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9-05

秦仲卿从商行出来,已经过了晌午。

行里忙碌的生意气氛叫他喘不过气。他才踏出商行的门,就做了个深呼吸。回家还有些早,他打算在街上闲逛一会儿。

……说不定,会遇见那个人。秦仲卿突然意识到自己逛街的动机,不由红了脸。就像是祈祷着约会,他在街上慢慢走着,打算再去寻那条胡同。就在这个时候:“仲卿兄!仲卿!”

听见叫声,他回过头,见柳三宝手里攥了份报纸,裂着嘴朝他跑来。

“真巧啊。”秦仲卿说。

“是啊。”柳三宝笑着问,“你现在有什么安排没有?”

“还没有。”他注意到柳三宝这回换了件带竖条纹的西装。他很想问对方那件白西装上的咖啡污渍怎样了,但终于忍住,没有问。

“那正好。”柳三宝道,“我本来约了人出去,不过看样子他还没到。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那里的咖啡比起士林的要差上很多,饮到嘴里,总有粗粗的碎渣子硌到牙齿,味道也全是苦涩,没有留香。

才坐下,柳三宝就哗啦啦地翻报纸,终于在一页上停下:“哈哈!”他大笑几声,然后得意地戳着报纸道,“你看吧,我就知道这孙子要跟他老婆闹翻!哼!真是活该!”

“是什么?”秦仲卿好奇地凑过去,就见报上有一则新闻:惠通银行老板与太太打离婚官司。

秦仲卿知道,惠通银行的老板正是冯仁。那个年代,离婚还是很稀奇的事情。

“我看离不了的。”秦仲卿看完上面的消息,摇摇头。

“怎么讲?”

“……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

“噢!你知道,惠通其实是他老婆的,这孙子是靠娶了他老婆才发迹的。”柳三宝突然压低了声音,“靠娘们儿!吃软饭!算什么男人?!”

“嗯,我知道。”冯仁的事情,秦仲卿多少听哥哥提起过。秦仲卿也跟他讲过:冯仁有手腕儿,挺能干。

“不管怎么样,这孙子总算得了报应!”

“报应?你跟他有什么过结?”

“哼!敢情!”柳三宝冷笑一声,“说起来,要不是我爹把钱存在惠通银行里,我早就……”

听柳三宝这么一说,倒叫秦仲卿想起了那个人。在白公馆,那个人不就是同冯仁一起离开的么?他突然很想问一问柳三宝,认不认识那个人。然而他又想:连名字都不知道,长相更是没看清过,要怎么问?他于是打消了念头。

“呦,到点儿了。”柳三宝看看表,站起身,“哥们儿,咱以后再说吧。我改日登门拜访。你也别忘记去瞧瞧我爹,他好几次提起你呢。”他朝窗外望了望,又付了账。

“好吧。”

待柳三宝要离开的时候,“三宝!”秦仲卿叫住他。他还是想问一问柳三宝,是否认识那个人。

“哎!不是说了吗,叫我杰利瑞!杰利瑞!三宝三宝的,多土气!”

“……好吧。”

“这就对了!咱以后再说啊。”柳三宝并没注意到儿时朋友的沮丧神情,他只顾向街对面张望,“回头见。”他说着,匆匆出了店子。

秦仲卿目送他离开,对于自己的内敛,有一点点懊恼。他也盯着玻璃窗外。突然间,有个人影从对面街上闪过。

秦仲卿马上追出来,那人影已不见了,柳三宝也不见了。

纤细的人影,虽然很快地闪过,但秦仲卿知道,他就是影子里的人。

傍晚时候,秦仲卿才回到家。

六姨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换了件粉青绸的旗袍,手里晃着小扇子,她翘起二儿郎腿,一双红艳艳的绣花浅鞋一翘一点的:“回来啦!回来啦!”她没有回头看一眼,却知道他回来了,“当家的正找你呢!准是好事儿!”她说的‘当家的’,正是秦仲恺。自言自语似地,她嘿嘿地笑了,笑里隐隐带着哭腔。

“什么好事儿?”秦仲卿皱一下眉头,笑笑问。他觉得这只花瓶越发脆弱了。

六姨太没回答。她依旧摇着小扇子,高扬着头,迈着缓慢的步子,上楼去了。与此同时,秦仲恺出现在客厅,他才去接了电话。

“哥哥。”秦仲卿朝他打招呼。

“回来得正好。”秦仲恺走过来,“刚才白老板特意打电话来找你……”

“白老板?哪一个白老板?”

“就是白公馆,万洋货运行的那个。”

“噢,是他。他找我干什么?”秦仲卿觉得他跟那老头子根本么没什么交集。便是上一次在白公馆宴会上,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

“找你去看戏。”秦仲恺回答。他的眼镜片一闪一闪,叫秦仲卿看不清他的眼。

“干什么找我?”

“去了就明白。”

“现在么?”

“嗯。”秦仲恺拍拍弟弟的肩。这时候,从楼上传来一声低低的笑,秦仲卿抬头,却没看见人,但他知道,是六姨太。接着,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声音挺小,又很混沌,听不清唱得什么,像极了深夜里幽幽传来的猫叫声,那是六姨太在唱歌。一瞬间,秦仲卿竟觉得毛骨悚然,他赶紧出了家门。

原以为看的是文明戏,不想竟是皮黄。秦仲卿最讨厌唧唧歪歪的戏曲,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惯,更听不懂。虽然小时候家里偶尔唱堂会,但那时候他还太小,所以现在全记不得了。他后来又在国外呆了十年,更是没接触过中国戏曲。此刻,就连台上演员的动作,他也很看不惯,总觉得比常人慢了几拍。

“爸爸,你看,唱得多好!”白美凤坐在秦仲卿与白老板之间,挽着白老板的胳膊。

白老板点一点头。白美凤又朝秦仲卿笑笑,道;“唉,仲卿,你快看,唱得多好!”

秦仲卿也点一点头,心不在焉地瞟过几眼台上的旦角,那旦角忽地抛了一个水袖。在他印象里,这是与白美凤第二次见面,可什么从时候开始,对方竟与他熟到直呼名字了呢?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只是想逃跑,又怕白老板怪罪。

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白老板开口,对他道:“仲卿,你不喜欢京戏?”

“……不,不是……”

“也难怪,你是留洋回来的大才子,多少有些听不习惯。”白老板味看他一眼,语气里带着轻蔑,“慢慢会习惯的。不过……”白老板用扇子点着台上的演员,叹了一声,“的确有唱得更好的……”后面的话似没说完,却再没说什么。

秦仲卿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只觉得头疼。

“对。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唱堂会,那对儿母子,好像叫穆什么的,唱得最好,可……”白美凤还要接着说,被她爸爸瞪一眼,又赶紧闭了嘴。

台上花花绿绿的戏曲直叫秦仲卿头发昏,白美凤刚才说的话他更是没听清,他只记得一个“穆”字。他忙从台上移开视线,慌乱中视线正撞到白美凤身上。白美凤穿了一身红艳艳的旗袍,上面还绣满了眼花缭乱的东西。是什么东西,秦仲卿没看真,他只觉得眼、脑、心,越发地混沌。他突然一阵反胃,连招呼也不打,冲出了戏楼。

天已经黑了。秦仲卿一个人在街上走。他有一点点担心。他担心回家去一定被哥哥说教。他就是能断定,白老板一定打电话向秦仲恺告状,说他有多么失礼,说美凤有多么难堪。他甚至还能浮想出白美凤哭花了妆的样子。不知怎的,他又忆起六姨太的歌声,他更害怕了。此刻,他只想找个人安慰一下,可找谁呢?

……三宝?不,不行。白天时候,他说约了人出去,他一向好玩儿,恐怕现在还不一定在家。可除了他,秦仲卿再找不出一个更熟烙的人。

“唉!”秦仲卿叹惜一声,又忽地眼前一亮。他想起了什么,于是调转脚步。

小胡同还跟那晚一样,黑黢黢的。月光好像也不屑光顾这儿,却又像被什么强迫着,不得不撇下几缕光。

吧哒,吧嗒,胡同里回响起秦仲卿的脚步声,吧哒吧哒……他想要接近那扇门,然而竟如何也找不到它。

奇怪,应该是这一带?秦仲卿在黑暗里摸索,是墙,还是墙,没有尽头的冰冷石墙。黑暗里,他寻不见那扇门。他知道那扇门此刻正紧闭着,所以才没有撇出温暖的光,叫他找不见。

突然,前方一道光。秦仲卿心上一惊,他慌忙抬起头,正是那橘色的灯光。他略略感到心安,快走了几步。门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是秦仲卿儿时好友——柳三宝。

…..我本来约了人…….秦仲卿忆起白天的事情。不知怎的,他脚步迟疑起来,竟想要逃开。

秦仲卿心上几分忐忑,就像做了不为人知的勾当,他下意识地在墙角处躲了起来。柳三宝走了,幸好与他是相同方向。他见对方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直至被黑暗吞没,才松一口气。他又见那道光并没有熄灭,并且有一条细长细长的影子投出来,投在地上。

秦仲卿猜测门里的人正目送着柳三宝离去。他没来由地有些气,又快走几步,在光源处停下,望向了门内的人。

这一回,那个人站在门首,逆着光,穿了件极普通的蓝布长衫,全是蓝,没一点纹饰。秦仲卿努力望着,只觉得那人身上的蓝流泻下来,变成了海水,这海水,要把自己湮没其中了。他心上一点点焦躁。不知从哪里来的,该死的影子,投到那人脸上。在微弱的光线下,秦仲卿发现那人的刘海儿很长,叫他看不清他的眼。只有橘色光线中,如梦幻般隐隐浮现的下巴,线条纤细且柔美。秦仲卿很想问一问他跟柳三宝的关系,就那么焦躁地望着,望着。那人也望着他。焦躁着,迟疑着,约过半晌工夫,秦仲卿终于鼓足勇气,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回怎么能如此勇敢,他开了口,他说:“……你,你好……”一刹那,他红了脸,他简直庆幸那光是橘色的,让对方看不清自己。

那人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一下头,侧过脸去,轻轻笑了。

……笑什么?秦仲卿想。

……不,等等,也许他还记得那个晚上,所以认得我。秦仲卿又想,也或许,在白公馆的时候,他就记住了我。这么想着,秦仲卿心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

直至那人关上院门,和上次一样,留下悬着灯笼的那扇门敞开着。秦仲卿借着这一点光,又一次走出了黑暗。

第二章

秦仲卿遇到了十分尴尬的事儿。这件事叫他害怕得不敢回家。

事情要从昨晚讲起。

秦仲卿回到家,如他所料,白老板打电话到秦府,向秦仲恺告了状。秦仲卿还听说,白美凤也对他不满。并且回家大闹了一场,至于她是否哭花了脸,秦仲卿不得而知。为表歉意,秦仲恺答应白老板,叫弟弟今天陪美凤去逛街。秦仲卿推说身体不适,拒绝了。他为使人信服,果真装出一幅病歪歪的样子。他原本就给人阴郁的感觉,有时候,他只稍稍皱下眉头或者少说几句话,都会被人误会是生病了。其实,他一向健康得很。秦仲恺对他半信半疑,但终于没叫他去陪白美凤。为了两家的关系,特别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顺利,歉意必须表示。秦仲恺只得亲自拜访白公馆。毕竟,谁肯跟钱过不去呢?

家人原打算去请了大夫来,但被秦仲卿制止了,他说没什么大碍。今天一早,他以看大夫为由,擅自出门去了。

他去了柳宅。

柳三宝从来没有早起的习惯。秦仲卿到他家里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半,可他才刚刚起床,如果秦仲卿不来,只怕他还要睡下去。

昨晚,秦仲卿见柳三宝从那人院子里出来,大约是嫉妒,他此刻见到柳三宝竟有些个生气。

秦仲卿这一回来找柳三宝,也是要问一问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只是找不到问话的契机,他傻愣愣地盯了他半天,也没吐一个字。

“到底什么事啊?这么早!”柳三宝还穿着睡衣,可能脸还没洗,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

“……嗯,是这样……”秦仲卿思索着借口,“你不是说,叫我来瞅瞅你爹么?”

“嗐,他呀!你来得不巧,他大概是去了惠通。”

“噢。”

还不等秦仲卿再开口,柳三宝就来了精神,他接着道:“哎,我告诉你,冯仁跟他太太离定了。”

“为什么?”

“我爹说的,他正急着把钱从惠通转出来呢。你想,万一姓冯的真离了婚,银行指定被他太太收回去。”柳三宝说着,摇了摇头,好像很惋惜,“你知道,那个冯太太全指望惠通养活!要怪就怪她老子不争气,偏她哥儿一个!也没给她生个亲弟兄。弄到现在竟连个生意也不会做,在外面,她全指望姓冯的!打了离婚,惠通一定要玩儿完!”

秦仲卿笑了笑:“你不是希望他遭报应?”

“啊,那是两码子事。”柳三宝摆摆手,他翘起一条腿,懒懒地靠坐在沙发上。他身上的红绸子睡衣很随意地垂下来,抬手间又露出半个胸膛,俨然一付花花公子模样。

秦仲卿在心里推测:柳三宝恰好与那人认识,而又与冯仁有过结。也可能是因为有过结,所以柳三宝才没参加白公馆的宴会?而这一切的源头,又要追溯到那个人身上。很有可能,连冯仁的离婚官司也与那人有关?那人就像活在影子里,被许多谜团包围着,这叫秦仲卿更有兴趣了。于是,他开口问柳三宝:“上次白公馆的宴会,怎么没看到你来呢?”

“怎么,你去了?”

“哦,是我哥哥有事情,才叫我去的,你知道其实我……”

“嗯,我知道!”柳三宝点点头,“早知你去,我也去了。偏偏不巧,那天我二姐家的小孩儿过满月,全家人都要去凑热闹。好在跟白老爷熟识,去不去的也无妨。只是小孩子的宴会没趣得很!”他摆摆手,站起身,朝客厅里一道关着的小门努一努嘴:“这儿太吵了,咱们到我房里说去。”

小门里正传出哗啦哗啦的打牌声。

“不知我妈跟二姨娘又找了哪家的小姐、太太、姨太太们打牌。”柳三宝一边说一边把秦仲卿往楼上引,“好在我那几个姐姐不喜欢麻将,要不然整日界往娘家跑,一定叫我爹给骂死了!”

秦仲卿笑一笑,只听柳三宝又道:“对了,往后我妈她们再叫了人来打牌,我就帮你踅摸踅摸。”

“踅摸什么?”

他俩说着到了二楼。在柳三宝卧房外还有个小厅,他们在那里坐了谈话。

“踅摸一个适合你的‘中国太太’!”

秦仲卿笑笑,道:“那就不必了。”

“怎么讲?可是有了中意的?”柳三宝咧嘴笑道,“可是白美凤那丫头?”

秦仲卿没回答,却在心里纳罕柳三宝怎么认识她?

就在这时候,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连地板也跟着抖动。柳三宝皱起眉,大喊:“是谁?这样没有规矩?!”

“杰利瑞哥!”一阵狠狠的跺脚声,接着,发脾气的人出现在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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