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白枝已经了然地点一点头,踏了两下地面便飞上了空中,还不忘留下一句:“那便多谢颜公子了。”
颜丹书含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云之中——白义和临墨显然打得更凶了,这么一会功夫,大概整座京城都已经被临
墨唤来的乌云覆盖,如同傍晚一般。不过,虽然电闪雷鸣(大多指向他家院子方向),却并没下雨,不得不说白义至
少还算是认真负责。
他叹了口气。既然白枝走了,自己身上也没带钱,那便走回家好了——反正这巷子他走过几回,回家的暗门小路他也
了如指掌,他有把握躲到那两个家伙打完之后再出来。
他正回想着方向,巷口却迎面走来一人——颜丹书正出神,便侧身一让,那人却并没过去,只是停下了脚步,立在他
面前,道:“想必,您便是颜丹书颜公子了。”
原本还没留意,他一叫出名来,颜丹书立刻警觉地退后了一步,同时顺手将小龙的头藏在了自己的袍子下头——再怎
么说也是条龙,若让人看到自己竟大逆不道地系条龙腰带,可不是灭九族的大罪?
来人个头高挑,长相俊朗,打扮是一般贵胄公子的装扮,看起来大概二十三四岁,不算太年轻,却也并不算是太老。
若是以前遇到这种人,颜丹书多半会以为是自己又新寻的哪个姑娘早已是人家的红颜知己,上门寻晦气来的。只是连
着几个月,自己先是大病后是不在京城,然后又是一场病,虽说养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出去快活过几次,但也都是寻以
前的伴儿,怎么说也引不起这种麻烦来。
他定一定神,笑道:“正是,公子是……?”
青年抿嘴笑一笑,正当颜丹书觉得这神情有些熟悉时,对方已经柔声开口。
“在下行四,名碧,兄弟几个都唤我作执碧。”
这种自报家门的口吻……执碧……行四……?
颜丹书后退了一步,而青年则含笑又向前进了一步,头上一根碧玉簪子闪闪发亮。
“颜公子,舍弟临墨,先前,承蒙您照顾了。”
<第二十八章·神龙马壮>
颜丹书只觉得自己腿都发软了,他又退了一步,执碧跟了上来,依然笑脸盈然。他冷汗直冒,被他盯了好一会,才反
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解腰上的小龙。
“四四四四殿下……白白,白公子他正与令弟……聊、聊天……这,这便是……二公主的……您、您的外甥……外甥
……”
他先前把小龙打结时,只嫌它满身鳞片,还滑溜溜的,怎么打结都打不牢固,如今却只恨它为什么不再松一点,只要
一甩便可放开。他的手直哆嗦,扯着小龙尾巴,扯了好几下都没松开,倒是小龙似乎终于吃痛,用尾巴轻轻拍了下他
的手掌。
“公子不必太焦急。”执碧笑着按住了他的手腕,温声道,“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他。”他对小龙点了下头,随后
又看向颜丹书,“颜公子想必还不晓得,家姐已经对家兄坦白了实情,身为兄弟,我自然也得知了。”
“……实情……是?”
执碧敛了笑意,有些不快地闭了一下眼——不过颜丹书看得出,那不快并不是针对他的问话的。
龙宫四太子随后淡淡地开了口,却不像是对颜丹书说,倒像是自言自语:“正如大哥所想……二姐果真……若是早说
一声,婚事总是大哥做主,再不情愿般配,到底也是自家姊妹,说到底也不会违她意愿,但是如今传将出去,却是一
桩丑事,更何况又引起这样风波……”
果然。
看执碧神情,又听他之前那些话,颜丹书便已猜到了六分,他再如此详细讲明,便是板上钉钉了。虽然知道打听人家
宫闱秘事实在不妥,但颜丹书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他的爹是……?”
“区区一介河神罢了。”执碧哼了一声,“蛇身而已,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竟引得了二姐。我今次出来,便是为了带
他回去给大哥复命,这等祸害,虽说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可是这种混账东西……”
不等颜丹书问话,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条青灰色带子:“原想将他扒皮抽筋,大哥却说要留他活口,便这般给他点苦
头吃吃……”
说着,他突然扑哧一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说这些作甚。”
“……八殿下,他知道了吗?”
颜丹书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要是照往常,此时他必然会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或是立刻想起一堆艳情小说的题目;
但此时他突然想起的,却是那个现在还在天上劈雷打扇的八太子。他轻轻按了一下腰间小龙的头,小龙的尾巴动了动
。
“不,大哥还没让我们告诉老八。他跟二姐是一母同胞,原本他便是二姐带起来的……”执碧叹了口气,“他年纪还
小,瞒着他也好。”
不等颜丹书回答,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些,颜公子,白二公子如今身体怎样?”
“……好得很。”颜丹书立刻回答。
虽说执碧这次上岸肯定是有些目的,要不然不会放着东海那一摊子不管,但要让身负重任的龙太子过来,区区一个抓
奸夫却不太可能——若是那奸夫手眼通天道行万年之类的倒也说得过去,但看执碧那副轻松模样,还有他腰间那条带
子,便知道对方必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之前也以为他是为了小龙……可是他又说跟它没关系……那便是……
找白义,去报先前内丹被夺的一箭之仇?!
现在已经有条黑龙了,虽然在白义看,估计还算不上什么气候,但要是两条一起来……颜丹书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过
四太子的风姿,什么凭雷而生,号令东海千军万马(一说是虾兵蟹将),临墨就不提了,连之前白礼东璧闲谈时,也
有说过这位四殿下的厉害。虽然看起来现在温文尔雅,谁能保证他里头不是笑里藏刀?!
虽然听白枝说,四太子不过是“暂时好了些”,但看他这般游刃有余的模样,少说也好了九成——别的不说,要是他
还奄奄一息,临墨就绝对不会跑出龙宫来看他外甥。
看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只怕出来找奸夫是次,寻仇才是正事呢。
……快去打,把他打死了最好。
额头上被撞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颜丹书在心里已经开始为执碧呐喊助威。果然,听他说了这句好得很,执碧脸上顿时
露出了笑容。
“他身体好,便再好不过了。”
不等颜丹书身上一个冷颤打完,他接着续道:“老八现在只怕,又在这里捣乱吧。也多亏了白二公子,若换了别人,
可还真制不住他。”
……咦?这口气……怎么听着一点也不酸?
颜丹书正在疑惑,执碧已经慢悠悠地接着开口:“我家老八,脾气大得很,跟老九一样,从小被娇惯坏了。只是老九
是个姑娘家,出不了海,便也不至于闹得太过;他的话,我们兄弟几个都没什么闲去管他,也就放他胡闹,好几次都
差点闯下大祸,若不是有白二公子管着,只怕他早就受了天条……唉,不当面谢谢白二公子,却真有些不好意思。”
他这个口气,好像是真想谢谢白义?!
颜丹书不禁目瞪口呆。
都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但执碧跟临墨的反差实在太大,以至于他根本合不上嘴——这也难怪,临墨那个急躁性子
,又那般敬仰自己兄长,又听白义说起过几次跟执碧打交道的事(大多以“于是他就像棵白菜一样扑通一声掉进了海
里”做结尾),总觉得执碧虽说不一定像临墨那般火爆,却也肯定是个有仇必报的小心眼——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
的,竟然是个如此宽容如此正经如此不计前嫌如此顾及大局的人……?!
颜丹书不禁怀疑地看了执碧一眼,然后他看到了一条碧绿的尾巴在对方身后拍了一下,随即消失——也带走了他的一
切疑虑,他顿时感觉到心头一阵沉重。
一个,正人君子啊。
白义到底得有多么无耻下流,才能谋害这样一个好人……
他正想着,执碧又道:“颜公子可是担心,我还计较先前内丹被夺之事,想来找白二公子寻仇吗?”
“啊……啊哈哈……”
“败给白二公子,我自然心有不甘,因此也希望能寻个时候,与他堂堂正正再战一场,看看谁胜谁负。”执碧微笑道
,“颜公子不必忧虑,这几日我与白四小姐相谈甚欢,早已冰释前嫌,要我报仇,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颜丹书笑了笑,心里却还是有些疑惑。
既不是寻仇,也不是抓小龙,看他的样子也不太像是带弟弟回去的,那么他到底是过来要做什么?再说,他究竟为何
要先来找自己?如果真是要约再战时间,直接去寻白义来得不是更加迅捷……如果说是想把小龙以后都托付,也不必
告诉自己这些宫闱秘辛……
他想得头疼,执碧已经笑眯眯地开了口:“实际上,我有些私事要办,可能要烦扰颜公子一阵……”
来了!颜丹书立刻聚精会神。
是私事的话,可能便是东海秘务,或是又要安排什么秘宝……若能探听到一星半点,偷偷分一杯羹……自己好歹也是
吃过吉量肉的人,总比凡人来得有些本事吧……
他想得开心,执碧却没察觉他的心思,道:“我需要隐藏身份,暂时在京内居住,颜公子与舍弟熟识,又与白家交好
,自然是不二人选。只是,我住下这事,还是瞒着白二公子为好。”
“可、可是……”可是白义现在也在……颜丹书正想说,执碧已经笑了:“虽说打起来不知孰优孰劣,但单论化形功
夫,白二公子只怕还看不透我。若他察觉龙气,颜公子只说是它的便可。”
他指了指小龙,笑容温和。
“若颜公子肯帮忙,执碧自然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份上,颜丹书也不好拒绝。反正到时若被白义识破,便说是在路上认识,相谈甚欢的友人便可;反正他也怪
不得自己认不出龙。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寒舍粗陋,还望四殿下不……四殿下?”
“嗯?”
“…………四殿下。”
“……颜公子有何事?”
“……您来这里的目的,也太明显了吧?!!!!”
颜丹书的怒吼声在小巷的四壁回荡着,他面前,一头四蹄踏雪的黑色毛驴无辜地转了转碧绿的眼珠,又扭了扭脖子,
最后甩了甩尾巴;身上一副青灰色鞍辔,被突然闪过的电光照得闪闪发亮。
<第二十九章·人语马嘶>
接下来的事情,多少有些出乎颜丹书的预料。无论他怎样劝说,甚至到最后还不怕死地冷嘲热讽了几句,四太子非但
没有变回人形,甚至连回答都没有,死闭着嘴压根不出声。颜丹书说了半柱香时辰,自己口干舌燥了,对面那头驴却
一幅安之若素的模样,还时不时动动蹄子,装得极其之像那么一回事——如果不是先前看到了那条转瞬即逝的碧绿尾
巴的话,颜丹书真怀疑自己遇见的不是龙太子,而是头驴精。
最后颜丹书终于在这场毅力的较量中败下阵来,他唉声叹气地牵着龙太子,沿着原定的路线在巷子里左穿右插了一阵
,绕到了自家门后。他警惕地看看四下无人,便松开手里缰绳,蹲下身,憋足了劲,好不容易挪开了一块大石头。
那是他之前为了溜出家以及溜回来的时候特意挖的一个洞,目前还没被他家长辈发现的秘密出入口也只有这一个了,
虽然说这是颜丹书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但是龙太子的话,就算以驴的样子,只要卧下来,趴低点,一点点往前蹭,大
概还是能过去的。
他转过头,看了看执碧,作为驴来说他确实不大,不过腰还是粗了一点……这样的话自己得在后面推了……
颜丹书正盘算着,执碧突然开口了,突然冒出的声音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颜公子,可是要进这院中?”
“……是,因为四殿下身份,所以不得已避人耳目……”颜丹书随口捡着差不多的词,正想着怎么跟龙太子说让他爬
进去才好,却看到执碧跺了跺蹄子,朝后退了两步。
颜丹书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见那头由龙太子化成的毛驴四蹄点地,纵身一跃,身上缰绳高高扬起,带着猎猎风
响,瞬间已经上了足有一丈多高的墙头,却并未落下——它蹄子轻轻擦过瓦片,随后毛驴漆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墙
的另一边,发出不大不小的嗵的一声。
颜丹书呆呆看着,直到墙那头传来了执碧的咳嗽声,他才默默趴下,吸气收腹,朝洞口爬去。
同样作为白枝的追求者,他先是在外形上输了一筹,如今又在身姿上再次惨败,翩翩公子颜丹书爬着洞,心头悲愤交
加。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这几日养得胖了;还是这个洞有些时日没用,突然窄小起来;或者干脆是腰间的小龙有点粗——
他过这个洞时,被卡了好几下,墙皮簌簌地往下掉,弄得他一身白灰。他不得不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即使这样,他
还是迷了眼。钻出洞时,他不得不一边呛咳着,艰难地爬起身,一边拿腰间的小龙尾巴先擦眼睛,再掸身上的白灰,
收拾了半天才缓过来。
他转过身,执碧正站在一边的树下,半闭着眼睛,不时在树干上蹭蹭毛,即使对方只有一张驴脸,颜丹书还是能从上
面看得到鲜明的好整以暇……说起来,这个四太子,变驴怎么变得这么惟妙惟肖,连自己都看不出多少毛病来?!
就算是他又年长又善化形吧,可是看临墨变成人形那会,时不时就得把尾巴甩出来拍拍的那副别扭劲,颜丹书就觉得
对这头驴有点放心不下。虽然他嘴上说着不要寻仇,可到时万一见了白义,一个没按捺住,他打起来是个什么德行自
己可是管不了的……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颜丹书叹了口气回身把石头给扯回原地,再用杂草把洞口给伪装好,便跑到树下,一边拿小龙擦汗一边喘粗气。执碧
善解人意地给他让开了一边,自己站到了另一端——即使只是一头驴,它也依然站得很有一番长身玉立的派头,衬托
得身上又是白灰又是泥痕,脏衣服上还栓了条紫色龙的颜丹书充满了格外浓郁的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