叫她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好好准备一下。苏玉原本不再相信他,就问他当初为什么要丢下她。他于是说了很多叫人信服的理由。他眼里充满热情,态度又极温柔。苏玉还抱有离开秦家的幻想,她答应了。男人说:“五天后咱们在前门火车站见。”
“这男人不可靠呦!”家人不以为然地撇一撇嘴。
“嗯。”秦仲卿点点头。
“唉!二少爷!”家人又道,“不是我多嘴!这女人就是可怜呦!男人给她几分好颜色就美成那个样子!也不管是不是上当受骗!白白地念着,欢喜一场,埋怨一场,到头来一辈子讲的都是男人!都是男人呦!”
秦仲卿闻言,诧异地盯着那个家人,那是一个灰白了头发的胖老婆子。只见她叹息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她那肥胖的身体里装了多少对男人的怨恨,又有多少对男人的思念,她所体会出的女人,大约正她自己这般,或是见苏玉正步着自己的老路,她才能如此感叹。
秦仲卿担心六姨太是真上了那男人的当,可自己的话对苏玉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想到了秦仲恺,他想跟他商量一下,而秦仲恺此刻又正好不在。
……哥哥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大概是知道了吧?秦仲卿没料到,他独自苦恼的几天里,竟发生了许多事情,他被愚蠢的妄念幽闭进了狭小的空间。不过,现在最叫他挂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秦仲卿迟疑着。他双脚踏在石阶上,右手却在即将推开那扇门时顿住了,他不知道穆子夜再到他会作何反应,至少他自己有些个不自在。他想自己是不是该向对方解释些什么?然而他又觉得没这必要。就在迟疑的时候,他听见门里传出了歌声,便悄悄推门进去了,又从里面轻轻把门关上。他动作极细极慢,尽可能地不惊动对方。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粉桃逝去,未干的雨水晶晶莹莹,于亦是青石板铺就的院子地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洼。
风来,吹下枝头残花。淡淡粉红色的花儿纷纷离开花托,于空中飞舞、旋转。花上似霰的水迹,亦飘散到空中,闪烁闪烁,似有还无的香,隐隐沁人。穆子夜手里轻拈纸扇,还是那把绘有素牡丹的纸折扇,他的一双手好像半绽放的兰花,他正背对着秦仲卿,并不知道院子里有个听众,只听他唱得是::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显……”
穆子夜穿了件石青色长衫,衫儿随着风儿摇曳摇曳。一瞬间,秦仲卿以为他要羽化而去。秦仲卿不禁踏前半步,却再没有挨近。穆子夜依旧倡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地裙衫儿倩,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这大概就是昆曲了吧?秦仲卿心想。他知道穆子夜母子以前靠唱昆曲为生后,便读了些关于戏曲的书籍,特别是关于昆曲的。
常听人说,昆曲之水磨腔,应像光洁澄净的流水,细细研磨玉石般细腻、敏感。但穆子夜坏了嗓子,他的唱腔里总带着哀婉,好像澄净流水里杂进了金砂,又像残玉石倏地划过光滑的白珍珠,一丝一丝地叫人心上作痛,忍不住地要叫人怜悯。他的腔韵,细腻里露着粗岩,敏感中透出顿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唱到这一句时,秦仲卿不由心上一动,他想穆子夜本应也是那种爱好天然的人,但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情,叫他成了这副模样。
眼前景象,惶惶若梦境。秦仲卿又摸不到现实的边缘了。
……如果灵魂就此沉沦,便是死,也甘心了!秦仲卿想,然而一念及穆子夜与柳三宝的关系,和他要杀死白儒的事实,秦仲卿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肮脏、繁复、可怖,且令人憎恨,不可理喻的现实!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穆子夜似还要唱下去,他一转身,正好瞧见秦仲卿站在那里,于是停下来,道:“噢,秦先生来了。真是怠慢!”
“倒是我打扰了你。”秦仲卿笑着,走过来,“还说不喜欢昆曲呢,自己不是一个人偷偷地唱么?”
穆子夜亦笑一笑:“不是喜欢才唱的。”
“怎么?”
“只是搞不明白一件事情。”
“不明白什么?”
“……我以前妈总说,昆曲里面有我们是谁的答案,可我从没弄明白过。我也不知道它里面到底有没有这答案,许是她骗我?”
“……你妈妈一定很爱昆曲。”
“她么?”穆子夜摇摇头,“她只爱唱杜丽娘。”
“为什么?”
“……不知道。以前我要唱杜丽娘的时候,她总也不让。她只叫我唱春香。后来有一回,她竟把杜丽娘的戏教给我,我还以为可以唱杜丽娘了,结果她却死了。”
“……”
“人呐!哪里来的还魂一说?您说是不是,秦先生?”
“……子夜……”
穆子夜直直瞧向秦仲卿,突然间笑了,道:“秦先生,您几时也留起胡子来了?”
“……”秦仲卿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颚,不由红了脸。那几天他混混沌沌地过日子,竟连胡子也忘记刮了。他可以想象出自己消瘦面颊上长出碎胡茬的模样。
“那、这,这是个意外……”秦仲卿支吾起来。
就在此时,院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之后,一个人走了进来。
第六章
好像有谁这么说过: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白活一场;假如我能消除一个人的痛苦,或者平息一个人的悲伤,也或者帮助一只昏迷了的知更鸟重回巢中,我就没有虚度一生。
呜!呜!呜!黑色铁皮的长形怪物,一边吐着白雾,一边闷闷地鸣叫。
前门,东车站。苏玉没带行李,只拎了个小巧的手提袋。那里面装着她全部家当,不,不只是全部。她领口还别有一枚黑耀石的花别针,但这份家当不完全算她的,因为别针是别人送的。送黑耀石别针的人是秦仲卿。
今早,苏玉离开秦家时,他送了她这件离别礼物。苏玉把它别在领子口上。它配着她身上的墨绿闪缎旗袍,不很显眼,仿佛只是旗袍上的一粒扣子。
苏玉独自一人进了站台。
火车上,一个男人正靠坐在窗口等她——他便是苏玉的相好。苏玉见他笑着朝自己招手,她也就朝对方微微一笑。那笑容好像粘合剂,将她内里的裂痕抹得不见了踪迹。她提着手袋,极轻盈地跃上了火车,仿佛这一跃,正预示她崭新人生就此展开了。
不多时,黑铁皮怪物在北平最后一次呜呜地悲鸣。咔嚓咔嚓,火车开动。轰隆轰隆,越来越快地,她逃离了灰压压的北平。
即将盛夏,大栅栏街上,庆乐茶楼里,一条手巾把儿从楼下冷不丁闪到了楼上,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这杂耍似的技巧简直叫人惊叹,然而那手巾把儿刚好擦过秦仲卿的头顶。他正坐在楼下散座席的长条板凳上。手巾把儿擦过头顶时,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同时,斜对面戏台子上又锵锵锵锵地响起了锣鼓声,接着便是一阵琴板轻摇。咿咿呀呀,一个船夫打扮的角儿唱道:“西湖买得一壶酒,风雨湖心醉一回。”
秦仲卿听着,只觉心里憋屈,却不为台上唧唧歪歪的京戏,至少现在,那京戏可叫他渺茫起来,好不至于有什么空闲去想别的事情,而他也从不知道京戏可以这样好听。
不一会儿,小青跟着白娘子上了许仙的小舟,只听船夫应着小青的词又唱道:“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客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秦仲卿心上一凉。
……百世?他想,这百世指得是一百世?二百世……还是九百九十世?不知我这辈子是第几个百世了呢?这果真奇妙!只一个“十”,只一个“百”,便可叫一个人等上几世几世。
……人呐!哪里来的还魂一说?穆子夜的话一下子从心底涌出来,秦仲卿心上更冷了。
既没有来世,又如何修来共枕眠的缘分?他撇一眼台上的角儿,想这戏演得实在不是槛儿上。仿佛专为嘲笑他似的。他不顾一切地出了茶楼,心里依旧憋屈。
……没希望了么?这一辈子……他突然很想痛哭,可他没这么干,因为他还保持着理智。他找了一个清冷的墙根,扶着发烫的砖墙定了定神。他迈开步子,抬起脸来,正撞见叫人头发昏的日头。他额上冒了汗,赶紧站住脚步,又定了定神。
正在这工夫,
“喂。”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来,脸色不由惨白。
来人竟是柳三宝。
柳三宝的嘴唇绷得紧紧,脸上的青筋亦抽动着。
如果此刻就打起来,秦仲卿一定不是对手。
秦仲卿猜想,柳三宝一定恨上他了,就如同他正恨着对方一样。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那时候,苏玉尚未离开秦家。
这一日,秦仲卿来到穆子夜的小院子,正碰上穆子夜一个人唱戏。他听了一会儿,后来,跟穆子夜闲谈,他知道了一些对方过去的事情。他心里一阵阵酸楚,也就在这工夫,院子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正是柳三宝。
三个人互相瞧着,呆了有半刻钟,柳三宝最先开口,对秦仲卿道:“你怎么在这儿?”他并不知道穆子夜与秦仲卿认识。
“……我……”
“哦,秦先生是来找你的。”穆子夜道。
“找我?!”柳三宝满脸疑惑,“可……”
不待他多说,穆子夜又道:“前天你从这儿走的时候,正被秦先生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