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素咖啡。”
她手上原戴了一对白玉镯子,现在又添上一附。她搅动咖啡时,玉石敲到一起,发出叮当的悦耳声音。
秦仲卿见她喝咖啡时咧嘴的样子,很是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把自己那份砂糖递给她,道:“上回你说过一个唱戏的穆什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把砂糖统统倒进了杯子,又搅一搅。
“就是上回看戏时候,你说……”
“哦,是那件事!”白美凤喝了一口加糖的素咖啡,抿一抿嘴,道,“我也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当时我才八岁。反正是找戏班子来唱堂会。不知是谁去找的人,他们就来了,唱得也挺好,现在想想,他们唱得根本不是京戏,我也听不大懂。”
“不是京戏?”
“嗯,不是京戏。是种慢悠悠的调调儿。我还记得他们不用胡琴儿伴奏,用得好像是笛子跟琵琶。”
“是不是昆曲?”
白美凤歪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戏。”
那个时候,昆曲几乎淡出了戏台,所以很多青年人都不认识。秦仲卿觉得遗憾,脸上依旧微笑着,他问:“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的……”她晃一晃头,额前刘海便轻轻晃动。她又伸出手来抓了抓痒,皱一皱眉,才接着道,“后来,不知那个女的跟爸爸说了什么,爸爸突然就动怒了,还把茶碗,连里面的热茶全都砸在那女人脸上。”她说着,看一眼自己瓷杯里的咖啡,又瞧瞧秦仲卿的。她觉得对方的咖啡要比自己的要可口,因为对方没有纵鼻子或皱眉头。
“后来呢?”
“后来?后来茶碗碎了,碎片儿又溅到她儿子脸上,就在这儿划了个口子。”白美凤在自己左眉眼处比划一下。她很高兴秦仲卿能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讲话,所以说得起劲儿。
“真够险的!”秦仲卿猜白老板大概是看上了唱戏的女人。而女人又不同意给他当姨太太,老头子才大发雷霆。他忆起相片里的女人,他在心里仔细描画她的模样。虽是直觉,但他认定白美凤说的这对母子,就是穆子夜跟他妈妈。
“就是,我那时候差点儿给吓死了。”白美凤说,“当时就见她儿子脸上,就这儿。”她说着,又比划了一下,“就这儿流了好多血,连他脸上的妆都弄花了。”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哪儿有那么多后来!”白美凤用眼睛翻了翻他,似是说厌了这件事,“总提他们干什么?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咧嘴笑笑,见秦仲卿不说话,她又道,“嗐!其实后面儿的事儿我也记不得了。对了,当时杰利瑞哥也在,他兴许记得,你去问问他吧。”
“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秦仲卿抬起头来,看着白美凤。白美凤亦朝他笑笑。
她的唇涂得红艳艳,脸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活像个刷了彩漆的木头娃娃。她的红唇特别显眼,秦仲卿也注意到了,他望着她的唇,又望向她的下巴,那里也擦了厚厚一层粉。
……好奇怪?他想,怎么这么像呢?
……所不同的是,穆子夜的唇没涂胭脂,下巴也没有抹粉。
白美凤的下巴跟唇,与穆子夜的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觉得穆子夜眼熟,大概是他跟她有些像吧?秦仲卿心上一动,心里暗暗想,白美凤如果不化妆,可能会更漂亮。他的视线从白美凤的下巴移到嘴唇,又慢慢爬上鼻尖、鼻梁,最后与白美凤惊愕的目光对到一处,他亦吃一惊,红了脸。他赶紧转开视线:“咱们说点儿别的吧?”他说。
起士林里正放着从沪地传来的流行曲子,摩登的伴奏叫人浮想到意乱情迷的夜生活,而唱片里清丽的女声像黎明前的百灵鸟,嘀呖呖地唤醒纯真。
白美凤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小酒窝,穆子夜没有。白美凤的刘海儿齐眉,露着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虽然她脾气不好又不会打扮自己,而且有时看起来呆呆傻傻,可她眼里总很纯净。她的心思一眼就能叫人看穿。穆子夜不一样,他有一双细长的凤目,极其精致的小双眼皮。他的眼里几乎看不到眼白,黑漆漆一团,就好像他的名字——子夜,子夜的黑色,也没有光亮,时而泛出几点水珠,却不是泪。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睛隐在刘海儿后面,叫人看不分明。他们俩人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瘦,是有骨有肉的纤瘦,瘦得很美。
秦仲卿将穆子夜与白美凤细细比较了一番。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觉得穆子夜与白美凤,一个是梦境,一个是现实。穆子夜一定是琢磨不定的梦幻,白美凤就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现实。
有时候,秦仲卿只想活在梦幻里,但他知道,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活在现实中。这么一想,他便不再讨厌白美凤了。
下午,他们从起士林出来。秦仲卿又陪白美凤逛了会儿街。约傍晚,他叫了辆洋车,送白美凤回了家,但他自己并没有回去。他独自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还买了包香烟,是哈德门牌儿的。他没有抽,只将烟揣在裤子兜里。待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他才步行回家。他走得是大路。这一回,他没去抄那条不见光的青石板小胡同。
一撇月儿,投到他身上,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走到一个拐角,拐进去,月亮便没有了,他亦到了家。
他细细捉摸着白美凤给他讲的故事。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穆子夜,很想看一看对方的反应。
……兴许这样就能摸到他的秘密了。他想。
第四章
窗户敞开着,月光照着窗户边上的铁栅栏,栅栏影子又投到地板上。屋子里才亮了橘色的灯,是秦仲卿打开了台灯。他在窗户对面坐下,望着外面的景色。外面除了深蓝色的夜,什么也没有。他点燃一只烟,狠狠抽一口。他不习惯抽烟,所以咳嗽起来,但他没有放弃,又猛抽几口,渐渐习惯了,他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卷。烟气环绕着他,他仿佛置身云里雾里的幻境中。他死盯着上升又消散了的白烟,烟呛得他眼睛生疼。
白烟与黑夜对比鲜明。
恨!他正在恨一个人,恨得此刻就想去杀死那个人。他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脚下踩着一张报纸,一张过了时的五天前的报纸。报纸刚才被风吹到脚下,但他并不知道,他一脚踏上它,在上面碾了又碾。
此刻,他正被记忆折磨,他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但他并不想死,他只想去杀死一个人。他从没产生过这么可怕的念头,连他自己也觉得恐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他嘴唇发白,眼睛直勾勾不知看向哪里。记忆,几天前的记忆不间断地折磨他,叫他掐着香烟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他已经持续失眠好几天,今天怕又要失眠了。
五天前,秦仲卿从家里溜了出去,六姨太是他的帮凶。他那天晚上回来,秦仲恺正坐在客厅里等他,六姨太也在。他以为又要挨骂,结果秦仲恺告诉他,白美凤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原谅他了。白美凤把白天他跟她道歉的事对秦仲恺说了。但六姨太脸色难看,她手里摇着小扇子,慢慢走向楼梯,经过秦仲卿身边的时候,她咬着牙,小声对他道:“骗子!休想了!休想!”
他对于自己欺骗六姨太很是过意不去,他没辩解。第二天一早他出门了,也没与六姨太碰上一面。他先去了商行,可没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况且他也不喜欢那里的气氛。他走到街上,买一份报纸,又找了个咖啡馆坐定。他见报纸上有一则关于冯仁的消息——冯仁没能跟他太太离婚,是冯太太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打算离了。秦仲卿猜测是为了惠通才没能离。他想穆子夜会不会已经知道这则消息了呢?
秦仲卿陷入沉思,连有人走近他,他也不知晓。
“嗨!想什么呢?”
有人重重拍上他的肩。他回过神,望向来人,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哦,怎么是你?”
来人是柳三宝。
“怎么就不能是我?”柳三宝在他对面坐下,又抢过他手里的报纸。看到关于冯仁的报道,柳三宝不以为然地撇一撇嘴,然后抬起头来对他笑道,“你总喜欢坐窗边儿,我在街上一眼就瞅见你了。”
秦仲卿注意到,友人身上的西装正是上回在起士林沾了咖啡的那件,上面的污渍还隐隐可见。
秦仲卿笑一笑:“真难得你起这么早,怕不是有急事?”
“敢是取笑我?凭什么我就不能早起了?”柳三宝凑过去,小声且得意地对他道,“我是去会情人了,天明要赶回家的!”
“情人?是谁?”
柳三宝嘿嘿笑几声,才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就别问了。”他又凑过来,很郑重地说,“我把你当哥们儿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抖落,特别是跟我爹,还有美凤那丫头!”
“怎么?”
柳三宝摇摇头:“我爹一定不会答应,怕还要打折我的腿!美凤是个碎嘴。要叫她知道,一定弄得全北平都知道了,那还得了么!”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怕人知道?”
柳三宝没反驳,他不好意思地抓一抓头,片刻,小声嘀咕了一句:“……的确是见不得人的……”他声音挺小,像是自言自语。他目光游移着,也不确定秦仲卿是否听真了。他后悔自己多嘴向对方说了那番话。他有那么点儿尴尬,但终于笑了笑,“别说我了,你呢?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
“你跟美凤?”
秦仲卿嘴动一动,道:“你别再搅和了。那不过是向她道歉,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
“没有。”
“那丫头可不这么想啊!”柳三宝有点吃惊,“以前我跟她提起你,她就一门心思地憋着见你呢!我没法子,就把你寄来的照片儿给她瞧了,她美得了不地。后来,听她说在宴会上碰到你,你们又去看了戏,你又给她镯子,我还以为你也……”
“不,不是那样。恐怕是你误会,是她一厢情愿了。”
“哦,这就太难办了。”
“怎么?”
“这么说我还帮了倒忙?”
秦仲卿点一点头。在白公馆那次,他还奇怪,为什么白美凤会认识他?原来是柳三宝多的嘴。他心里挺难受。刚才柳三宝的小声嘀咕他也听见了。不知怎地,他断定柳三宝的情人就穆子夜。心上就像堵了块巨石,沉甸甸,又不能向对方撕破脸,只好这么应酬着。
他们俩有一句没一句,说的竟是无关紧要的话。
太阳渐渐升高,咖啡馆里的光线亦亮起来,街上的闷热窜进店子里。
“这儿太热了!”秦仲卿扯一扯衣领,起身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情要办……”
“哦?这么快就走?”说话的时候,柳三宝却松一口气,他把报纸递给他,“喏,别忘了这个。”
秦仲卿接过报纸,把它叠一叠揣进了外衣口袋:“你呢?不回去?”他问柳三宝。他不希望对方跟他一起走。
柳三宝道:“不,我再呆一会儿。”
“好吧。”
“……仲卿兄,等一下!”
“什么?”秦仲卿回过头来,见柳三宝正盯着自己。他心上一阵慌乱。
柳三宝微微皱眉,他嘴唇动了动,迟疑半晌,似要说什么,他终于说:“......不,没什么。”
“好吧。”秦仲卿朝他笑一笑,离开了。
外面阳光很烈,就要到小暑节气了。
“馒头嘞!雪白儿雪白儿的大馒头!”街边吆喝的小贩掀起蒸笼,热腾腾的白雾弥散出来,正好吹到秦仲卿身上。白雾环绕他,他看上去仿佛身置梦中。一辆洋车呼啸而过,又扯散了雾气,他被拉回现实。他一步紧似一步,身体里被没来由的怒气充斥着。他正赶去穆子夜家途中。他打算质问对方与柳三宝的关系。他脸上没有笑意,面色铁青,怒气使然,他不一会儿就到了。
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大踏步地进去,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毫不迟疑:“穆子夜!”他怀着愤怒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穆子夜家的院子挺小,不是标准四合院,连一扇影壁也没有。只要人一进门,就可览尽全貌,这总叫人产生错觉——它的主人也应像这院子一般,容易看清且没有隐藏,然而并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认识它主人的都知道,它的主人有多么不坦诚。
院子角落里种有一棵粉桃,青石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里野生着白色、蓝色的喇叭花。喇叭花的藤子与爬山虎的交错着,纠结在一处。粉红喇叭花在北平人看来是滥俗的种,而白色,特别是蓝色则极少见,况且还是野生的。
风来,墙根里的喇叭花便仰起脸笑一笑。白里透粉的桃花也在这一阵风中乱舞。好像染了胭脂的的花瓣飘落,飘落。有的是一整朵花,从枝儿上舞下来,旋转着它的裙,轻盈地落到屋檐下,穆子夜身上。
屋檐下支着一张竹躺椅,干竹条泛了黄。穆子夜正躺在里面,描了素色牡丹的纸折扇半打开地盖在他身上。他闭着眼,连花儿飘到他身上他都不知晓。他正处在梦境谷底,秦仲卿叫他,他更是没听见。阳光洒在他脸上,没有阴黧的脸显得格外坦诚,然而秦仲卿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其实,任何人都不能算是坦诚的。穆子夜微微偏着头,风拂起他的刘海,露出白净的额头,竟有几分稚气。
风亦吹散了怒气。秦仲卿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望着,心里却异常平静。他庆幸穆子夜睡着了,没看见自己刚才的丑态。他静悄悄上前,轻轻理了理穆子夜额前的发。他害怕弄醒他,就敛着呼吸,一丝一丝地拨弄,突然间,他停下动作,呆住了。他仔细盯着穆子夜的脸,发现他的眉眼角处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秦仲卿拨开挡在那儿的头发,红线赫然闯进眼里。他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条细细的疤痕,好像一只全身充血的丑陋蜈蚣。
……我讨厌照相。
……这儿,就在这儿划了个口子,流了好多血,连他脸上的妆都花了。
触目惊心的红!
穆子夜的头发还缠在秦仲卿指头上。秦仲卿立在那儿,盯着穆子夜脸上的疤,他想把那条蜈蚣扯下来,却又不能。蜈蚣正吸着穆子夜的血,它牢牢地钉在穆子夜脸上,谁也去不掉。穆子夜的发很轻软,像水,它们不愿多作停留,倔强地滑下秦仲卿的手指,那脾气秉性像极了它们的主人。
额前的发又落回去,似有些痒,穆子夜微微一皱眉,睁开了眼:“秦先生?”他见秦仲卿正站在面前,略一惊。他坐起身,正好闯进一道影子里,那影子亦迎上来,急切地爬上了他的脸。
秦仲卿还盯着他的额头。他忽然觉得失态,忙转开视线,道:“我看门开着,就进来了。”
“里面坐吧。”穆子夜移开了竹躺椅。
“不,不用。我在这儿坐会儿吧,这儿凉快。”秦仲卿说着,就要在台阶上坐定。
“坐这儿要着凉的,您是贵人更该介在些。您等一等。”穆子夜走到屋里,不一会儿就见他搬了把椅子出来,但他并没叫秦仲卿坐。他叫秦仲卿坐了竹躺椅,自己在那把硬椅子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