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硕颜沉声笑了,低头想要看陆华轩难得的哭脸,陆华轩拿手挡住头转到一旁去,“看什么看,没看到过哭啊。”
英气的脸上依旧带笑,低头看了看那火堆,打开折扇,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那恹恹的火星迅速窜起半人多高来。
合上折扇,季硕颜在火堆边坐下来,开始脱衣服。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陆华轩看着季硕颜,后退了几步,直到一件外衣从自己肩上披落下来,温度从宽大的衣服传来,陆华轩才意识到自己严
重的误会了他。
脱去华丽外袍的皇帝,只着一件素色里衣,竟又是另一种风韵。
在熊熊火焰边坐下来,陆华轩温暖了不少。其实更为温暖的是流过心中的温度。陆华轩想借时宜的对季硕颜说两句什么
话,季硕颜却只给她了一个侧脸。
神情严肃,让陆华轩也不由得心悸起来。
“怎么了?”
季硕颜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静谧得可怕的环境,让陆华轩耳朵也竖了起来。
一声,两声,如同兽的咆哮声,在林子深处响起。
细细一听,却又更像是一个声音沙哑到仿佛没有咽喉的声音,在一句句的说话。林中风穿透话声,诡异而神秘。
季硕颜细细听了片刻,往林子深处疾步走进去。陆华轩愣了两秒,也迅速跟上了他。
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可以确认的确是某种生物说话的声音时,陆华轩眼睛再也转不动了。
两样东西让她惊异无比。
一个是一棵应该有千年以上生命的老树,叶子落光,已经无法分辨出种类。盘曲粗壮的根蔓延到泥土中,又从泥土中蔓
延而出,几乎与整个树林连成一体。而那盘根错节的粗大枝干上,俨然是泥土色的脸。那个异样的声音,此刻正随泥土
色的嘴的张合而发出。
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
而另一个,便是立于树下的月白色身影,于月光之下散发隐隐幽光的白色身影,是她原先见到过的。
是她生平见过最令她害怕的影子,那个她知道的疏影深深眷恋的身影,此刻如此真实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在这昏暗幽
惑的深林中。
“……殿下,许久以前,寒铧王上也带过一个婴孩来我这里。婴孩身上散发了邪气,几乎可以讲整个深林的生命都摧毁
,而几年之前,你带到我这里的那个少年,与那个婴孩如此相似。尽管已经没有丝毫孽怨之气,不过那封印之力与青颜
剑的气息,老身也察觉出了。
“当年,与如今与殿下十分相似的是,殿下的父君,寒铧王上,也问过老身关于蓬莱之事。蓬莱是否存在,老身实也不
知。不过三千年种下我神根之人,却是赐于我一物于枝干之上,留下了一句话:‘长生不死,不过是镜中之物,虚无之
间,便是蓬莱之境,永世之华。’老身终未咀嚼出个中真意,两百年前,在寒铧王上来此时,便将枝干上之物交与了王
上,余下得,在王上不幸故去之后,依旧不知王上是否找到了蓬莱之境,抑或蓬莱,亦只是人们的臆想与意愿,不过虚
空而已。”
“那么……”玄廷问,“你所指之物,是什么。”
撩动心弦的沉音,陆华轩恐惧中也不由心笙神摇。一旁站着的季硕颜,脸上认真的神情让陆华轩有些害怕。
树仙并未立刻回答,沉吟的片刻之间,这诡秘的林中一幕,仿佛风雨来临前的死亡寂静。陆华轩期待着任何一个人开口
,即使是林中深处的野兽的吼叫也可以。
若是被玄廷发现了他们两人在此偷听,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尔后,树仙开口了——
“本不过是枝上无用一物,有幸被寒铧王上视作珍宝。无用之枝,斩而为二,一半铸了一把剑,名为青颜,所成之剑依
旧无用,不想到如今,却被如此人所争夺。”
“而那另一半,拥有召唤青颜复苏的能力。若是没有随寒铧大人入土化灰的话,想必应该在昔宿宫中——殿下要取,要
尽快,赶在一切成为灰烬之前,否则到那时,只怕也已找不出了。”
树仙有未卜先知的神能,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你是说……”
玄廷话音未落,树仙凌厉的双眼突然敏锐转了个方向,月光之下清晰地树仙,仿佛捕捉到了黑暗中的陆华轩与季硕颜,
在此情此景中尤为骇人。
陆华轩一瞬间即将破口而出的尖叫被季硕颜的掌心有力的制止,无发开口的陆华轩裹在季硕颜怀中只能惊恐的看着不远
处。
就在她以为树仙下一步会对他们采取行动,然而树仙却又将眼神移开了。
“老身以为,也许昔宿在如今,也已经不重要了。寒铧大人当年将昔宿交予毅柏王上,老身也十分不解……如今看来,
却是十分明了。殿下,臣下若是能有膝能向你跪下,定双膝落地臣服于殿下脚下——殿下,如今一切,都只能由你,才
能做到了!”
没有人声鼎沸的万人朝拜,万人景仰与拥护,只有山林与斜风为证,陆华轩见过万万臣子落于季硕颜身前,之于灵魂的
震撼却远远不及眼前的场景。
玄廷走后,山林恍然也失了神采。树仙屏息间,突出枝干的脸庞隐了进去。季硕颜才终于放开捂住陆华轩的手,陆华轩
一个踉跄往前扑了过去,险些没有闭过气去。
回头来,狠狠对季硕颜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得到他嘲讽抑或是无赖的反驳。
脸色阴郁,好像想到什么让他难于介怀的不愉快的事情。
“……喂,你……怎么了?”
拉了拉他的袖袍,却被轻轻甩开。袖袍扬起,甚至都不看她一眼,便转身往回走。
从未受到过季硕颜如此刻薄的冷遇的陆华轩,一时懵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马儿奔跑的嘶叫深从远处传来,不时一个棕色的身影在林中出现,向她疾驰而来。
“上马。”
季硕颜伸过手,一把环抱在她腰间,不由分说的将她抱上马背,在疾驰中稳稳将她落在襟怀间,俯仰之间,很快消失在
林子幽谧深处。
六九.冰雪破
已是仲春,昔宿依旧是无垠白色,白皑皑空中偶飞过一只苍劲的飞鸟,明亮与明朗中已俨然是昔宿的一片仲春的迹象。
晨光雾气中,宫殿中渐渐有了生气。凉意中,君王所居寝宫中,洁净的纱帐轻轻动了动,如同触了风一般,从帐中伸出
一只苍白羸弱的手来,撩开了帷帐。
随后一只略嫌粗糙的手,将他紧紧裹住。
却依旧没有丝毫留恋的,揭开的纱帐。略略带着麦色的肌肤,随行路所带的风,白色衣服从肩落及腿。
“玄廷,你去哪里?”帷帐内,毅柏起身来,一手伸向殿外。
他依旧行路带风,不曾回头。
“你就这么不愿意……多陪陪我?”毅柏皱眉神色坚硬,一丝阴凉爬上他的额头,“不要忘了你我身体中的蛊虫,若是
弃我而去,疼痛定会焚身及心。”
“臣下自是不能去哪里,”三分相似的容颜上,更多七分坚毅,“如此苟且之事,不会再有下次。”
“那销紫冕尘盗取我昔宿开关石,已将山岳关打开……”毅柏从榻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玄廷……我想我需要你。
”
心中流过万般,眼中不带一丝。玄廷随着光影侧过身来,等待着毅柏的下文。
确确是他等了很久的——
“父亲留下冰雪岩破,掌管了昔宿地下千万魂军,都是当年随父亲战下昔宿国土,神话军士的亡魂,如今在地下积郁千
年之后,定会势不可挡。只是这冰雪岩破一千年苏醒一次,一千年只能用两次,两次过后,便会自行沉睡,”毅柏手心
掌着那如孔雀翎毛一般华光四溢的浮游物,步下殿来,“玄廷……今日我将它交予你,带魂军退了乌程的军马。”
袖袍轻扬,一膝落地,却依旧比站立之人尊威无比。
毅柏满意的看着这一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身上的蛊毒,我昨夜已给你用了解药——不过这解药只有十五日的效
用,十五日过后,若是你没有回来,蛊毒便会再次发作。”
十五日足够。
这么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冰雪岩破,与这十五的时间。
冰雪岩破,便是蓬莱的线索。
而换来的这十五日,是用来救你的。
穿行于冰雪天地,一丝从未有过的伤怀划过。为了你,我竟可以做到这一步。
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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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颜未想到的是,疏影那日以后,竟然会如此听从荷华的一切安排。
用药之后,因为血脉的暂时混乱,疏影的情绪会有短暂的轻微失常,除此之外,疏影没有任何违拗的地方。
荷华十分满意于疏影的状况,而夙颜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心情。
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这情绪的究竟是为何。
他由荷华一手养大,自有记忆起,便没有了父亲的任何消息。
五岁那年起,荷华将他带到神宫天将的府邸,带他到父亲的牌位前,嘱咐他的只有一句话:“夙颜,你的生命中没有快
乐可言。仇恨,是带着你我二人活下去的唯一。你的骨血中流的,都是这未完结的恨怨。”
荷华离去,一去便是百年,他却从此记住了这句话。神宫府邸门合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都似乎只为了这一句话而存
在。除开习就神武之力,他日日祭拜尊威的上苍,祭拜严慈的神宫天将……
直到终有一日,一束白光推开那扇久掩的天门。从中走出的夙颜,已是一位面容苍白,神情淡漠的少年。
荷华,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会他的,除了服从与仇恨,没有其它。
这种心情,每每守在疏影身边,抑或看他沉静,任性或是熟睡的模样时,那种往常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心情,便是如
此。如此繁复,如此无言以述。
今日疏影睡醒起来时,说想要出来走走,夙颜自然一直跟在他身边。偌大的青埂峰,在那年屠戮后,如今森然冷寂,让
夙颜不禁便回想起以往种种来。
疏影对着那毫无生机的宫闱,突然要夙颜给他讲这青埂峰百年前的种种。夙颜细细搜索着,便将他自小长大,所见所闻
种有所生趣的东西讲给疏影听。
不善言辞,讲起来没有言谈雅趣,疏影却听得津津有味。倏然间,夙颜只才觉得,这冰冷的青埂峰,泥上草,墙头花,
都赋予了非常的意义。
除开那神宫府邸和荷华所居宫室,夙颜才又想起一个地方来。
“殿下,请随我来。”
疏影点点头,像只温顺的小兽。臣下对君上做主,第一次如此自己做主,并得到了肯定,夙颜不尽然有些不适,却十分
珍视这分不适。
夙颜要带疏影去的地方,是与陆地相接的青梗天炉。炉火燃烧之时,透过冰蓝色火焰可以看到地上的种种,繁华的,喧
嚣的,明媚的一切小尘埃般的人类的美好。憧憬过,不过这份憧憬也被日渐庞大的仇恨所侵蚀。
神宫天将曾告诉幼年的他:“你的瞳仁与这天炉火焰有同样的色泽,便是注定生命中的幸福种种,都是这华光中的幻象
。你的救赎,不能从中得到分毫。”
扎根的,不过是幸福终是幻象。永生的,是生生不息的恨与生恨得爱。
“这炉子,怎么不点起来呢,”疏影绕着天炉跑了一圈,“炉子很漂亮,就是太冷了些。”
“想看么。”夙颜问。
明媚的清水眼绕着他看了三圈,点点头“嗯”。
飞身落到高处炉台之上稳稳站住,一咒收走青梗上炉火周围的长风,二咒天炉瞬间滚烫,三咒,冰蓝色将天炉包裹侵蚀
。
收身退下台,火焰飞速窜起化为幽蓝色。蓝色光影中,疏影神色游弋明朗:
“夙颜,你可曾有想过,背弃荷华,从这天炉到地上去?”
背弃荷华?他从未想过。
可是眷恋这尘世美好,却不是没有。
夙颜点点头,又摇摇头,算是如实回答。
“从此处下去,所到达的地方,便是月转廊。”
疏影突然问:“当年与月锦端同筑月转廊的神人,你可知?”
夙颜点头:“是殿下的生母。”
原来,扶苏将月转廊交与我,便是因为这个。
“那么,月转廊的枫林,是为何而成?……月锦端曾经告诉过我,那枫林,是以为神人女子血流而成,这是真的么。”
“是。殿下母亲,帝君王女,在先帝软禁中,自行断了神脉。血流而下,被王女下了个永世的诅咒。诅咒因强大的孽怨
,而具有了灵魂,进而成了枫林。”
疏影惑:“什么样的诅咒?”
“臣下也不知。”
疏影当下猜测着,但也许是因为那是母亲,即便从未见过,心中也带了几丝安全:“月锦端,你可知是如何死的?”
夙颜思忖时,疏影又急不可耐的问,“扶苏那日带我从廊顶坠下时告诉我,月锦端便是那样死去的。月锦端妖力高强,
也并没有昏头,为何会如此死去?”
夙颜默默听完他的发问,说:“月锦端,确是从月转廊坠下死去的。”
然后不轻不重的说,“只是在坠落前,便已经死去。”
疏影愣愣的看着他,“是谁做的?”
夙颜淡淡道:“是我。”
尽管早已经猜到,却依旧不解:“你为何要杀他?”
“荷华早已派人警告过他,不可向你透露有关青梗的一切,若是发现你的踪迹,立刻将你带到青梗,他却执意与荷华为
敌,将你藏匿。”
疏影冷冷道:“你杀了他,在玄廷大人因为月锦端廊主的死而赶到月转廊时,你又对玄廷大人下了如此警告。”
“是的。”
“所以大人才会如此对我,并将我从身边赶走,只是为了不让你们知晓我的踪迹。”疏影胸中带恨,到如今却不过是空
话,“那你为何不也杀了大人?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能力伤他。”
“没有能力伤他,自然可以禁锢他,威胁他。”说道荷华的卑鄙手段,夙颜竟也没有一丝惭愧。
疏影突然神色黯然,:“今月月圆夜,我便会变回妖兽之身,会将往日种种都忘却,失却了所有人性,敌我不分,血腥
屠戮,对么。”
夙颜胸中一动,眼色平和:“是。”
“在此之前,你可否陪我,到地面上去?我想此生……最后一次见见人间的光景,最后一次。”愀然之色,几近带泪。
离月圆之日,不过二十日。夙颜不持怀疑,也不曾想过此番作为,荷华会如何怪罪,只是想要让那清晕的眼中,少一分
疼痛:“好。”
第一次,夙颜为疏影,也是为自己做决定。
第一次,也是为自己而活。
七十.花灯节
择了一个远离昔宿、乌程与月转廊的小村落,疏影与夙颜再一次触上人间土地。
离这个地方不远的镜湖,也将是十多日后月圆夜,疏影恢复妖兽血脉,荷华取出青颜剑的地方。