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向外张望,然而距离太远,却又看不出什么眉目。
拉好窗帘转身上床,他给虞幼棠盖好了薄被:「哥,你睡吧,我守夜。」同时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摆出一副大包大
揽的架势。
虞幼棠从未见他这么老成懂事过,很觉好笑讶异:「不用守夜,租界安全。」
虞光廷和衣在床边躺下了,眼望天花板又问道:「哥,咱们中国的军队,真打不过日本人吗?」
虞幼棠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留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虞光廷翻身面对了他:「那……那盛国纲是不是正在和日本人打仗呢?」
虞幼棠点了点头:「不知道……也许吧。」
虞光廷叹了口气:「那我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胜利,还是盼着他失败。我希望他能把日本人打跑,可是不希望他再回
来。」
虞幼棠听他说话又带出了孩子气,就转身掀开被子道:「别提他了,进来好好睡觉吧。当真要是天下大乱起来,你我
以后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境地……不说了,睡觉。」
虞光廷起身脱了睡衣睡裤,然后穿着小裤衩钻进被窝里:「那我不守夜啦?」
「守什么夜,睡觉!」
如今天热,虞幼棠也是半裸着入睡。虞光廷凑过去和哥哥胸口相贴,又让双方乳头相触着磨蹭了两下,然后就在一种
麻痒痒的亲昵温暖中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远在前线的盛师在与日军的交锋中一触即溃,盛国纲带着半个团狼狈后撤,几近疯狂的试图突围,想要逃
回天津。
102大势
盛国纲都要跑疯了!
他,和他那群善经商的士兵,糊里糊涂的跟随大部队上了前线;又糊里糊涂的在前线驻扎了下来。
众人一起惦念着天津城里的生意,至于日本人——对于他们来讲,日本人就是日租界中的合作伙伴;也都知道日本人
的野心,然而好些年没打仗了,就说日本人在东北坏,可是也没坏到他们家里去,所以盛师从上到下都很木然,一直
木然到日本人开了炮,把他们的阵地瞬间轰了个稀烂。
盛师的士兵们,除了当场被炸成飞灰的,其余活口都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军官们一看拢不住人,故而就也随着形
势一起逃之夭夭。盛国纲在半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惊慌之际只号召起了三四百人一起撤退——撤退到天明时他再点
人数,发现加上自己的卫士班,也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
这回他倒是省事了,也不必再费心重新驻扎布防,直接就策马飞奔,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天津方向逃去。
这个时候还能跟随盛国纲的,必定皆是他的死忠。然而死忠们沿途眼看着炮火连天,经受不住考验,继续纷纷开小差
。盛国纲分明知道,可是全不在意——他不心疼自己的兵,反正他以后也不想要打天下的。
一边狂奔一边换上便装,他在七月二十九日这天抵达了天津。
这时天津城区已经乱了套,城中人要往冲出城外逃生,而城外人已经见识了炮火的厉害,又蜂拥着要挤进城里避难。
租界区算是国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短时间内就人满为患了。
盛国纲在人潮中寸步难行,天空中不断飞过日本飞机,随时都有可能进行轰炸。他想着现在租界里已然不复往日的安
宁,而家里又没个主事的人,虞家兄弟两个一个病一个笨,若是日本兵真对租界下了手,那这两人连逃命的本事都没
有——当然,如果真的逃命去了,那对自己来讲,则更是糟糕。
他红了眼,吆五喝六的拔出手枪,要强行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
虞家兄弟在公馆里听了几天炮响,一起都是心神不宁。虞光廷忍不住跑出楼去,向那卫兵询问战情;然而卫兵只负责
守门,而且守的太认真了,哪儿也不去,所以仅仅听到许多流言,并没有任何确切信息可以告诉虞光廷。
虞光廷懵里懵懂的只好是再跑回楼内,跟在了他哥哥身边。那虞幼棠一贯养尊处优,对于这乱世的生存之道是一无所
知,故而和虞光廷两人大眼对小眼,也没了主意。
这日他们两个坐在餐厅共进午饭——租界交通堵塞,厨子只好用罐头食品来对付这一日三餐,幸而米面尚存,所以虞
幼棠还能喝上一碗热粥。两人相对着各自端了饭碗,正是吃的没滋没味,忽听楼下一阵狗吠,随即响起了一串滚雷般
的沉重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
虞家兄弟对视了一眼,而与此同时,一身尘土的盛国纲喘着粗气出现在了餐厅门口。
盛国纲说不出话来,扶着门框只是大喘——他太累了,骡马都没他跑的快。目光扫过虞光廷,他直勾勾的盯住了虞幼
棠。
「我……我……」他弯下腰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想要平复自己的气息:「……我回来了。」
虞家兄弟一起放下了碗筷,像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鬼。
盛国纲踉跄着走上前去,一歪身坐在了餐桌上。
端起虞幼棠的饭碗,他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光了碗中稀粥,然后伸出一只十分肮脏的手,从盘中抓起一只白面大馒头塞
到嘴里,一口就咬掉了半个。
鼓着腮帮子几口嚼了馒头咽下,他随即把剩下半个也填入了口中。腾出手去摸了摸虞幼棠的脸蛋,他回身又抓起了一
只馒头。
他好一阵子没正经吃过饭了,他饿。
在虞家两兄弟的注视下,盛国纲安然的坐在餐桌上,以两口一个馒头的速度,连吃了六个大馒头。
然后他才觉着自己不那么心慌了。
餐桌中央摆着一小盆菜汤,里面放着个大瓷勺子。他把勺子拿出来随便一放,然而端起汤盆仰头灌了一通,一口气喝
了半盆汤。
用看不出颜色的衣袖抹抹嘴,他这回觉着自己是真饱了。
将那个大瓷勺子「嘡啷」一声丢回汤盆中,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向虞幼棠问道:「想没想我?」
虞幼棠当即一摇头:「没有。」
盛国纲很小心的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我就知道!」
然后他跳下桌子站稳了,又低头捶了捶大腿膝盖,自己嘴里嘟囔道:「我操,差点没把腿跑断,我多少年没受过这种
洋罪了!」
虞家兄弟保持沉默。
盛国纲却也并不在意。
片刻之后,他忽然探头亲了虞幼棠一口,随即直起腰来长叹一声:「日本兵马上就要进天津了,我带兵和他们打过仗
,所以这租界恐怕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幼棠,祖宗,这一阵子你可千万别闹病;咱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溜了
!」
虞幼棠转向盛国纲答道:「要走,你自己走。」
盛国纲一听这话,脏兮兮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点笑意:「我舍不得你。」
虞幼棠不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玩了半年多,也该舍得了。」
盛国纲仿佛很无奈似的摆了摆手:「我不和你说这个,一时三刻的说不明白。现在我要去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盛国纲把虞光廷当做空气,一直有意的回避了他。
沐浴更衣后他恢复了旧貌,依旧是不肯叫来「小二爷」逗弄一番。短短一觉醒来,他躺在床上思忖良久,然后起身夹
着一件半旧布衣走进书房,又小心关了房门。
摸着下巴环顾了房内,随即他面对墙壁,抬手摘下墙上的一幅风景油画。
一扇小小铁门显现出来,他握住门上旋钮小心转了几次,而后向里用力一推;只听「咯哒」一声轻响,那小铁门随即
就自动的反弹打开了。
把手伸进门内洞中,他十分费力的拖出一只皮箱——皮箱不大,可是不知怎的那么有分量,竟然让他运足力气才能拎
将下来。
将皮箱放下摆好,他甩了甩手臂,而后把自己带来的布衣摊在地面上。起身从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深处摸出一把钥匙
,他走回去打开了箱上暗锁。
箱盖一开,就见里面是个多宝槅的格局,格子中分别装着珠玉钻石,一时也说不清名目,一眼望去,只觉得一片宝光
璀璨。盛国纲看了看自己这些私藏的宝贝,又用手在那布衣上比量了一番,盘算定后就开始动了手。
盛国纲在书房内一直忙碌到傍晚,亲自操起剪刀裁剪布条,又穿针引线的缝纫了一番,最后鼓捣出了一只羊肠子似的
细长布口袋。将那些小颗粒的钻石珠子等物放进布口袋中,他密密缝住了封口,而后把其匀匀称称的围在了腰间,外
边又扎起一条皮带。
站起身来蹦跳一番,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累赘不适,拿面镜子一照腰身,也是利利落落的毫不厚重。他不放心,自己又
反复的摸索了一遍,料想即便是遇到了普通的搜身,对方应该也绝不会察觉到这东西的存在。
箱子没有空,里面依旧放着好些宝贝,有几样金玉器物还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盛国纲用个小布口袋将其尽数装好,然
后把那箱子照旧放回了原位,油画也被重新挂了上。
没见过带着支票存折逃难的,盛国纲既然明知大事不好,自然就要早作准备,以便尽量降低自己的损失。
103不安
盛国纲忙至入夜,偷偷摸摸的安顿好了那些贵重财物。
去厨房找来食物填饱了肚子,他走到虞家兄弟的卧房中,先是打开了电灯,然后就把已经朦胧入睡的虞光廷从床上硬
揪起来,不由分说的搡到了门外去。
虞光廷穿着个小裤衩,光溜溜的不明所以。独自蹲在走廊里等待片刻,他听房内一片安静,并没有那种暧昧声响,就
莫名其妙的抱着手臂蹲下来,靠着墙壁又闭上眼睛。
虞幼棠料到盛国纲今夜会来的,所以此刻并不惊怒。侧身眼看着盛国纲抬腿上床,他将一只手插进枕下,指尖触到了
冷而硬的东西。
一把小小的餐刀,他偶然间从餐桌上找到藏起来的。藏了好几天,连虞光廷都不知晓。餐刀小极了,刀刃也钝得很,
虞幼棠对这把刀抱有非常宽容的态度,他想如果自己不能用它杀了盛国纲,那至少也可以让盛国纲因此杀了自己。
这时盛国纲盘腿坐下,将虞幼棠揽进了怀中抱住。
「幼棠,我是个混蛋。」他毫无预兆的开口说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碰你了。真的,我真是
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虞幼棠知道他意指何事,这让他忍无可忍的扭开脸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火海中。
盛国纲扒光了虞幼棠,用粗糙手掌抚摸着对方那一身细皮嫩肉,又低下头伸出舌尖,不住挑动对方那淡粉色的乳头。
正是得趣之时,虞幼棠忽然抬起一只手,缓缓向下推搡了他的脑袋。
盛国纲几乎受宠若惊了。他立刻顺着力道凑到了虞幼棠的下身处,很小心的噙住那根东西舔弄起来。而虞幼棠这时就
悄悄的回过手去,在枕下攥住了那柄小餐刀。
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猛然抬手,对着盛国纲的脖子奋力扎了下去!
手起,刀未落。
因为盛国纲头也不抬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攥住了虞幼棠的手腕。
然后他坐直身体,从对方手中夺过刀子扔到了地上,又若无其事的揽住虞幼棠拍了拍:「幼棠,别闹。
盛国纲让虞幼棠别闹,他自己这一夜,也没闹。
将虞幼棠爱抚了一遍后,他搂着对方躺在床上,闭目就是鼾声如雷,而虞幼棠没想到自己得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就在盛国纲的怀抱中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翌日,盛国纲坐在家中,开始四面八方的大打电话。电话打到一半,他的心腹张副官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
报告师座,日本兵,进城了!」
盛国纲站起来一指他:「还他妈叫师座!你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兵吗?」
张副官立刻改口:「报告老板,日本兵进城了!」
盛国纲叹了口气,焦躁不安的在张副官面前踱步:「码头车站全遭了轰炸,咱们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成……先在这租界
里看看形势吧!」
随即他一屁股坐下来,操起电话听筒继续要号码。他手下生意众多,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要吩咐安排的事情实在是
数不胜数,可又不便亲自出门,只得是坐在家里遥遥控制——然而现在这电话线路已经是很难接通了。
低头坐在沙发上思谋了片刻,盛国纲忽然起身满楼吆喝起来,又让小张出去开来两辆汽车,把虞家兄弟、一个厨子、
两名卫兵、一条狼狗,以及两袋米面罐头一并装了上。虞幼棠被他搀扶着推上了汽车,慌的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哪
里?」
盛国纲心里急的要冒火,可还是饶有耐心的答道:「这儿挨着日租界,不安全,咱们去英租界住两天,我在那里也有
房子。」
虞幼棠用手扒住车门:「我的照片……」
盛国纲把他的手扯下来:「没事,先放在这儿吧。等局势太平了,咱们再回来。」随即他一指虞光廷:「别这么一脸
傻相的看着我,当心我把你扔在路上!」
恐吓完毕后,盛国纲跳上前方驾驶座充作司机,而张副官发动另一辆汽车,随着他直奔英租界而去。
所谓英租界的房子,其实就是盛国纲安置太太的新公馆。太太负气回了娘家,他如今正好鸠占鹊巢,前来避难。因为
公馆内一直有仆人看家,所以他这一批人进门之后,直接就可以开始生活了。
厨子前去厨房预备晚饭,换上便装的卫兵带着狼狗继续看门。盛国纲把虞光廷当成小丫头使唤,让他带着他哥哥坐到
一旁去休息。
盛国纲心里害怕,即便是身处英租界了,也依然不能安心。他和张副官围坐在一起,守着电话机嘀嘀咕咕;而新公馆
内马三小姐留下的一名女仆见姑爷回来了,就偷偷溜走,往马公馆打去电话,向自家小姐禀报了这个消息。
104夜奔
马三小姐虽然明知盛国纲是个混蛋,可因爱他风姿潇洒,所以尽管是一次次的伤透了心,但依然对他余情未了。她这
半年住在娘家很是受气,而值此战乱之际,盛国纲也毫不顾念她,所以她接到女仆电话后,就伤心的独自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哭,被马大公子觑见了。他对这妹妹倒是怜惜的,走过来好声好气的询问了一番;马三小姐就哽咽着答道:
「国纲到我那房子里去了,带了不少人,还有那个虞幼棠……是避难的……他就没想着找一找我……」
马大公子一听这话,却是生起气来:「妹子,你还惦记着他哪?你们这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在你那房子里是不
是?好,你等过两天街上平定了,我非多带些人过去报仇不可!」
马三小姐没理会,捂着脸依旧是哀哀哭泣;而马大公子怀了心事,气鼓鼓连等许久,只盼着情势一定,他就前去砸了
盛公馆,宰掉虞幼棠。
如此过了十来天,天津情势果然渐渐平定下来,可因市区之中大片地区都遭受了轰炸,所以这平定是建立在废墟尸体
之上的,依旧是让人心惊。
小小报童们又开始吆喝着出现在了大街上,每日都能带来崭新消息。天津卫既然已经沦陷,那治安维持会也便应运而
生,替日军来继续管理这座城市。
战争的失败使天津变成了一池暗无天日的浑水,可是自有沉底已久的渣滓趁机浮上来,十分欢快的上下游动穿梭。
在八月中旬,盛国纲终于联系到一位可靠人物,打通了南下的一条逃难路线。
要是他孤身一人,早就混在难民潮中溜走了,哪里还要耽搁到现在?只不过他自己虽然身体强健、不畏艰苦;可是虞
幼棠那么一盏美人灯,又岂是经得住风吹雨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