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卿很在意穆子夜脸上的疤。他原打算质问对方,现在却连白美凤讲的故事也不敢提起了。除此之外,他心上几分失落,他猜穆子夜决不会对柳三宝这么客套。他不愿跟他疏远。他沉默半晌,一句话也没讲。
“有事吗,秦先生?”穆子夜先开了口。
“……没什么。”他说,“就是路过,进来瞧瞧。”
“这倒不碍事,反正我也一个人。”
……一个人?秦仲卿想——他还在意着柳三宝的话,便对穆子夜道:“我刚才碰上了三宝。”
“三宝?哦!您放心吧,我没跟他提您住这儿的事儿。”
“不,不是为这个。”秦仲卿抬眼看向他,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三宝说,他昨晚去会情人了,白天正急着往家赶。他不叫我跟别人说,可我不放心……你知道,他这人一向毛毛躁躁,让人担心得很。我琢磨着你兴许知道一些。”
“会情人?他是这么说的?”穆子夜笑了,“我不知道他的情人是谁,不过您也不用这么挂心。他昨晚是在我这儿过的夜。”
秦仲卿一听这话,心里好像汽水兑了柠檬汁,咕嘟嘟直冒酸泡。
“在你家过的夜?”秦仲卿问。他想穆子夜虽然不承认自己是柳三宝的情人,但柳三宝这么说了,且说得十分郑重,恐怕他们就是那种关系了。没来由地,火气又涌上来。他脑袋里闪出个念头,他很想教训教训柳三宝,但对方此刻不在这儿。他又把目光移到穆子夜身上,他亦很想报复他,谁叫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呢?说什么三宝昨晚在这儿过的夜!不,也许更久以前,久到秦仲卿还没回国,还没认识穆子夜的时候,柳三宝就经常到这里来过夜了。一想到此番种种,秦仲卿就很想折磨他们,哪怕此刻只有他们中的一个。秦仲卿下定决心,他决定把那个故事告诉穆子夜。倘若故事是真实发生在穆子夜身上的,那么一定会带给他巨大的折磨。
穆子夜不知秦仲卿的鬼胎,他还在说:“昨天,三宝到这儿来,他喝多了,醉得可以,就没能回去。你们跟亲弟兄似的,这么上心。”
“是么。”秦仲卿好像松一口气。其实,他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他道,“昨天,我听说了一个故事……”
夏虫“吱”地鸣叫不止。日头划过中天,略略偏西。时下的风真是无情!狠命拍打垂头的花儿,连迎人笑的喇叭花也给打蔫儿了。终于,风又把枝上一朵桃花打到地上,但它还不死心,又把那朵花卷到半空,将其撕了个粉碎,最后猛吹一口气,竟连残骸也不剩了。
穆子夜脸上惨白,却没什么表情。在秦仲卿印象里,他每回听见白儒的名字,都会这样。秦仲卿用眼衔着他,他忽然觉得正在受折磨的不是穆子夜,而是他自己。他很后悔,浑身上下的疼,指甲掐进肉里的疼,刀子剜心似的疼。他简直恨自己,恨自己成了在烧焦荒野里专门啃噬别人秘密的魔鬼。穆子夜的嘴唇开始泛白,好像体内的血全被秦仲卿吸走了。秦仲卿亦觉得自己嘴里充满了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嚼了穆子夜的骨头。通过穆子夜的表情,他明白那故事就是穆子夜身上的真实。穆子夜脸上丑陋的疤痕就是被碎茶碗画上的——永远抹不去的朱砂。
穆子夜怔了半晌,然后他笑了,对秦仲卿道:“您不必拐弯儿抹角了,秦先生。您说的那对母子就是我跟我妈。”他并没问秦仲卿是打哪儿听来的,他的声音还那么平板,听不出什么感情起伏——那是坏了嗓子的结果。对于秦仲卿的冒犯,他似乎并不生气。许是天热的关系,他额头微微冒汗,鼻子尖上也全是汗水。他说:“您讲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想打探我的私事儿?”
秦仲卿懊悔得答不上,只听他又道:“我的事儿您还是别过问吧?”
“为什么?”
穆子夜笑一笑:“我这种人,您犯不着这么上心!”
“原来你这么想。你恨白儒?恨得想杀了他?”
“我没说过。”
“你就是这个意思!上回你跟冯仁说……”
“我说了什么?”
“……你虽然没说什么,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打算干什么是我的事……”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因为脸上的疤?”秦仲卿说得激动,不小心漏了嘴。
穆子夜满脸诧异地盯着他,之后又笑了,道:“您知道得真多。”他顿了顿接着说,“不全是。”
“还有什么?”
“……”穆子夜没有回答,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仲卿,“秦先生,你是个好人。我的事还请不要过问了。”
好人?我么?秦仲卿低下头,觉得自己愧对这两个字,特别是这两个字出自穆子夜的嘴。他更加惭愧,道:“我并不是出于好奇才过问的,而是……”
“而是因为,你不只一次地救过我。”秦仲卿说。
“这种好事儿,我怎么不记得?”穆子夜冷笑道。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可以说给你听。”
那条青石板小路,在白天看来,或许叫人联想到江南风韵,而夜晚踏足,便是胆大的男人也要害怕。那一天,秦仲卿为了尽快回家,才从这里抄了近路。他心上打鼓,却被一束橘色光线拯救了。光线虽不很明,但足以扫去恐惧。这之后又有一次,那光线安慰了他,再之后,光线的主人叫他借宿了。
“你瞧,你救过我这么多次。”秦仲卿说。
穆子夜摇摇头:“那不是救,只是碰巧罢了。”
“碰巧?是为了给三宝照亮?”秦仲卿觉得,他没什么可顾及的了,他说,“有一天晚上,我瞧见他从你这儿离开。”
沉默了一会儿,穆子夜点一点头。秦仲卿借宿那晚,穆子夜果然是在等柳三宝。
好几回,穆子夜敞开院子门,给离去的柳三宝照亮,他在黑暗里望着,即使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被黑暗蒙住,他还是望着,望着柳三宝离去的方向。秦仲卿想起这场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道:“上一回,你什么都不问就让我住下了,为什么呢?难道三宝提起过我?”
“不,他从没说过。他不常提别人的事,他总是絮叨他自己。”穆子夜笑一笑。
秦仲卿又回想起柳三宝与自己在一起的情景。杰利瑞.柳虽然孩子气十足,又容易让人误会是个花花公子,可他的确不是只谈论自己的人,他并不自私,也或许是跟穆子夜在一起,他才会更加像个小孩。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穆子夜又笑一笑,阴影罩在他脸上,迟迟不肯退去,只是从一边移到了另一边。他始终被影子笼罩着:“在白公馆那回,您一个人坐在那儿。当时我挺好奇,您这样的贵人怎么一人呆着呢?后来我猜,您大概是不习惯那种场面,才选择一个人的吧?我跟冯大哥离开时,还见您追出来了。过了几个月,您又碰巧经过门口,您不是还跟我打招呼,说‘你好’了吗?您瞧,咱们连话都说过了,怎么是素未谋面呢?咱们该算是熟人吧?况且您又是三宝的朋友。”
秦仲卿蓦地红了脸,他没想到穆子夜会认得他。他想起在白公馆那天,他以为穆子夜没注意到他,才敢放肆地盯着对方看。一想到这儿,他的样子越发窘了,竟吃吃地讲不出话来。
穆子夜道:“秦先生,那不是什么救。因为咱们是熟人,所以才让您住下的。”
“可你连原因都没问过。”
“有什么必须过问的原因呢?您要是想告诉我,我不问您也会说。您不想说,我问了也白问。”
“……你这样想?但在我看来,那就是救,至少算是帮助,还不只一次地……”秦仲卿抬起头望着他,“所以我也想至少帮你一次,就算是作为感激……”
“秦先生。”穆子夜打断他,“那么想帮我的话,就请您下次来时把雨伞还给我吧?”
“雨伞?”
“嗯。您瞧,我这儿就那一把伞,下雨时候挺不方便。我连过日子都得靠冯大哥接济,买把雨伞就更要掂量掂量,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哦……好吧。”秦仲卿异常泄气。
一支烟即将燃尽,秦仲卿还紧紧掐着它不放,直至残存的烟火烫到他的手指,他吓一跳,赶紧丢开烟头,烟灭了。他又摸出一支烟,点燃,抽上了。他吸着烟,重新坐到窗户对面。夜越发深,惨白的圆月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场面。惨白的月照不亮天边三五颗星。
他的恨还没有断绝,但有些事情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一味地恨。这个“恨”也被他浪费了,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为什么恨呢?根源要从很久之前溯起,那时候,他还在西洋求学。
八年前二月初五,才过了年,白公馆里没什么应酬,白夫人邀了柳太太、柳家二姨太,和一些太太姨、太太打牌。麻将搓过晌午,有些太太、姨太太已经散去。白夫人见凑不够一桌子牌,便着家人到戏楼里找戏班子唱堂会。柳太太是南方人,虽在北平活了大半辈子,说起话来还是“侬”啊,“伊”啊的,叫人听不太懂。说来也怪,她的话除了家里人,只有白夫人能明白。
那时候,北平皮黄最盛,可柳太太不喜欢。白家人也不知打哪儿找了个戏班子,全听说是打南边儿来的,专唱昆曲。为讨柳太太好儿,家人把他们带了去。听说他们是从苏杭一路唱来北平,却没什么名声。大概是那时候京戏盛行,而昆曲日渐衰落的缘故吧。
那天,柳三宝也跟着柳太太来了白公馆。戏班子唱得是折子戏《游园》。柳太太抱着他,给他讲戏里的唱词。
演杜丽娘的女人实在漂亮,大概是年龄差距,柳三宝只瞧上了演春香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柳三宝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他从小就这般好色,可知长大一味地不正经也是必然了。他指着那小孩,跟他妈说:“妈,我要这样的媳妇儿。”这话逗乐了其他人,柳太太没说什么,却拉下脸来。直到回家,柳太太把这话说给了柳老爷。柳老爷拍着他儿子的脑袋训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记得这句话,跟他们玩儿玩儿是可以的,千万别指望娶这么个娘们儿!不然,当心我打折你的腿!”结果,他只记下了要打折他腿这句话。其实,柳老爷只是说说,他才舍不得!
柳三宝可当了真,一直害怕到现在。后来,他打听出那孩子名叫穆子夜。而当他知道穆子夜其实是男孩儿时,他倒成了西苑的鹿——只会愕着。
四天前的黄昏,柳三宝去了穆子夜家。穆子夜的事情他都知道,只一件他不知,也不是不知,就是他给忘了。八年前二月初五,白公馆里散了戏,白夫人又叫来家人,让他们陪着再玩儿上几圈麻将。
柳三宝跟和白美凤是小孩儿,不会打牌。他们光知道在屋子里折腾。跑到书房门口,他们见房门半掩着,就停下来往里偷看。里面传来说话声,柳三宝从门缝望进去,正瞅见穆子夜跟那女人的背影——他们还穿着戏装。白儒坐在那儿,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白儒忽然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踱步,谈话还在继续,似产生了分歧,就见白儒抄起书桌上的热茶碗,狠狠砸向女人。女人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她原本很漂亮,但茶水弄花了戏妆,她看上去就像个腐朽了的尸体。碎片又溅到穆子夜脸上,血混着胭脂,白美凤吓得大哭起来,柳三宝倒是挺镇静,他面如土色,尿了裤子。他的记忆就这样,被血染成一片红。接着,情况越来越糟,白儒、白美凤、女人、穆子夜、他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人,乱成一气,他的记忆也乱起来。白儒跟穆子夜母子说了什么,他吓得全给忘了。后来,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找到穆子夜的下落。虽然他左思右想地琢磨了好几年,但他终于不管那些个三七二十一的事儿了!去他*的!他心想,老子就是乐意!
四天前的黄昏,柳三宝推开穆子夜家的院门,进去了。
穆子夜正坐在院子里乘凉,他翘着一条腿,手里摇着素牡丹的纸扇子,见柳三宝进来,并没说什么,只瞟对方一眼,便起身进了屋。
“咳!你这什么态度!”柳三宝追上去,“没看见我来了?连招呼也不打。你瞧瞧我对你多好!知道你伞丢了就赶紧把我那把拿来,好叫你时刻都想起我。”他叽哩咕噜地说着,顺手把雨伞倚在门角。雨伞通身黑色,金钩状的铜把手上还嵌了一粒蓝宝石。
穆子夜没说话,他到了杯茶水,只听柳三宝又道:“哼!怎么样?那个姓冯的千好万好也没送你把新伞,还整日冯大哥这、冯大哥那!你信不信我这就去揍那姓冯的一顿?”
茶水本来是倒给柳三宝的,听他这么一说,穆子夜竟自己喝了,他冷冷一笑,道:“你去揍谁我管不着,只是别弄到后来叫人家反抽上你,又跑这儿抹鼻涕!”
“你又来了!再怎么说咱俩也共患难过。”柳三宝指的是穆子夜在白家划伤脸那件事。当时他也在场,所以他说‘共患难’。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济?”柳三宝抬起眉毛,用眼瞟着他。
“还共患难呢?”穆子夜冷笑道,“都尿裤子了。”
“总拿这档子事儿奚落人,算什么好汉!”柳三宝撇撇嘴,边说边坐下来。他又得意地用指头敲着桌子,“今儿个,我还打算住这儿。”他瞧着穆子夜。穆子夜沉下脸来:“你又没喝醉,犯不上!”
“什么犯不犯得上!这些多年,我每回要留下你都不让,除非醉得跟泥鳅似的,要不准把我踢回去!你知道为跟你在一块儿,我故意醉过多少回?
”柳三宝开始絮叨,“往常我没抱怨过,只要你愿意我都依你。平日里我给你钱你不要,说我这是瞧不起你,凭什么姓冯的接济,你就理所当然?我就是瞧不惯他!这也罢了,就是让你叫我杰利瑞你都不依,连亲你一下也要恼!看也不行,碰也不行的!今儿个你别想赖!你也瞧见了,我没醉,就是打算跟你耗!”
“你自个儿耗吧!”穆子夜甩手进了里屋。
见他生气,柳三宝慌了神。他赶紧赔笑,走进来,对穆子夜道:“都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罪还不行?”穆子夜没说话,只听他又唱起来:“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锥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穆子夜侧卧在床上,他头枕着手臂,背对柳三宝,冷笑道:“鬼嚎似的,还有脸显!”
柳三宝推一推他:“我怎好在你面前显?就为着这段子,你不知我跟那改唱京戏的师傅学了多少回!”
沉默片刻,柳三宝看穆子夜不言语,就又推一推他:“子夜?”见对方还不理自己,柳三宝索性更加放肆,他悄悄凑上去,看穆子夜正闭着眼,就冷不丁在对方脸上亲了一下。穆子夜吃一惊,蓦地瞪大眼坐起来,死盯住柳三宝。柳三宝也盯着他,嘿嘿笑了,道:“急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咱们就不能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