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还打算……”冯仁忽然起身,他立起眉毛,恢复了鹰的神情,“你?!”
穆子夜没说话,只冷冷一笑。
“倒时后悔莫及呀!白儒毕竟是……”
“不要说了。”穆子夜抬手打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冯仁拧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沉默许久,两人都再未多说,只有窗外细细的雨,噼噼叭叭,淅淅沥沥。
秦仲卿在里屋,默默坐在炕上,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啪嗒,啪嗒,一粒粒的雨自檐上滴落,坠在地上,碎了。
第三章
秦仲卿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他尽可能不惊动这寂静,尽可能地让自己融入黑暗。现在已经很晚了,他却没有开灯,他是在害怕,害怕在光亮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白天,冯人走后,他也向穆子夜告辞,回了秦府。他担心有一天要在那里碰上柳三宝,他还觉得自己给穆子夜带来了诸多不自由,例如跟冯仁谈话时,穆子夜有许多话没说出口。他大概是顾忌我在那里。秦仲卿想。
秦仲卿一回来,就被哥哥狠狠数落一顿。又因他凭白地失踪几天,所以罚他两日不许踏出房门。秦仲恺将他反锁在房间里。
……这种罚小孩子禁闭的游戏……秦仲卿觉得好笑。他明白,这是做给白家人看的。哥哥一定会对白老板说起这件事情,可白家人到底能不能看到呢?撇去“看到”,单单说,白家人会不会信呢?他觉得家人未免不近人情。然而穆子夜与冯仁的关系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暧昧,只这一点,他多少宽心了些。可还有一件事儿最让他在意,那就是穆子夜与白老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之间有什么?秦仲卿想。他联想起了昨天发生过的一件事。
在穆子夜家,里屋炕边儿上有张小桌。桌上堆了一些泛黄的旧本子。秦仲卿没事做,就顺手翻了一本,才看几眼,他便犯愁似地皱起眉:“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看不明白?”他问正在沏茶水的穆子夜。
本子里记了些古汉语似的东西,文字很美,即像诗又像词,且每一段上都有个奇怪的名字。什么二犯么令、钏拔掉之类,旁边还标了上、尺、凡等等一些奇怪的“注解”。秦仲卿猜,那应当是剧本之类,但又不像他平时看惯了的文明戏剧本。
穆子夜笑道:“那是戏本子。”他翘起一条腿坐在那里,神情悠闲地注视着对面的客人。旁边案上,是热腾腾的茶水。茶水的热气弥散到空气里,混着淡淡的茶香。
秦仲卿在茶烟缭绕中望着他。一霎时,秦仲卿觉得穆子夜有点儿眼熟。在哪里见过呢?他又想不起来。他就那么望着他,皱着眉头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穆子夜刚才的回答。
每一次望着他,秦仲卿都好像置身梦里。梦里尽是浩浩荡荡的雾,伸手要摸索什么的时候,都会抓个空。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此刻他又不能分辨了。
秦仲卿于一股股曲线曼妙的香烟中,望见穆子夜一只手,它很随意地搭在案上,垂下来。那手跟他的人似的,又细又长,却不似男人的手,骨节凸出,亦不像女人的手,柔若无骨,而是有血有肉的手,苍白之中泛出淡淡粉红,像极了戏台上旦角儿的手。缭绕的烟中,秦仲卿又隐隐望见穆子夜纤细的下巴,他见穆子夜只微微扯一扯唇角,便露出一丝笑:
“看什么?”穆子夜突然问他。声音很平板,没什么起伏,依旧给人一种铁沙摩过白纸的感觉。
“……啊!没……”秦仲卿赶紧低下头,他样子有点儿窘迫,仿佛为了掩饰窘迫,他晃了晃手里的本子,“这是京戏的戏本子?”
“不,是昆曲。”
“这里面注的凡、尺、什么的又是什么?”
穆子夜道:“那是唱腔发音。”
中国工尺谱中,常以上、尺、工、凡、六、五、乙作为唱名,相当于西方为了便于发音和区别音级而常用的七个拉丁文。
秦仲卿点点头。
正说着,从那本子里飘落一张纸。
“哦,真对不住!”秦仲卿忙弯腰捡起,才发现它是一张相片。
相片里一个女人。虽然是没有色彩的黑白照,但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女人如蔷薇一般的脸色,女人很美。秦仲卿注意到,她跟穆子夜有点儿像,特别是那种难于言语的神情,还有那一双凤目,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谁?”秦仲卿盯着照片问。
“是我妈。”穆子夜回答,“她一辈子就照了那一张相片儿。”
“秦仲卿闻言,赶紧将相片仔细地夹回了本子里,又笑笑道,“你的呢?你的照片也请给我看看吧?”
“我没照过像。”
“没有?”
“对。”
“为什么?”
“我讨厌照相。”
“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穆子夜敛起浅浅的笑,将脸微微别过去。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好像一个贫血症患者。他的刘海儿挺长,几乎遮住了双眼,叫秦仲卿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秦仲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赧红了脸,为了缓解忽然沉重起来的气氛,他又开口:“……嗯,你很喜欢戏曲?有这么多戏本子。”
“一点儿也不喜欢。”穆子夜道,“那全是我妈留下的。”为了不叫秦仲卿难堪,他尽量显得淡然,他笑了笑,又道,“以前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个戏班子,靠唱戏生活。”
秦仲卿忆起那一日在戏楼里陪白儒和白美凤听戏的事情。他皱上眉头:“噢!戏曲的话,我只听一次就够了!”
“怎么?不好听?”
“嗯,上回听过一次,还反了胃。”
穆子夜笑了:“真有意思,怎么会反胃呢?”
“大概是心情不好。”秦仲卿摇摇头,“不过,要是你的场,我一定会捧。说实话,我还没听过昆曲。对了,你刚才说靠唱戏生活,你几时有场?我一定去的!”
“我不唱了。我妈死后,我就不唱了。”
“为什么?”
穆子夜没回答,他脸色还那么惨白。秦仲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他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只听穆子夜说:“……我坏了嗓子。”
秦仲卿心上一惊,他紧紧盯住穆子夜,想问问看是怎么坏的,但终于没有勇气问。他担心穆子夜会因此而忆起不愉快的事,虽然他不知道那会是些什么事。
穆子夜也再没说什么。
案上的热茶渐渐冷了。
秦仲卿躺在床上,眼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回忆着。穆子夜如铁沙划过细白纸般的嗓音在他心上荡了又荡,激起一阵阵涟漪。他忽然想起白美凤在戏楼里说过的话……穆什么……大约是唱戏的事情。他睁大眼睛,后悔当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他说她跟母亲以前靠唱戏生活,他又刚好姓穆!秦仲卿不断想着穆子夜的事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抓住没有实体的梦幻。
……他与白老板之间有些什么?恐怕去问他,他也不会回答。秦仲卿蓦地坐起身……兴许美凤会知道些!他想。
黑暗里,他隐隐看见玻璃窗下立着的小小黑影,那是一把雨伞。他走到玻璃窗前,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着暗红的漆。那铁栅栏在黑暗中猛地看去,像极了黑纸剪影。外面的雨还在下,细而密的雨。他捡起立在窗下的雨伞,在黑暗中摩挲着伞把上阴刻的字。他轻轻闭上眼,享受来自指端的感触。
“……子夜……”他低低呼唤了一声。一片漆黑中回响起他的呼唤声。
他想见他。
无论如何,也想见他!想知道他的秘密!可怎么才能出去?两天,要等上两天才能出去?!不,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他望着窗外,眼里闪烁着焦急。
外面的黑暗尚不曾退去,雨水又给黑夜增添了一点暧昧的昏黄,朦朦胧胧,雨也没有止住。
黎明,太阳才撇下一道曙光。柔和的光被久久不愿散去的水汽笼罩。不远处的景儿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俨然成了海市蜃楼。
秦仲卿一晚上都不能安睡。他辗转着,意识模糊了又清楚,清楚了又模糊,反反复复。转眼到了白天,他不愿在床上多呆一刻,早早地起来了。他肚子有点饿,从昨晚回来,他就没吃过东西。他很怀念穆子夜给他买的包子。就在这个时候,笃、笃地有人敲门。他没有说什么,只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盯住那扇门。
“我进来了,二少爷。”是家人来给他送早饭。他做好准备,打算趁家人进来那一瞬冲出去。
房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只露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不见家人走进来。家人把早饭放在地板上,又迅速离开了。离开时,房门咔嚓咔嚓地上了锁。
秦仲卿极失望。
得想个法子从这儿出去!他站在窗前,向下望了望,总有家人来来往往地摆弄花草。这些人他并不怕,只是窗户外的铁栅栏,很是碍事。
他又快步来到门口,用力拧一拧门把手,但没有拧开。门在外面锁得挺结实。他明知上了锁还要拧一拧,无非是心存侥幸。
吧嗒、吧嗒、吧嗒,门外传来轻轻脚步声。脚步声时续时断,却一直回荡着。秦仲卿把耳朵贴到门上,努力听着。他分辨出脚步声是六姨太的。
“六妈!”他赶紧敲一敲房门,“六妈!”
脚步声忽然止住,秦仲卿有点儿着急:“六妈,你还在么?”他紧贴上门,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不是说别叫六妈的?哼!竟把我的话当耳儿旁风!连你也嫌我老了不成?!”
听见她的声音,秦仲卿略略感心安:“好!好!你先放我出去吧,等我出去再说。”
“出去?我没有钥匙呀!再说……”她忽然压低声音,笑道,“我要是放你出去了,当家的要治罪!你就老实呆两天吧,就两天!”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六妈……”秦仲卿心想,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放我出去的打算又干什么跑到我门口来?他猜她是跑来凑热闹的。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只能相信她——这只易碎的花瓶,他还要对她万分小心。
“怎么还六妈六妈的?!”
“……苏、苏玉……”秦仲卿小声叫了六姨太的名字,脸一下红起来,“苏玉?这下行了吧?快让我出去!”他红着脸轻声喊。他知道对方也一定把耳朵贴在门上,“要是哥哥治罪,就全有我扛好了。”
“嘿嘿……瞧你那胆小的熊样儿,见了他,肝儿颤得就像老鼠见猫,还扛呢!你急什么?还不到一天工夫!怕不是有了相好?不敢叫当家的知道?”
“别、别开玩笑了!”
“玩笑?你甭跟我花马掉嘴,打哈哈儿!我可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她把嘴贴上门板,一字一字地吐,“就在楼下门厅的钥匙挂上。”
“……好,好吧……”秦仲卿明知对方拿自己开玩笑,还是开口道,“……我是有了相好。我要赶去见他呢!”他忽然从心底同情起六姨太。当初,她就是被她那个相好给抛下了。谁都知道,她那个相好是看上了她的钱,可哪里是她的钱呢?还不都是秦老爷的!人家都知道那男人在骗她,就是没一个人肯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儿,唯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他们还帮她瞒着秦老爷,无非是要看一看她的热闹,他们就那么看着她上当。结果,她没得到半毛钱,他也终于抛弃了她。那些假意帮助过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了。最后,连一个真心听她诉苦的人也没有。
“谁?那个相好是谁?”六姨太亦贴在门上,她微微躬着背,倒竖着细眉,神情有些吓人。她用质问的口气道,“是不是那个叫白美凤的?”
“……不是。”
门外突然没了动静。秦仲卿越发慌张,他担心六姨太离开了,便轻轻拍了拍房门。过有半晌工夫,门外才传来声音:“你等一等。”六姨太说。
从房间里溜出来的时候,他担心要撞见“看”着他的家人。六姨太明白他的心思,大叫道:“哎呦!耗子!”家人们全跑过来:“哪儿?哪儿?”“那儿!往那儿去了!”她指着后面餐厅的方向。一群人全往那边跑了。秦仲卿借这工夫,赶紧溜出了家门。
来到街上,他松一口气。他估计白美凤一定还在气头上,所以先去了一家首饰铺,花两百块买了一对水头足的翡翠镯子。其实,他是想以还雨伞为由再见一见穆子夜,但出来匆忙,他没来得及带上那把伞。他只得去约白美凤了。在此之前,他先去了柳宅,在那里给白美凤打了一个电话。他以道歉为由约她出来。开始时候,她还挺生气,说不会接受秦仲卿的道歉,可后来,她犹豫一会子,答应了。只有柳三宝不明就里,不住地埋怨他,说他闲得发疯,跑到这里来打电话。柳三宝是抱怨秦仲卿吵了他的睡眠。柳老爷依旧不在,估计还为存在惠通那笔款子奔波。
秦仲卿见到柳三宝很是心虚,总觉自己做了对不住他的事。他打完一通电话就匆匆离开了。
天不很热,许是昨天下了一整日雨的缘故,路上还湿嗒嗒的。雨今早才停。
约定上午九点钟在起士林见面,可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还不见白美凤的影子。秦仲卿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时常朝街上望一眼。他出来时还没吃饭,现在已饿得不行,于是先叫了饭菜。直到吃过,又叫服务生收拾过桌子,白美凤还没有来。他担心她不会来了,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水。他手里紧攥着那对翡翠镯。又等了一会儿,他决定放弃。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起士林的时候,朝窗外望了最后一眼,只见白美凤身着嫩黄底撒碎花的旗袍下了洋车。她还在旗袍外罩了件绒线小背心。小背心箍着她瘦瘦的脊背,显得非驴非马。她手里一只十分别致的小手袋。手袋上嵌着金属亮片儿,在晌午阳光下一闪一闪。她慢悠悠地移进了起士林。
“久等了吧?”她一边说一边在秦仲卿对面坐下,“我化妆用了点儿时间,就一点儿时间。”她笑一笑,嘴角显出两个小酒窝。
“没什么,应该的。”秦仲卿觉得这话说得违心,为了掩饰不自然的表情,他把那对镯子递给她,“给你的。”他说。
“呦!这怎么行?”
“不,不,拿着吧。”秦仲卿说着,又把镯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白美凤把镯子戴到手腕上。
“我得对你道歉,关于之前那些个事儿……”
“算了吧!算了吧!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坏脾气,总记别人的短儿,何况又是你!”
“你喜欢就好。”秦仲卿点点头。
“都这时候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请客。”秦仲卿又道。
“我吃过了,一杯咖啡就好。”
秦仲卿叫来侍者,问她喜欢什么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