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卿见到来人,一脸惊愕地从沙发里起身。
“咦?!你?!”来人正是白美凤。她一见到秦仲卿就快步到柳三宝身边,扯着他的睡衣道,“杰利瑞,他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里?”柳三宝整了整睡衣。
“柳太太约了我妈,我自然跟来了!”她又狠狠瞪一眼秦仲卿。估计是才哭过,她脸上粉红色的妆上,眼底两条白色的泪痕。
“哦!”柳三宝点点头,别有用意地瞟一眼秦仲卿,笑道,“你们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家倒成了鹊桥!”
秦仲卿早就红了脸,竟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好。真糟糕!他想。昨晚明明说生病了,如今却又撞上,这不是很尴尬么?他觉得挺惭愧。看样子,白美凤还为昨晚他从戏楼逃跑的事情生气。她极可能把这事对白老板和白夫人说了,还有拒绝陪她逛街的事情,甚至连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没顾及她颜面的事……
秦仲卿并不知道白柳两家彼此熟识。他猜想,这一切正是在他留洋期间发生的。于柳三宝看来,认识白家人可能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从未跟他提起过。
“别笑话人了!什么鹊桥?!织女还不是倒贴给牛郎的?!”
“怎么回事?”柳三宝问。
“你问他好了!”白美凤气呼呼地转过身。她背对秦仲卿,口里指桑骂槐,她埋怨柳三宝,“都怨你,说什么极好的留洋朋友!人极诚实的!倒是你,满口炮火车!”
“原来是吵架了?”柳三宝抿嘴一笑,“这倒没什么,鹊桥我是搭定了。你们怕有什么误会,说开也就是了。”他拍一拍秦仲卿的肩,下楼去了。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白美凤没说话,她只顾低着头坐在那儿,大概是等待秦仲卿给她道歉。秦仲卿瞧出她的用意,却也没有先开口。他觉得他没做错什么,用不着道歉,但他却很尴尬,也有几分气。他在心里埋怨秦仲恺:既然是登门拜访,当事人不在,现在成和体统?不,也或许是哥哥去白公馆之前,她就跟着白夫人到柳府来了。这么一想,他便更加埋怨秦仲恺:好端端的,偏叫我跟着去看戏,竟也不问一问我的意思!又为什么答应陪她去逛街?!他此刻简直对白美凤感到厌烦。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又闪出了六姨太的脸:啊!又来了!连她也来嘲笑我!秦仲卿更觉无地自容,他什么也没说,只咚咚咚地飞奔下楼,快步离开了柳宅。
来到街上,秦仲卿开始后悔。
……就这么出来了……他想,回家后又该如何?他不想也可以知道,白美凤一定要大闹一场,然后白老板再次打电话到他家里告状。
也许他们又要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我?连哥哥也不例外!秦仲卿觉得可怕,他竟有些不敢回家了。
……该如何是好!他很想找人商量商量,却又想不出什么可以信赖的人。
六姨太?往常,秦仲卿有些小事情,都是去问她。但他真担心这回要被她嘲笑,更主要的,他是不敢回家去。就连最要好的柳三宝,一想到连柳三宝也与白美凤熟识,他就吓出一身冷汗。
他傻傻地站在东四牌楼底下。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的杂乱脚步,时而扬起沙尘,沙尘遮住阳,阳光又扯碎沙尘。他被人撞了一下都不知道。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三宝。他们明明是儿时最好的哥儿们,就连留学这十年里,他们还一直通着信。
也对呢,毕竟分开了十年,虽然互有信件往来,但各自真实的生活,谁也没见过谁的。秦仲卿心上失落。
直至晌午,他略感到肚子饿,才望向路边一家小饭馆。他走进去,又觉没有胃口。各种各样的事请叫他烦恼,结果他什么也没吃,又出了饭馆儿。
……必须在外面住一阵子才好。他这么打算着,朝不远一家旅馆走去。他双手插在裤子兜里。考虑身上的钱可以住几个晚上。他摸了摸兜儿,蓦地瞪大了眼,心上一惊。他顿住了脚步——钱包不见了。兜儿里也没有,一定是给人偷去了。是几时偷去的,他并不知道。其实,就是在四牌楼那里,他被人撞了一下,但那时候,他并没有察觉。
该怎么办?这下子连旅馆也住不成了!秦仲卿心上发慌。他抬起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时值六月,阳光正烈,他觉得刺眼,又转开了视线。阳光依旧那么烈。
一想到回家,秦仲卿就觉得恐惧。这恐惧,直叫他想去卧当街。
他在街上乱走,觉得累了,便在无人的墙根上靠一阵子。没有钱,连一碗茶都吃不成,但他又庆幸刚才没在小饭馆用餐,不然又要遭遇一次尴尬。肚子饿,口也渴,从小到大,他从没体验过这些。即使没有胃口,他现在也能吃下好几个馒头。
天色不觉暗淡,已经到了暮时。天空很美,一层一层的颜色,且各不相同。最上一层是淡淡的红,向下,红色逐渐变淡,且渐被蓝色替代,越向下,蓝色越深,贴近地平线的部分,已完全呈现深蓝色了。
秦仲卿站在桥上,那是一座白玉石桥。他并不知道这是哪儿。他朝周围望了望,见右边道路尽头,暮色之中,隐现一座高大的红楼。他才明白,自己于不知不觉中已走过了鼓楼大街。几辆洋车呼啦啦地从他旁边飞过,所有人都赶着回家。吹来一阵风,风是暖的,吹到身上挺热。秦仲卿低下头,正瞅见桥下的流水。他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他并非打算自杀,他只是想喝一口水,但他还有理智,他没有跳,就那么盯着流水看。他咽了口唾沫,竟连唾沫也是干的!他盯着桥下的水,水里映出他的脸,一张忧郁的脸:浓重的眉拧到一处,薄嘴唇有些干得暴皮,面颊消瘦,额头正冒着汗,看起来很不精神,甚至狼狈。他看不下去了,于是抬起头。这时候,吹来一阵风,水面惊起涟漪,扭曲了他的影子。他忽然很想抽烟,但他平时没这习惯,身上也就从不携带香烟。没有办法,他只好长长吐了口气,又正撞见深蓝色的天……好像那人身上的蓝布长衫。
秦仲卿忽然想起了影子里的人,他心上一动,调转了脚步。
月亮已经完全出来了,秦仲卿还在犹豫着。他正站在那人家门口,但迟迟不敢叩门。他觉得这是接近那人的好机会。也许谁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所以才叫他丢了钱包……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该用什么理由?冒昧地说要投宿,还是素不相识的人……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依旧犹豫着,心想:我现在这么狼狈……他又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头发,…..
万一那个人不肯,我该怎么办呢?他很想放弃,却又不曾移动脚步。他低着头,努力看自己的影子,可巷子里挺黑,没有光亮,他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见。他只好又抬起头来,盯住面前那扇紧闭的门。黑暗中,他猜测那扇门应该是红色的,他以前从未注意过,他只是这么觉得,觉得它是红颜色。
就在这时候,那扇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秦仲卿心上一惊,忙后退一步,只见影子里的人出现在门口。那人也微微一惊,随后问道:“您有什么事?”
还是那只白纸罩子灯笼,微弱的橘色光线正照到那人身上。秦仲卿与他面对面站着,且距离很近。四周围极静,偶尔几声虫鸣,秦仲卿能隐隐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他把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您有什么事?”影子里的人又问。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好像吸铁石上的铁沙,摩过细白纸面所发出的声响,就是这么一种奇异的声音。
“……嗯……杰利瑞.柳……”
“噢,是三宝的朋友。”
秦仲卿点点头,他很高兴对方能向他询问,他觉得这便是希望,但心里又有点儿堵。在外面,柳三宝一直要求别人叫他“杰利瑞”,便是连自己这儿时朋友也不例外。可面前这人竟堂堂地称其“三宝”。现在,三宝并不在这儿,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敢称其“三宝”吧?秦仲卿这么安慰自己。
“我也是出来瞧瞧,不过……”影子里的人朝巷子里望了望。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看样子,他今天不会来了。”
……出来瞧瞧?秦仲卿对这话很是在意,他想起第一次与橘色灯光邂逅的夜晚,影子里的人也打开了院门。那时候,秦仲卿还在想:灯笼明明悬在门内,他又为什么要打开院门儿呢?
……原来是在等三宝……这更叫秦仲卿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忽然觉得对方不会叫他进去,更不要说借宿了。他心上一阵酸楚,想转身离开。胡同里悠远地传来了吱咚咚的门声,怕是有谁家回来人了吧?他低下头叹了一声。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亦或者是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那人对他道:“进来喝口茶吧?”
外面的雨水淅淅沥沥从天上落下,屋子里,门角处,倚着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流下来,淌在地上,洇湿了屋地。伞上阴刻着一个字,并用红漆填了色,是一个“穆”字。
穆子夜才从外面回来,他把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方桌上,就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他坐了不一会儿,见秦仲卿从里屋走出来:“哦,秦先生,您起来了。”他说,“我才从外面买了包子来,先吃一点儿吧?”他把那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推过去,里面露出了雪白且热气腾腾的包子,“没什么好东西,您也就将就些吧?”
“什么将就不将就,该说是我添了不少麻烦。”秦仲卿挺不好意思。他在穆子夜家借宿已经是第三天了。
穆子夜就是影子里的人。
以前,秦仲卿还猜测他是个南方人,可后来发现,他的京话说得挺利落,秦仲卿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但穆子夜的确很年轻。秦仲卿猜测他还不到二十岁,可他的气质又给人一种成熟感。秦仲卿很想问一问他,又觉得怪难为情,所以始终没有提起,就那么胡乱猜测着。
秦仲卿很幸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几天,他没在穆子夜家里碰上柳三宝。之前,他还为此提心,并恳请穆子夜不要将这事告诉柳三宝。穆子夜答应了,却没问他为什么,便是连他为什么不肯回家都不曾过问。实际上,穆子夜什么也没问过他。一开始,秦仲卿觉得穆子夜是性格冷漠的人,后来他发现对方根本不是那样。譬如今天,明明下了雨,他还去给他买了包子回来。
而现在才只有七点钟。
“秦先生。”穆子夜道,“我还要出去一会儿。要是有谁来了,您就装作屋里没人。”他是担心秦仲卿与柳三宝碰上。他虽然不明原因,不过,即答应对方,不会将此事告诉柳三宝,他就一定会做到。
秦仲卿点点头,起身问:“你要去哪儿?”他还没梳洗,头发乱蓬蓬地翘着,嘴里又嚼着包子,他把手上的油不在意地往裤子上一抹,望着对方的表情有点儿傻,像极了一个怕丢了娘的孩子。
“去办点儿事情,就回来的。”穆子夜见了他此刻的样子,也不禁抿嘴一笑,又道:“记得,要是有人叫门,就假装没人。”他说完,捡起了倚在门口的油纸伞。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叩门声。
秦仲卿听见拍打院门的声音很是紧张,他以为是柳三宝来了,不由得看向穆子夜。穆子夜明白他的用意,示意他躲进里屋,然后自己撑着伞出去了:“谁?”穆子夜问。
“是我。”低沉的声音,不像柳三宝那样轻浮。
秦仲卿可以断定,来人不是柳三宝。是谁呢?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熟。他正想着,穆子夜已经开了院门。他偷偷从窗缝间望过去,来者是冯仁。
“冯大哥,我正打算去找你。你倒先来了。”穆子夜说。
“往后还是我找你吧。你也知道,我家那婆娘。唉!要是再叫她瞧见……”冯仁叹息地摇摇头,他没有打伞,衣服全湿了,嘴上的小胡子也挂着水珠,眼里全没了鹰一般的锐利。
穆子夜把伞举过他头顶:“怎么,还没跟嫂子讲清楚?怕她还误会着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屋里走来。穆子夜没忘记拴好院门。
“讲了她也得听进去!再说了!能误会什么?两个大男人?!”冯仁挺生气,小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他一想起那个死婆娘就一肚子火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像是狮子吼。
秦仲卿正在那儿听着。这话就是一根刺,深深戳进心里,叫他脊背一冷。他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对劲儿。
事实上,他在白公馆第一次见到穆子夜时,就开始不对劲儿了。即使看不清对方的面颜,也会莫名地脸红;知道他和三宝,和冯仁认识,就会想到极其暧昧的事情;这两天,与他睡在一起,只要感觉他的气息吹来,或者他轻轻一个翻身,亦或者他一声咳嗽,都会从浅梦中醒来;而只要一想到他就睡在旁边,即使是背对背,也要半宿半宿地不能入眠。
秦仲卿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坐立不安。穆子夜与冯仁已经走进屋里。
“现在行里正吃紧。”冯仁道,“你也瞅见了,我家那婆娘!凡知道我打离婚官司的,都把存款从银行转走了!”他说着,气哼哼地在椅子上坐定。
“这恐怕不好。你打算怎么办?”穆子夜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又倒了热茶水给他。
“什么怎么办?”
“这么下去,银行怕是支撑不住,万一……”
“哼!那不关我的事!反正不是我的银行,就叫那娘们儿自己闹去吧!只是……”冯仁难得地拧紧眉头,“要真跟她离了,怕我也没什么钱再接济你,事到如今还是先想想法子要紧!对了,你不是认识那个柳大少爷……”
“这跟他没什么关系,况且……我与他并不很熟……”穆子夜别过脸,一片阴影爬上来。很快,他又笑了,瞧着冯仁,道,“先不说着个,万一你没了去处,就再回这儿来,咱再想别的法子。”
“那是往后的事儿,还不知怎样呢!倒是你……”冯仁忽然压低了声音,他并不知道秦仲卿就在旁边的屋子里,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一扇棉布帘子,“白儒的事儿,就叫老天报应他去!况且他现在又没对你怎样。我还是那句话,别死钻牛角尖儿!你也听听罢!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你何必……”他没把话没讲完,只用眼睛盯住穆子夜,等着对方的反应。
穆子夜却没说什么,他脸色开始发白,嘴唇绷得紧紧的。他又攥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
“子夜?子夜?”冯仁赶紧推一推他。
秦仲卿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他不明白其中深意。他只知道,白儒就是白老板——白美凤的爸爸。他偷窥到穆子夜忽然间异样的神情,不由心上一紧: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些个担心。他很想冲出去给穆子夜一些勇气,却又不敢。穆子夜有过怎样的经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并不知道,虽然与对方同住了几天,可对方的一切还是云里雾里,虽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身形,却又什么也没看清过……突然地冲出去,又能怎样呢?搞不好又要弄成一件尴尬的事情。秦仲卿觉得自己很懦弱,他并不了解每一个人,更包括穆子夜,他也紧紧攥住了拳头。
“没什么。”穆子夜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